《易》稱:“懸象著明,莫大乎於日月。”然時有昏晦。《詩》美“滔滔江、漢,南北之紀”。然時有壅滯。《論語》:“固天縱之,莫盛於聖。”然時有困否。日月不失其體,故蔽而復明;江、漢不失其源,故窮而復通;聖人不失其德,故廢而復興。非唯聖人俾爾?厚,夫有恆者亦允臻矣。是故君子厄窮而不閔,勞辱而不苟,樂天知命,無怨尤焉。故錄先否後喜曰窮通也。
孔子困於陳、蔡之間,七日不嘗粒,藜羹不糝,而猶絃琴於室。顏回釋菜於戶外,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逐於魯,削跡於衛,拔樹於宋,今復見厄於此。殺夫子者無罪,籍夫子者不禁,夫子絃歌鼓舞,未嘗絕音。蓋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顏淵無以對,以告孔子。孔子恬然推琴,喟然而嘆曰“由與賜,小人也。召,吾語之。”子路與子貢入,子路曰:“如此可謂窮矣。”夫子曰:“由,是何言也!
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爲?故內省不疚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昔者桓公得之□,晉文公得之曹,越得之會稽,陳、蔡之厄,於丘其幸乎!”自衛反魯,刪《詩》,《書》,定禮樂,制《春秋》之義,著素王之法,復相定公,會於夾谷,昭舊以正其禮,抗辭以拒其侮,齊人謝過,來歸鄆、ん、龜陰之田焉。
孟軻受業於子思,既通遊於諸侯,所言皆以爲迂遠而闊於事情,然終不屈道趣舍,枉尺以直尋。嘗仕於齊,位至卿,後不能用。孟子去齊,尹士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爲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幹祿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軻曰:“夫尹士嘉烏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爲速,王庶幾改諸。王如改之,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魯平公駕,將見孟子,嬖人臧倉謂曰:“何哉,君所謂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爲賢乎?”樂正子曰:“克告於君,君將爲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之所能也。吾不遇於魯候,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又絕糧於鄒、薛,困殆甚,退於萬章之徒序《詩》、《書》、仲尼之意,作書中外十一篇以爲“聖王不作,諸侯恣行,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於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爲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也。吾爲此懼,閒先王之道,距楊、墨,放淫辭,正人心,熄邪說,以承三聖者。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樑惠玉復聘請之,以爲上卿。孫況,齊威、宣王之時,聚天下賢士於稷下,尊寵之。若鄒衍、田駢、淳于髡之屬甚衆,號曰列大夫,皆世所稱,鹹作書刺世。是時孫卿有秀才,年十五始來遊學,諸子之事皆以爲非先王之法也。孫卿善爲《詩》、《禮》、《易》、《春秋》。至襄王時,而孫卿最爲老師。齊尚循列大夫之缺,而孫卿三爲祭酒焉。齊人或讒孫卿,乃適楚,楚相春申君以爲蘭陵令。人或謂春申君:“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孫卿,賢者也,今與之百里地,楚其危乎?"春申君謝之,孫卿去之,遊趙,應聘於秦。
是時七國交爭,尚於權詐,而孫卿守禮義,貴術籍。雖見窮擯,而猶不黜其志。作書數十篇,疾濁世之政,國亂君危相屬,不遵大道而營乎巫祝,信礻幾祥。蘇秦、張儀以邪道說諸侯,以大貴顯。隨而笑之曰:“夫不以其道進者,必不以其道士。”又小五伯,以爲仲尼之門羞稱其功。
後客或謂春申君曰:“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衰;管仲去魯入齊,魯弱而齊疆。故賢者所在、君尊國安。今孫況,天下賢人,所去之國,其不安乎!”春申君使請孫況,況遺春申君書,刺楚國,因爲歌賦以遺春申君,因不得已乃行,復爲蘭陵令焉。
虞卿,遊說之士也。一見趙孝成王,賜黃金百鎰,白壁一雙。再見拜爲上卿,故號爲虞卿。其後範睢之仇魏齊亡過平原,於是秦昭王請平原君,願爲布衣之交,與飲數日,請曰:“周文王得呂尚而以爲太公,齊桓得管夷吾而以爲仲父,今範君亦寡人之叔父也。範君之仇在君之家,願使人取其頭。不然,吾不出君於關。”平原君曰:“貴而交者,爲賤也.富而友者,爲貧也。夫魏齊者,勝之交也。在,固不出,況今又不在臣所乎!”昭王乃遺趙王書曰:“範君之仇魏齊在平原君家,王使人疾持其頭來。不然,吾舉兵而伐趙,又不出王之弟於關。”趙孝成王乃發卒圍平原君家,急,魏齊夜亡出,見趙相虞卿。虞卿度趙王終不可說,乃解其印,與魏齊間行,念諸侯莫可以赴急者,乃復走大梁,欲因信陵以至楚。而信陵君聞之,畏秦,猶與未肯見,曰:“虞卿何如人哉?”時侯嬴在傍,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一見趙王,賜白壁一雙,黃金百斤,再見拜爲上卿,三見平受相印,萬戶侯。當是之時,天下爭知之。夫魏齊窮困過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祿之尊,解相印,捐萬戶侯而間行,以急士窮而歸公子,公子曰何如人’,知人固未易也。”信陵君大慚,駕如野迎之。魏齊聞信陵君之初重見之,大怒而自刎。趙王聞之,卒取其頭與秦,秦乃遣平原君,虞卿遂留於魏。魏、趙畏秦,莫複用,困而不得意,乃著書八篇,號《虞氏春秋》焉。
孟嘗君逐於秦,見反,譚子迎於□,曰:“君怨於齊大夫乎?”孟嘗君曰:“有。”譚子曰:“如意則殺之乎?夫富貴,則人爭歸之;貧賤,則人爭去之。此物之必至,而理之固然也,願君勿怨。請以市論,朝而盈焉,夕而虛焉,非朝愛之而夕憎之也,求在故往,亡故去。”孟嘗君曰:“謹受命。”於是削所怨者名而已。
韓信常從南昌亭長食,數月,亭長妻患之,乃晨早食。食時信往,不爲具食。信亦知意,遂絕去。釣城下,有一漂母見信飢,飯之,竟漂數十日。信曰:吾必重報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耳豈望報乎淮陰。”少年有侮信者,曰:“君雖嬌麗,好帶長劍,怯耳。能死,刺我,不能,則出我跨下。”於是信熟視之,俯出跨下,匍匐,一市人皆笑,以爲信怯。後佐命大漢,功冠天下,封爲楚王。賜所食母千金,及亭長與百錢,“公,小人也,爲德不竟。”召辱信之少年以爲中尉,告諸侯將相曰:“此人壯士也。方辱我時,豈不能殺之?殺之無名,故忍至於此也。”
韓安國爲樑中大夫,坐法抵罪,蒙獄吏田甲辱安國。安國曰:“死灰獨不復燃乎?”田甲曰:“燃則溺之。”居無幾,粱內史缺,孝景皇帝遣使者即拜安國爲內史,起徒中爲二千石。田甲亡,安國曰:“甲不就官,我滅乃宗。”甲肉袒謝,安國笑曰:“公等可與治乎?”卒善遇之。
李廣去雲中太守,屏居藍田南山中射獵,常夜從一騎出,飲田間,還,霸陵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故也!”宿亭下。居無何,匈奴入遼西,大爲邊害。於是孝武皇帝乃召廣爲北平太守,廣請霸陵尉與俱,至軍斬之,上書謝罪。上報曰:“將軍者,國之爪牙也。司馬法曰:‘登車不式,遭喪不服,振旅撫師,以徵不服。率三軍之心,同戰士之力,故怒形則千里竦,威振則萬物伏。是以名聲暴於夷貊,威棱憚乎鄰國。’夫報忿除害,損殘去殺,朕之所圖於將軍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顙請罪,豈稱朕之指哉!”太尉沛國劉矩叔方爲尚書令,失將軍樑冀意,遷常山相,去官。冀妻兄孫禮爲沛相,矩不敢還鄉里,訪友人彭城環玉都。玉都素敬重矩,欲得其意,喜於見歸,爲除處所,意氣周密。人有請玉都者:“禍至無日,何宜爲其主乎?”玉都因事遠出,家人不復佔問,暑則鬱蒸,寒則凜凍,且餓且渴,如此一年。矩素直亮,衆談同愁。冀亦舉寤,轉薄爲厚,上補從事中郎,復爲尚書令,五卿三公,爲國光鎮,玉都慚悔自絕。
司徒中山祝恬字伯休,公車徵,道得溫病。過友人鄴令謝著,著拒不通,因載病去。至汲,積六七日,上客舍中。諸生曰:“今君所苦沉結,困無醫師。聞汲令好事,欲往語之。”恬曰:“謝著,我舊友也,尚不相見視;汲令初不相知,語之何益。死生命也,醫藥曷爲?”諸生事急,坐相守,吉凶莫見,收舉便至寺門口白。時令汝南應融義高聞之驚愕,即嚴便出,徑詣牀蓐,手自擦摸,對之垂涕,曰:“伯休不世英才,當爲國家幹輔。人何有生相知者,默止客舍,不爲人所知,邂逅不自貞哉!家上有尊老,下有弱小,願相隨俱入解傅。”伯休辭讓,融遂不聽,歸取衣車,厚其薦蓐,躬自御之,手爲丸藥,口嘗飠?粥,身自分熱。三四日間,加甚劣極,便製衣棺器送終之具。後稍加損,又謂伯休:“吉凶不諱,憂怖交心,間粗作備具。”相封悲喜。宿止傅中數十餘日,伯休強健,入舍後室家酣宴乃別。伯休到拜侍中,尚書僕射、令、豫章太守、大將軍從事中郎。義高爲廬江太守,八年,遭母喪,停柩官舍,章百餘上,得聽行服。未闋,而恬拜司隸,薦融自代,歷典五郡,名冠遠近。著去鄴,淺薄流聞,不爲公府所取。
司徒穎川韓演伯南爲丹陽太守,坐從兄季朝爲南陽太守刺探尚書,演法車徵,以非身中贓?,道路聽其從容。至蕭,蕭令吳斌,演同歲也。未至,謂其賓從,到蕭乃一相勞,而斌內之狴犴,堅其鈈挺,躬將兵馬,送之出境。徒事汝南閻符迎之於杼秋,相得,令止傅舍,解其桎梏,入與相見,爲致餚畢,曰:“明府所在流稱,今以公徵,往便原除,不宜深入以介意。”意氣過於所望,到亦遇赦。其間無幾,演爲沛相,斌去官。及臨中臺,首闢符焉。
太傅汝南陳蕃仲舉去光祿勳,還到臨穎巨陵亭,從者擊亭卒數下,亭長閉門,收其諸生人客,皆厭毒痛。欲復收蕃,蕃曰:“我故大臣,有罪,州郡尚當先請。今約敕兒客無素,幸皆坐之,何謂乃欲相及!”相守數時,會行亭掾至,困乃得免。時令範伯弟亦即殺其亭長。
蕃本召陵,父樑父令,別仕平輿,其祖河柬太守,冢在召陵。歲時往祠,以先人所出,重難解亭,止諸冢舍。時令劉子興亦本凡庸,不肯出候,股肱爭之,爾乃會其冢上。蕃持板迎之,長跪。令徐乃下車,即坐,不命去板,辭意又不謙恪,蕃深忿之。令去,顧謂賓客:“平輿老夫,何欲召陵令哉!不但爲諸家故耶?而爲小豎子所慢。孔子曰:假我數年乎!”其明年,桓帝赫然誅五侯、鄧氏,海內望風草偃。子興以贓疾見彈,埋於當世矣。蕃起於家爲尚書僕射、太中大夫、太尉。
謹按《尚書》曰:“人惟求舊。”《詩》雲:“雖有兄弟,不如友生。”《論語》:“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周禮》九兩,“友以任得民”。是以隋會圖其身而不遺其友,鮑叔度其德而固推管子。厥後陵遲,彌已凋玩。《伐木》有鳥嗚之刺,《穀風》有棄予之怨。陳餘、張耳攜手□秦,友猶父子。及據國爭權,還爲豺虎。自漢所稱,王、貢彈冠,蕭、朱結綬,博、育復隙其終,始以交爲難,況容悅偶合而能申固其好者哉!故長平之吏移於冠軍,魏其之客移於武安,鄭當、汲黯亦旋復然。翟公疾之,乃書其門:“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貫一賤,交情乃見。”自古患焉,非直今也。韓信寵秩,出跨下之人,斯難能也。安國不念舊惡,合禮中平。李廣因威歸忿,非義之理。宣尼暨陳,皆降而復升,兼濟天下。唯虞卿逼於強秦,獨善其身,纘述篇籍,垂訓後昆。昔子夏心戰則癯,道勝如肥,何必高位豐爵以爲融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