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秀才夫婦立了存孤的主意,未及半月,闖賊就至東流。舒秀才棄家逃走,得免於難。那一方的婦人,除老病不堪之外,未有不遭淫污者,舒娘子亦在其中。
遇賊之初,把孩子抱在懷裏,任憑扯拽,只是不放。闖賊拔刀要斫孩子,她就放聲大哭起來,說:「寧可辱身,勿殺吾子!若殺吾子,連此身也不肯受辱,有母子偕亡而已!」闖賊無可奈何,只得存其一線,就把她帶在軍中,流來流去,不知流過多少地方,母子二人,總不曾離了一刻。
卻說舒秀才逃難之後,回來不見了妻子,少不得痛哭一場,耐心苦守。料想亂離之世,盼不得骨肉團圓,直要等個真命天子出來,削平區宇,庶有破鏡重圓之日。至皇清定鼎,楚蜀既平後,川湖總督某公,大張告示,許贖民間俘女。舒秀才聞得此信,知道闖賊所擄之人,盡為大兵所得,就賣了家產,前去尋妻贖子。歷盡艱難困苦,看見無數男人,都贖了妻子回去,獨有自家的親屬並無蹤影。在川湖兩處,尋訪了半年,資斧用去一大半,只得廢然而返。不想來到中途,又遇了土賊,把盤費劫得精光,竟要餓死,只得沿途乞食。不想川湖地界,日日有大兵往來,居民盡皆遠避,並無人施捨,只好倒在兵營之中,討些吃吃。
一日,餓倒在路旁,不能舉動。到將晚的時節,忽有大兵經過,因近處沒有人家,就在大路之旁撐起帳房宿歇。舒秀才知道,屯兵之處,必定舉火,只得勉強支撐,走到帳房門首,要乞些餘粒,以救殘生。只見眾人所吃的都是肉食,並無米麵,那肉食又無碗盛,都是切成大塊,架在炭火之中,旋燒旋吃。見他走到,就有個慈心的將官,提起熟肉一方,約有一斤多重,往他面前一丟。舒秀才餓得眼花,拾了竟走,也不看是豬肉羊肉。及至拿到冷廟之中,撕些入口,覺得這種香味,與尋常所吃的不同,別是一種氣味。及至嚥下喉去,就高聲念起佛來。原來不是豬,不是羊,竟是一塊牛肉!
舒秀才家中累世不食牛犬,那奉先樓上現刻著一道碑文,說祖上遇著個高僧道:他家本該絕後,只因世不殺生,又能戒食牛犬,故為上帝所憫,每代賜子一人,以綿宗祀。破戒之日,即絕嗣之年也。所以舒秀才持戒甚堅。到了性命相關的時節,依舊不違祖訓,寧可絕食而死,不肯破戒而生。就把幾個指頭,伸進喉內,再三摳挖,定要哇而出之。
誰想肉便哇出來,那一絲殘喘,卻已隨聲而絕,覺得自家的魂靈與自家的屍首隔了一丈多路,附又附不上,走又走不開。正在飄忽無依之際,只見有許多神明,騎馬張蓋而過,看見舒秀才,就問:「是什麼遊魂,不陰不陽,流落在此處?」
舒秀才跪倒,哭訴遭難餓死的緣由。那些神明道:「你現有吃殘的餘肉棄在屍首之旁,怎麼還說是餓死?」舒秀才又把戒牛不食、誤吞入喉,到知覺之後方才嘔出、所以氣隨聲斷的緣故,述了一番,又說:「有哇出之肉可證。」那些神明道:「這等說起來,是個吃半齋的人了,豈有不得善終,蒙此慘禍之理?」
就叫跟隨的神役:「快把他的魂靈,附在屍首上去!」舒秀才又道:「請問諸位尊神是何名號,因什到此?」那些神明道:「吾輩乃北斗星君,為察人間善惡,偶然到此。」舒秀才又問:「何以謂之半齋?」。北斗星道:「五葷三厭懼不食,謂之全齋。別葷不戒,單戒牛犬,謂之半齋。這個名目世人不曉,你可遍傳一傳。凡食半齋者,俱能逢凶化吉,生平沒有奇災。即你今日之事,就是一個證驗了。」
舒秀才還要把尋妻覓子的話哀告一番,兼問妻子的死亡,還求他指條去路。不想他說完之後,帶起馬頭,竟飄然去了。留幾個神役,引他的魂靈附入屍首,也就不知去向。
舒秀才昏沉了一會,覺得冰冷的身子,漸漸地暖熱起來,知道是還魂的氣象,就把眼目一睜,精神一抖,不覺地健旺如初,竟與吃飽之人無異。隨往各處募緣,依舊全活了身子。
約過半月有餘,走了一千多里路,不想災星未滅,好事多磨,遇著一起大兵,拿他做了縴夫,依舊要拽船上去。日間有人押守,一到夜間,就鎖在廟中宿歇,不容逃走。
舒秀才受苦不過,每夜哭到天明,口中不住的說:「北斗星君,你曾親口對我說過,凡吃半齋的人,生平沒有奇禍。如今死在須臾,為什麼不來救我?」說來說去,總是這幾句玄虛的話。一連哭了三四夜,不想被船上聽見,惱了一位太太,等到天明,差幾個牢子拿到船邊去審究。
原來這隻坐船只載家眷,並無官府。官府從四川下來,家眷由湖廣上去,約在中途相會的。船裏的太太,隔著簾子問他:「是何方人氏?姓什名誰?為什麼跟住坐船,不住地啼哭,使我睡不安穩?」舒秀才就把姓名舉止與尋妻覓子的話,說了一番。說完之後,就不住地磕頭,求她釋放還鄉,活此狗命。那位太太聽了,就高聲呵叱起來,吩咐押伕之人:「把鐵鏈鎖了,解到前途,等老爺發落。」
那些兵丁得了這句說話,就把幾條鐵索,盤在他頸上,只當帶了重枷,如何行走得動!一連捱上三日,頸也磨穿,腳也拖腫,只求官府早到一刻,好發放他上路,省得活在世上受此奇苦!
只見到第四日上,遇著幾號坐船,都說是老爺來了。眾兵跪在路旁,接過之後,只見一位將軍走過船來,在官艙之中坐了一會兒,就叫岸上的兵丁,一面帶犯人聽審,一面準備刀斧,俟候殺人。舒秀才聽見了,三魂入地,七魄升天,那裏觳觫得了!
不上一刻,那位將軍走到船頭,取一把交椅朝岸上坐了。眾人吶喊一聲,就把舒秀才帶到。抬頭一看,只見那位將軍豎起雙眉,滿臉都是殺氣,高聲問道:「你是何等之人,跟著官船啼哭?又見船上沒有男子,更深夜靜走進艙來,要做不良之事?」舒秀才聽了這一句,一發魂飛膽裂,不知從那裏說起,也高聲回覆道:「生員是個讀書人,頗知禮法,怎敢胡行。實為尋妻覓子而來,路上遇了天兵,拿我拽縴。我因妻子尋不見,又繫住身子,不得還鄉,所以慘傷不過,對著神明啼哭,不想驚動了太太,把我鎖到如今,聽候老爺發落。這是實情,此外並無他罪。」
那位將軍就掉過臉來,問眾人道:「這幾條鐵索,是幾時鎖起的?」眾人道:「就是他啼哭之後,驚動了太太,吩咐鎖起,候老爺發落,如今已四日了。」將軍道:「不信有這等事!既然如此,開了鎖,待我驗一驗看。」眾人聽了,就吶喊一聲,替他開鎖。不想這幾管鐵鎖在露天之下過了三夜,又遇幾次大雨,鎖簧上了鐵銹,再開不開。直等掭上幾十次,敲上幾百錘,打開鎖門,方才除去鐵索。
那位將軍把他脖項之中仔細一驗,只見鐵索所盤之處,磨得肉綻皮穿,就不覺回嗔作喜,放下臉來,對眾人道:「若不是這幾把鐵鎖、一片血痕做了證據,不但此人必殺,連你們的性命也要斷送幾條。這等看起來,果然不曾上船,是我疑錯了。」又問舒秀才道:「這等,你妻子何氏?兒子何名?若在這邊,如今該幾歲了?」舒秀才據實以答。將軍對左右道:「把他帶過一邊,我自有處。」說了這幾句,就笑嘻嘻地進艙去了。
看官,你道這些舉動,是什麼來由?為什麼平空白地把縴夫認作姦夫,做起吃醋撚酸的事來?要曉得這位太太就是舒秀才的妻子,這位將軍自從得她之後,就拿來做了夫人,寵愛不過,把她帶來的兒子視若親生。舒娘子相從之日,與他訂約在先,說:「前夫七世單傳,只得這點骨血,若有相會之日,求把兒子交付還他。」這位將軍是個仗義之人,就滿口應承,並無難色。
這一夜,舒娘子睡在舟中,聽見岸上啼哭,好似丈夫的聲音,所以等至天明,拿到船邊來審問,原是要識認面容。不想果然是他,心中大喜。若把別個婦人遇了親夫,少不得揭起珠簾與他相會;若還見了一面,就涉瓜李之嫌,舒秀才這條性命今日就不能保了!虧她見識極高,知道男子的心腸最多猜忌,若還在他未到之先通了一句言語,就種下了無限的疑根,連共枕同衾,開囊捲橐的事,都要疑心出來了。若不說明,又怕他逃了開去,後來沒處抓尋,所以一字不提,只把鐵索鎖了,叫人帶住。一來省得他逃走,二來倒借這條鐵索,做一件釋疑解惑的東西,省得他誹謗起來,沒得分辨。不想到了今日,果應其言。
將軍看了那些光景,走進艙來,和顏悅色對她道:「你的心跡,如今驗出來了,可見是個光明正大之人。兒子遇了父親,自然交付還他。只是你的身子作何歸結?他是前夫,我是後夫,還是要隨那一個?老實說來。」舒娘子道:「妾自失身以後,與前面的男子,就是恩斷義絕之人了。莫說不要隨他,就要隨他,叫我把何顏相見?只將兒子交付還他,我的心事就完了,別樣的話,都不必提起。」將軍道:「如此極好。」
就把兒子帶到前艙,喚舒秀才上來,當面問他道:「這是你的兒子麼?」舒秀才道:「正是。」將軍道:「這個孩子,你不要看容易了,費你妻子多少心血,方才撫養得成。說你七世單傳,只得這點骨血,比尋常孩子不同,日間不放下地,夜間不放著床,竟是在手上養大、身上睡大了的。如今交付還你,她的心事完了。至於她的身子,業已隨了別人,不便與你相見,休想再要會他,領了兒子去罷。」舒秀才道:「得了兒子已屬萬幸,豈敢復望前妻?就此告別了。」
說完之後,深深拜了幾拜,謝他撫育之恩,領了兒子竟走。將軍送他路費一封,又撥小船一隻,顧不得孩子啼哭,等他抱過船頭,就叫扯起風帆,溯流而上。不上半刻時辰,母子二人已有天南地北之隔了。
卻說舒秀才,口中雖說不敢望妻子,這一點「得隴望蜀」之心,誰人沒有?看見兒子雖然到手,妻子並不見面,未免睹物傷情,抱了孤兒不住地痛哭。正在悲苦不勝之際,只見江岸之上有一匹飛馬趕來,騎馬之人手持令箭,說:「將爺有令,特地來追你轉去!」舒秀才又吃一驚,不知何意,只得隨旗而轉。及至趕著大船,見了將軍,原來是一團好意。
只因舒娘子賦性堅貞,打發兒子去後,就關上艙門,一索吊死。眾丫鬟推門不進,知道必有緣故,就報與將軍知道。將軍劈開艙門,只見這位夫人已做了樑上之鬼。將軍憐惜不已,叫人解去索子,放下地來。取續命丹一粒,塞入口中,用滾湯灌下。也是她大限未終,不該就死,一連灌上幾口,就甦醒轉來。
將軍問她道:「你尋死之意,無非是愛惜兒子,又捨不得前夫,故用這條短計。我起先問你,原有個開籠放鶴之心,你又不肯直說,故意把巧言覆我。到如今首鼠兩端,是何道理?」
舒娘子道:「今日之事,已定於數載之前。當日分別之時,曾與丈夫講過,說:『遭瑕被玷之餘,決無面目相見;僥倖存孤之後,有死而已。』老爺不信,只叫他上來問就是了。」
將軍道:「若果然如此,竟是個忍辱存孤的節婦了。我做英雄豪傑的人,那裏討不出婦女,定要留個節婦為妻?我如今喚他轉來,使你母子夫妻,同歸一處,你心下何如?」舒娘子道:「有話在先,決不做腆顏之事,只求一死,以蓋前羞。」將軍道:「你如今死過一次,也可謂不食前言了。少刻前夫到了,我自然替你表白。」
此時見舒秀才走到,就把他妻子忍辱存孤、事終死節的話,細細述了一遍,又道:「今日從你回去,是我的好意,並不是她的初心。你如今回去,倒是說前妻已死,重娶了一位佳人,好替她起個節婦牌坊,留名後世罷了!」
說完這些話,就別撥一隻大船,把她所穿的衣服、所用的器皿,盡數搬過船去,做了贈嫁的奩資。這夫妻二人與那三尺之童,一齊拜謝恩人,感頌不遑,繼之以泣。
這場義舉,是鼎革以來第一件可傳之事,但恨將軍的姓名,查訪未確,不敢擅書,僅以「將軍」二字概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