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俗演義過譽

孔子稱:“大哉!中庸之爲德,其至矣乎!”又曰:“君子之道,忠恕而已。”至於訐以爲直,隱以爲義,枉以爲厚,僞以爲名,此衆人之所致譽,而明主之所必討。蓋觀過知仁,謂中心篤誠而無妨於化者,故覆其違理曰過譽也。

長沙太守汝南郅惲君章,少時爲郡功曹。郡俗冬饗,百里內縣皆齏牛酒到府宴飲。時太守司徒歐陽歙臨饗禮訖,教曰:“西部督郵繇延,天資忠貞,稟性公方,典部折衝,摧破奸雄,不嚴而治。書曰:‘安民則惠,黎民懷之。’蓋舉善以教,則不能者勸。今與諸儒共論延功,顯之於朝。”主簿讀教,戶吏引延受賜。惲前跪曰:“司正舉觥,以君之罪,告謝於天。明府有言而誤,不可覆掩。按延資性貪邪,外方內圓,朋黨構奸,罔上害民,所在荒亂,虛而不治,怨慝並作,百姓苦之。而明府以惡爲善,股肱莫爭。此既無君,又復無臣。君臣俱喪,孰與偏有。君雖傾危,臣子扶持,不至於亡,惲敢再拜奉觥。”歙甚慚。

謹按禮,諫有五,風爲上,狷爲下。故入則造膝,出則詭辭,善則稱君,過則稱己。暴諫露言,罪之大者。而歙於饗中用延爲吏,以紫亂朱,大妨王命。造次顛沛,不及諷諭,雖舉觥強歙可行也。今惲久見授任,職在昭德塞違,爲官擇人,知延貪邪,罔上害民,所在荒亂,怨慝並作,此爲惡積愆,非一旦一夕之漸也。孔子以匹夫,朋徒無幾,習射矍相之圃,三哲而去者過半。汝南,中土大郡,方城四十,養老復敬,化之至。延奸?彰,無與比崇。臧文仲有言:“見無禮於君者,若鷹?之逐鳥雀,農夫之務去草也。”何敢宿留。不即彈黜奸佞,而須於萬人之中乃暴引之,是爲陷君。君子不臨深以爲高,不因少以爲多,況創病君父以爲己功者哉!而論者苟眩虛聲,以爲美談。汝南,楚之界也,其俗急疾有氣決。然自君章之後,轉相放式,好乾上怵忮,以採名譽,末流論起於愛憎,而政在陪隸也。

司空潁川韓棱,少時爲郡主簿。太守葛興被風病,恍忽誤亂,棱陰扶輔其政,出入二年,署置教令,無愆失。興子嚐出教欲轉徙吏,棱執不聽,由是發露被考,興免官,棱坐禁固。章帝即位,一切原除也。

謹按《易》稱:“守位以仁。”尚書:“無曠庶官。”詩云:“彼君子不素饗兮。”《論語》:“陳力就列,不能者止。”漢典吏病百日應免,所以恤民急病,懲俗逋慝也。今興官尊任重,經略千里,當聽訟侍祠,班詔勸課,早朝旰食,夕惕若厲,不以榮祿爲樂,而以黔首爲憂。位過招殃,靈督其?,風疾恍忽,有加無瘳。棱統機括,知其虛實,當聽上病,以禮選引。何有上欺天子,中誣方伯,下誑吏民!扶輔耄亂,政自己出,雖幸無闕,罪已不容於誅矣。爲人謀而不忠,愛人而以姑息,凡人不可,況於君子乎!上令興負貪昧之罪,子被署用之愆,章問洶赫,父子湮沒。執事如此,謂禮義何。棱宜禁固終身,中原非是。

太原周黨伯況,少爲鄉佐發黨過於人中辱之。黨學春秋長安,聞報讎之義,輟講下辭歸報讎。到與鄉佐相聞,期鬥日。鄉佐多從正往,使鄉佐先拔刀,然後相擊。佐欲直令正擊之,黨被創睏乏。佐服其義勇,?輿養之,數日蘇興,乃知非其家,即徑歸,其立勇果乃至於是。

謹按《孝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樂正子春下堂而傷足,三月不出,既瘳矣,猶有憂色。身無擇行,口無擇言,修身慎行,恐辱先也。而伯況被髮,則得就業,鄉佐雖雲兇暴,何緣侵己。今見辱者,必有以招之,身自取焉,何尤於人。親不可辱,在我何傷。凡報讎者,謂爲父兄耳,豈以一朝之忿而肆其狂怒者哉!既遠春秋之義,殆令先祖不復血食,不幸不智,而兩有之。歸其義勇,其義何居!汝南陳茂君因爲荊州刺史,時南陽太守灌恂本名清能,茂不入宛城,引車到城東,爲友人衛修母拜,到州。修先是茂客,仕蒼梧還。到修家,見修母婦,說修坐事繫獄當死。因詣府門,移辭乞恩,隨輩露首入坊中,容止嚴恪,鬚眉甚偉。太守大驚,不覺自起立,賜中延請,甚嘉敬之,即焉出修,南陽士大夫謂茂能救解修。茂彈繩不撓,修竟極罪,恂亦以它事去。南陽疾惡殺修,爲之語曰:“修衛有事,陳茂活之;衛修無事,陳茂殺之。”

謹按《春秋》,王人之微,處於諸侯之上,坐則專席,止則專館,朱軒駕駟,威烈赫奕。就恂素爲官速謗,當便入傳,引見詰問,糾其贓狀,以時列聞。文王日昃不暇食,周公坐而俟旦,且非爲己私,皆公也。何有忘百姓塗炭之急,便乃光昭舊交之門乎!鮑宣州牧行部,多宿下亭,司直舉劾,以爲輕威損命,坐之刑黜。今茂泯棄天常,進止由己,孰使毀之,小人譽之,自我爲之,古人病諸,以爲大譏。茂與修善,由鴟?之愛其子,適所以害之者。

度遼將軍安定皇甫規威明,連在大位,欲退避弟,數上病,不見聽。會友人上郡太守王?物故,規素縞到下亭迎喪,發服送之。因令客密告幷州刺史胡芳,言規擅遠軍營,赴私違公,當及舉奏。答曰:“威明欲得避弟,故作激發。我爲朝廷惜其功用,何能爲此私家計耶!”規後爲中郎將,督並、涼、益三州。時有黨事,懼見及,因先自上言:“臣前薦故太常張煥,才任將帥,是附黨也。又臣論輸左校時,太學生張鳳等上書訟臣,是爲黨人所附也。昔有畏舟之危而自投水者,蓋憂難與處,樂其亟決。”

謹按《詩》雲:“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傳曰:“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事一君。”論語:“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立朝忘家,即戎忘身,身且忘之,況於弟乎!方殊俗越溢,大爲邊害,朝廷比闢公旰食,規義在出身折衝弭難,而誅伐已定,當見鎮慰,何有挾功苟念去位。弟實雋德,不患無位,而徒?茸,何所堪施,強推轂之,亂儀千度。孝武皇帝爲驃騎將軍霍去病治第舍,敕令視之,曰:“匈奴不滅,何以家爲。”去病外戚未屬,一切武夫,尚能抗節洪毅,而規世家純儒,何獨負哉!又以黨事先自勞?,如有白驗,其於及己,而形兆求不可得,唯是從何憚於病。曰“畏舟之危,自投於水,憂難於處,樂其亟決”,主幸必不坐。太誓有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人之所忌,炎自取之。蓋、嚴、楊惲,勳著王室,言事過差,皆伏大辟,以隆主威,抑驕侵也。規顧弟,私也;離局,奸也;誘巧,詐也;畏舟,慢也。四罪是矣,殺決可也。

南陽五世公爲廣漢太守,與司徒長史?遼叔同歲。遼叔大子名舊,才操鹵鈍,小子髡既見齒鄉黨。到見股肱曰:“太守

與遼叔同歲,恩結締素,薄命早亡,幸來臨郡,今年且以此相鐃舉其子。如無罪得至後歲,貫魚之次,敬不有遠。”有主簿柳對曰:“明府謹終追遠,興微繼絕,然舊實不如髡,宜可授之。”世公於是厲聲曰:“丈夫相臨,兒女尚欲舉之,何謂高下之間耶!釋兄用弟,此爲故殃段氏之家,豈稱相遭遇之意乎!”竟舉舊也。世公轉換南腸,與東萊太守蔡伯起同歲,欲舉其子。伯起自乞子瓚尚弱,而弟琰幸以成人。是歲舉琰,明年復舉瓚。瓚十四未可見衆,常稱病遣詣生交,到十八乃始出治劇,平春長。上書:“臣甫弱冠,未任宰御,乞留宿衛。”尚書劾奏增年受選,減年避劇,請免瓚官,詔書左遷武當左尉。會車騎將軍馮緄南征武陵蠻夷,緄與伯起同時公府闢,瓚爲軍曲候。緄歸臥家,軍功除新陽長,官至下邳相。

謹按古無孝廉,唯有貢士。貢士恩義,經傳無以也。春秋諸侯朝覲會遇,大夫亦豫其好。禮記曰:“大夫三月葬,同位畢至。”此言謹終悼亡,不說子弟當見寵拔也。魯有後成叔聘衛,右宰?留而觴之,陳樂而不樂,酒酣而不飲,送以璧,其妻孥宅而居之,分祿而食之,其子長乃反其璧。孔子稱:“可寄百里之命,託六尺之孤,臨大節而不可奪。”相於之義,具於此矣。語有曰:“白頭如新,交蓋如舊。簞食壺漿,會於樹陰。臨別眷眷,念在報效。”何有同歲相臨而可拱默者哉!春秋因其可褒而褒之,若乃世公二郡之舉,斯爲過矣。然世人亦多淺薄,在者無之,亡者無顧覆之施,飢寒緩急,視之若遺。非徒如此而已,至有可否之際,受刑誅者,人各有心,兩不得中。夫孝廉平除則有社稷民人,傷及民人,實宜料度以爲後圖。汝南戴幼起,三年服竟,讓財與兄,將妻子出客舍中住,官池田以耕種。爲上計史,獨車載衣資,表“汝南太守上計史戴紹車”。後舉孝廉爲陝令。

謹按禮有東宮西宮,闢子之私,不足則資,有餘,亦歸之於宗也。此言兄弟無離異之義也。凡讓財者,類與子弟,子弟尚幼,恩情注,希有與兄。既出之日,可居冢下。冢無屋,宗家猶有羸田廬,田可首粥力者耳,何必官池客舍。既推獨車,復表其上,爲其飾僞,良亦昭晰。幼起同闢有薛孟嘗者,與弟子共居,弟子常求分,力不能止,固乃聽之,都與,奴婢引其老者,曰:“與我共事,汝不能使之。”田屋取其荒壞者,曰:“我少時所作買,意所戀也。”器物取其久者,曰:“我服食久,身口安之也。”外有共分之名,內實十三耳。子弟無幾盡之,輒復更分,如此者數。傳稱袁盎三兄子分而供其公家之費,此則然矣。論語:“泰伯三讓,民無得而稱之焉。”何有讓數十萬,畏人而不知,欲令??,乃如是乎!方之袁、薛,差以千里。凡同居,上也;通有無,次也.讓,其下耳。況若幼起,仍斯不足貴矣。

江夏太守河內趙仲讓,舉司隸茂材,爲高唐令,密乘輿車徑至高唐,變易名姓,止都亭中十餘日。默入市裏,觀省風俗,已,呼亭長,問新令爲誰,從何官來,何時到也。曰:“縣已遣吏迎,垂有起居。”曰:“正我是也。”亭長怖,遽拜謁,竟,便具吏。其日入舍,乃謁府,數十日,無故便去。爲郡功曹,所選頗有不用,因稱狂,亂首走出府門。太守以其宿有重名,忍而不罪。後爲大將軍樑冀從事中郎,冬月坐庭中,向日解衣裘捕蝨,已,因傾臥,厥形悉表露。將軍夫人襄城君雲:“不潔清,當亟推問。”將軍嘆曰:“是趙從事,絕高士也。”他事若此非一也。

謹按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左氏傳曰:“舊章不可無也。”凡張官置吏,爲之律度,故能攝固其位,天下無覬覦也。今仲讓不先謁府,乃徑到縣,俱諜吏民,爾乃入舍。論語:“升車,必正立,執綏,不內顧。”不掩不備,不見人短。禮記:“戶有二屨,不入。將上堂,聲必揚。”家且猶若此,況於長吏乎!君子之仕,行其道也。民未見德,唯詐是聞。遠薦功曹,策名委質,就有不合,當徐告退。古既待放,須起乃逝,何得亂道,進退自由,傲很天常,若無君父。洪範陳五事,以貌爲首。孝經列三法,以服爲先。仲讓居有田業,加之祿賜,勢可免凍餒之厄,未必須冬日之暖也,利不體皆此也。河內,殷之舊都,國分爲三,康叔之風既激,而紂之化由存,其俗士大夫本矜好大言,而少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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