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    第二回 十兩奉嚴親本錢有限 萬金酬孝子利息無窮

  尹小樓捏了那張招帖,走過無數地方,不知笑歪了幾千幾萬張嘴。忽然遇著個奇人,竟在眾人笑罵之時,成了這宗交易。俗語四句道得好:

  彎刀撞著瓢切菜,夜壺合著油瓶蓋。

  世間棄物不嫌多,酸酒也堪充醋賣。

  一日,走到松江府華亭縣,正在街頭打坐,就有許多無知惡少走來愚弄他,不是說「孤老院中少了個叫化頭目,要買你去頂補」,就是說「烏龜行裏缺了個樂戶頭兒,要聘你去當官」。也有在頭上敲一下的,也有在腿上踢一腳的,弄得小樓當真不是,當假不是。

  正在難處的時節,只見人叢裏面擠出一個後生來,面白身長,是好一個相貌,止住眾人,叫他不要囉囌,說:「鰥寡孤獨之輩,乃窮民之無靠者,皇帝也要憐憫他,官府也要周恤他。我輩後生,只該崇以禮貌,豈有擅加侮謾之理?」

  眾人道:「這等說起來,你是個憐孤恤寡的人了,何不兌出十兩銀子,買他回去做爺?」那後生道:「也不是什麼奇事,看他這個相貌,不是沒有結果的人;只怕他賣身之後,又有親人來認了去,不肯隨我終身。若肯隨我終身,我原是沒爺沒娘的人,就拚了十兩銀子,買他做個養父,也使百年以後,傳一個憐孤恤寡之名,有什麼不好!」

  小樓道:「我只得一身,並無親屬,招牌上寫得分明,後來並無翻悔。你如果有此心,快兌銀子出來,我就跟你回去。」眾人道:「既然賣了身,就是他供養你了,還要銀子何用?」小樓道:「不瞞列位講,我這張癆嘴,原是饞不過的,茶飯酒肉之外,還要吃些野食,只為一生好嚼,所以做不起人家。難道一進了門,就好問他取長取短?也要吃上一兩個月,等到情意洽浹了,然後去需索他,才是為父的道理。」

  眾人聽了,都替這買主害怕,料他聞得此言,必定中止。誰想這個買主,不但不怕,倒連聲讚美,說他:「未曾做爺,先是這般體諒,將來愛子之心一定是無所不至的了。」就請到酒店之中,擺了一桌廈飯,暖上一壺好酒,與他一面說話,一面成交。

  起先那些惡少都隨進店中,也以吃酒為名,看他是真是假。只見賣主上坐,買主旁坐,斟酒之時,畢恭畢敬,儼然是個為子之容;吃完之後,就向兜肚裏面摸出幾包銀子,併攏來一稱,共有十六兩。就雙手遞過去道:「除身價之外,還多六兩,就煩爹爹代收。從今以後,銀包都是你管,孩兒並不稽查。要吃只管吃,要用只管用,只要孩兒趁得來,就吃到一百歲也無怨。」小樓居然受之,並無慚色。就除下那面招牌,遞與他,道:「這件東西,就當了我的賣契,你藏在那邊,做個憑據就是了。」

  後生接過招牌,深深作了一揖,方才藏入袖中。小樓竟以家長自居,就打開銀包,稱些銀子,替他會了酒鈔,一齊出門去了。

  旁邊那些惡少,看得目瞪口呆,都說:「這一對奇人,不是神仙,就是鬼魅,決沒有好好兩個人,做出這般怪事之理!」

  卻說小樓的身子雖然賣了,還不知這個受主姓張姓李,家事如何,有媳婦沒有媳婦,只等跟到家中察其動靜。只見他領到一處,走進大門,就扯一把交椅擺在堂前,請小樓坐下,自己志志誠誠拜了四拜。拜完之後,先問小樓的姓名,原籍何處。

  小樓恐怕露出形藏,不好試人的情意,就捏個假名假姓,糊塗答應他,連所居之地也不肯直說,只在鄰州外縣,隨口說一個地方。

  說出之後,隨即問他姓什名誰,可曾婚娶。那後生道:「孩兒姓姚名繼,乃湖廣漢陽府漢口鎮人,幼年喪親,並無依倚。十六歲上,跟了個同鄉之人叫做曹玉宇,到松江來販布,每年得他幾兩工錢,又當餬口,又當學本事。做到後來,人頭熟了,又積得幾兩本錢,就離了主人,自己做些生意,依舊不離本行。這姓人家就是布行經紀,每年來收布,都寓在他家。今年二十二歲,還不曾娶有媳婦。照爹爹說起來,雖不同府同縣,卻同是湖廣一省,古語道得好:『親不親,故鄉人。』今日相逢,也是前生的緣法。孩兒看見同輩之人,個個都有父母,偏我沒福,只覺得孤苦伶仃,要投在人家做兒子,又怕人不相諒,說我貪謀他的家產,是個好吃懶做的人。殊不知有我這個身子,那一處趁不得錢來?七八歲上失了父母,也還活到如今不曾餓死,豈肯借出繼為名,貪圖別個的財利?如今遇著爹爹,恰好是沒家沒產的人,這句話頭料想沒人說得,所以一見傾心,成了這樁好事。孩兒自幼喪親,不曾有人教誨,全望爹爹耳提面命,教導孩兒做個好人,也不枉半路相逢,結了這場大義。如今既做父子,就要改姓更名,沒有父子二人各為一姓之理,求把爹爹的尊姓賜與孩兒,再取一個名字,以後才好稱呼。」

  小樓聽到此處,知道是個成家之子,心上十分得意。還怕他有始無終,過到後來漸有厭倦之意,還要留心試驗他。因以前所說的不是真話,沒有自己捏造姓名,又替他捏造之理,只得權詞以應,說:「我出銀子買你,就該姓我之姓;如今是你出銀子買我,如何不從主便,倒叫你改名易姓起來?你既姓姚,我就姓你之姓,叫做『姚小樓』就是了。」姚繼雖然得了父親,也不忍自負其本,就引一句古語做個話頭,叫做「恭敬不如從命」。

  自此以後,父子二人親愛不過,隨小樓喜吃之物,沒有一件不買來供奉他。小樓又故意作嬌,好的只說不好,要他買上幾次,換上幾遭,方才肯吃。姚繼隨他拿捏,並不厭煩。過上半月有餘,小樓還要裝起病來,看他怎生服侍,直到萬無一失的時候,方才吐露真情。

  誰想變出非常,忽然得了亂信,說元兵攻進燕關,勢如破竹,不日就抵金陵。又聞得三楚兩粵盜賊蜂起,沒有一處的人民不遭劫掠。小樓聽得此信,魂不附體,這場假病那裏還裝得出來?只得把姚繼喚到面前,問他:「收布的資本,共有幾何?放在人頭上的,可還取計得起?」

  姚繼道:「本錢共有三百餘金,收起之貨,不及一半,其餘都放在莊頭。如今有了亂信,那裏還收得起?只好把現在的貨物,裝載還鄉,過了這番大亂,到太平之世,再來取討。只是還鄉的路費,也吃得許多,如今措置不出,卻怎麼好?」

  小樓道:「盤費盡有,不消你慮得。只是這樣亂世,空身行走還怕遇了亂兵,如何帶得貨物?不如把收起的布,也交與行家,叫他寫個收票,等太平之後,一總來取。我和你輕身逃難,奔回故鄉,才是個萬全之策。」

  姚繼道:「爹爹是賣身的人,那裏還有銀子?就有,也料想不多。孩兒起先還是孤身,不論有錢沒錢,都可以度日。如今有了爹爹,父子兩人過活,就是一份人家了,捏了空拳回去,叫把什麼營生?難道孩兒熬餓,也叫爹爹熬餓不成?」

  小樓聽到此處,不覺淚下起來,伸出一個手掌,在他肩上拍幾拍,道:「我的孝順兒呵!不知你前世與我有什麼緣法,就發出這片真情?老實對你講罷,我不是真正窮漢,也不是真個賣身。只因年老無兒,要立個有情有義的後代,所以裝成這個圈套,要試人情義出來的。不想天緣湊巧,果然遇著你這個好人。我如今死心塌地,把終身之事付託與你了。不是爹爹誇口說,我這份家私,也還夠你受用。你買我的身價只去得十兩,如今還你一本千利,從今以後,你是個萬金的財主了。這三百兩客本,就丟了不取,也只算得氈上之毫。快些收拾起身,好跟我回去做財主。」

  姚繼聽到此處,也不覺淚下起來。當晚就查點貨物,交付行家。次日起身,包了一艙大船,溯流而上。

  看官們看了,只說父子兩個同到家中,就完了這樁故事,那裏知道,一天詫異,才做動頭,半路之中,又有悲歡離合,不是一口氣說得來的。暫結此回,下文另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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