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客、富商走到,淨蓮驚詫不已,問他什麼來由,忽然舉此善念。況且湖廣、山西相距甚遠,為什麼不曾相約,恰好同日光臨,其中必有緣故。那位仕客道:「有一樁極奇的事,說來也覺得耳目一新。下官平日極好神仙,終日講究的都是延年益壽之事,不想精誠之念,感格上清,竟有一位真仙下降,親口對我講道:『某處地方新建一所道院,規模已具,只少大殿一層。那位觀主乃是真仙謫降,不久就要飛昇。你既有慕道之心,速去做了這樁善事,後來使你長生者,未必不是此人之力。』下官敬信不過,就求他限了日期,要在今月某日起工,次月某日豎造,某月某日告成。告成之日,觀主方來。與他見得一面,就是姻緣,不怕後來不成正果。故此應期而來,不敢違了仙限。」
那位富商,雖然與他齊到,卻是萍水相逢,不曾見面過的。聽他說畢,甚是疑心,就盤問他道:「神仙乃是虛無之事,畢竟有些徵驗,才信得他,怎見得是真仙下降?焉知不是本觀之人,要你替他造殿,假作這番誑語,也未可知。」仕客道:「若沒有徵驗,如何肯信服他?只因所見所聞,都是神奇不測之事,明明是個真仙,所以不敢不信。」富商道:「何所見聞,可好略說一說?」
仕客道:「他頭一日來拜,說是天上的真人。小價不信,說他言語怪誕,不肯代傳。他就在大門之上寫了四個字云:
回道人拜。
臨行之際,又對小價道:『我是他的故人,他見了拜帖,自然知道。我明日此時依舊來拜訪,你們就不傳,他也會出來的了,不勞如此相拒。』小價等他去後,舀一盆熱水,洗刷大門,誰想費盡氣力,只是洗刷不去,方才說與下官知道。下官不信,及至看他洗刷,果如其言。只得喚個木匠,叫他用推刨刨去。
誰想刨去一層,也是如此,刨去兩層,也是如此。把兩扇大門,都刨穿了,那幾個字跡,依然還在。下官心上才有一二分信他,曉得『回道人』三字是呂純陽的別號。就吩咐小價道:『明日再來,不可拒絕,我定要見他。』
及至第二日果來,下官連忙出接。見他脊背之上負了一口寶劍,鋒芒耀日,快不可當;腰間繫個小小葫蘆,約有三寸多長、一寸多大。下官隔了一段路,先對他道:『你既是真仙,求把寶劍脫下,暫放在一邊,才好相會。如今有利器在身,焉知不是刺客?就要接見也不敢接見了。』他聽了這句話,就不慌不忙,把寶劍脫下,也不放在桌上,也不付與別人,竟拿來對著葫蘆,緩緩地插將進去。不消半刻,竟把三尺龍泉,歸之烏有,止剩得一個劍把塞在葫蘆口內,卻像個壺頂盒蓋一般。
你說這種光景,叫我如何不信?況且所說的話,又沒有一毫私心,錢財並不經手,叫下官自來起造,無非要安置三清。這是眼見的功德,為什麼不肯依他?」說完之後,又問那位富商:「你是何所見而來?也有什麼徵驗否?」
富商道:「在下並無徵驗,是本庵一個長老募緣募到敝鄉,對著舍下的門終日參禪打坐,不言不語,只有一塊粉板倒放在面前,寫著幾行字道:
募起大殿三間,不煩二位施主。錢糧並不經手,即求檀越親往監臨。功德自在眼前,果報不須身後。
在下見他坐了許久,聲色不動,知道是個禪僧,就問他寶山何處,他方才說出地方。在下頗有家資,並無子息,原有好善之名。又見他不化錢財,單求造殿,也知道是眼見的功德,故此寫了緣簿,打發他先來。他臨行的時節,也限一個日期,要在某日起工,某日建造,某日落成,與方纔所說的不差一日。難道這個長老與神仙約會的不成?叫他出來一問,就明白了。」
淨蓮道:「本庵並無僧人在外面抄化,或者他說的地方不是這一處,老善人記錯了。這一位宰官,既然遇了真仙,要他來做善事,此番盛意,自當樂從。至於老善人所帶之物,原不是本庵募化來的,如何輒敢冒認?況且尼姑造殿,還該是尼姑募緣,豈有假手僧人之理?清淨法門,不當有此嫌疑之事。尊意決不敢當,請善人齎了原金,往別處去訪問。」
富商聽了,甚是狐疑,道:「他所說的話與本處印證起來,一毫不錯,如何又說無干?」只得請教於仕客。仕客道:「既發善心,不當中止。即使募化之事不出於他,就勉強做個檀越,那也不叫做燒香塑佛。」
富商道:「也說得是。」兩個宿了一晚,到第二日起來,同往前後左右踱了一會兒,要替他選擇基址,估算材料,好興土木之工。不想走到一個去處,見了一座法身,又取出一件東西,仔細看了一會,就驚天動地起來,把那位富商嚇得毛髮俱豎,口中不住地念道:「奉勸世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
你說走到那一處,看見那一座法身,取出一件什麼東西,就這等駭異?原來羅漢堂中,十八尊法像裏面,有一尊的面貌,竟與募化的僧人纖毫無異。富商遠遠望見,就吃了一驚;及至走到近處,又越看越像起來。懷中抱了一本簿子,與當日募緣之疏,又有些相同。取下來一看,雖然是泥做的,卻有一條紅紙,寫了一行大字,夾在其中,就是富商所題的親筆。你說,看到此處,叫他驚也不驚,駭也不駭,信服不信服!就對了仕客道:「這等看起來,仙也是真仙,佛也是真佛!我們兩個,喜得與仙佛有緣,只要造得殿成,將來的果報,竟不問可知了。」仕客見其所見,聞其所聞,一發敬信起來。
兩個刻日興工,晝夜催督,果然不越限期,到了某月某日同時告竣。連一應法像,都裝塑起來。正在落成,忽有一位方士走到。富商仕客見他飄飄欲仙,不像凡人的舉動,就問是那一位道友,淨蓮道:「就是本觀的觀主,道號歸正;回去葬了二親,好來死心塌地做修真悟道之事的。」仕客見說是他,低倒頭來,就是四拜,竟把他當了真仙。說話之間,一字也不敢褻狎。求他取個法名,收為弟子,好回去遙相頂戴。歸正一一依從。富商也把淨蓮當做活佛頂禮,也求她取個法名,備而不用;萬一佛天保佑,生個兒子出來,就以此名相喚,只當是蓮花座下之人,好使他增福延壽。淨蓮也一一依從。兩下備了素齋,把仕客、富商款待了幾日,方才送他回去。
這一尼一道,從此以後就認真修煉起來。不上十年,都成了氣候。俗語道得好:「浪子回頭金不換。」但凡走過邪路的人,歸到正經路上,更比自幼學好的不同,叫做「大悟之後,永不再迷」,那裏還肯回頭做那不端不正的事!
淨蓮與歸正隔了一牆,修行十載,還不知這位道友是個拐子出身。直等他悟道之後,不肯把誑語欺人,說出以前的醜態,才知道他素行不端,比青樓出身更加污穢。所幸回頭得早,不曾犯出事來。改邪歸正的去處,就是變禍為祥的去處。
淨蓮問歸正道:「你以前所做的事,都曾講過,十件之中我已知道八九。只是造殿一事,我至今不解。為什麼半年之前,就拿定有人捐助,到後來果應其言?難道你學仙未成,就有這般的妙術?」歸正道:「不瞞賢弟講,那些勾當,依然是拐子營生。只因賊星將退,還不曾離卻命宮,正在交運接運之時,所以不知不覺,又做出兩件事來,去拐騙施主。還喜得所拐所騙之人,都還拐騙得起,叫他做的又都是作福之事,還不十分罪過。不然,竟做了個出乖露醜的馮婦,打虎不死,枉被人笑罵一生。」
淨蓮道:「那是什麼騙法?難道一痕的字跡寫穿了兩扇大門,寸許的葫蘆,攝回了三尺寶劍,與那役鬼驅神、使羅漢帶緣簿出門替人募化的事,也是拐子做得來的?」
歸正道:「都有緣故。那些事情,做來覺得奇異,說破不值半文。總是做賊的人都有一番賊智,使人測度不來,又覺得我的聰明,比別人更勝幾倍。只因要起大殿,捨不得破費己資,故此想出法來,去賺人作福。知道那位仕客平日極信神仙,又知道那位富商生來極肯施捨,所以做定圈套,帶兩個徒弟出門。一個喬扮神仙,一個假裝羅漢,遣他往湖廣、山西,各行其道。自己回家葬親,完了身背之事。不想神明呵護,到我轉來之日,果應奇謀。這叫做『人有善願,天必從之』。天也助一半,人也助一半,不必儘是誆騙之功。」就把從前秘密之事,一齊吐露出來,不覺使人絕倒。
原來門上所題之字,是龜溺寫的。龜尿入木,直鑽到底,隨你水洗刀削,再弄它不去。背上所負之劍,是鉛錫造的,又是空心之物。葫蘆裏面預先貯了水銀,水銀遇著鉛錫,能使立刻銷融,所以插入葫蘆,登時不見。至於羅漢的法身,就是徒弟的小像。臨行之際,定要改塑一尊,說是為此。寫了緣簿,就寄轉來,叫守院之人裹上些泥土,塞在胸前。所以富商一見,信煞無疑,做了這樁善事。
淨蓮聽到此處,就張眼吐舌,驚羨不已。說他:「有如此聰明,為什麼不做正事。若把這些妙計,用在兵機將略之中,分明是陳平再出,諸葛復生,怕不替朝廷建功立業,為什麼將來誤用了。」可見國家用人,不可拘限資格,穿窬草竊之內,盡有英雄,雞鳴狗盜之中,不無義士。惡人回頭,不但是惡人之福,也是朝廷當世之福也。
後來歸正、淨蓮一齊成了正果,飛昇的飛升,坐化的坐化。但不知東西二天,把他安插何處,做了第幾等的神仙,第幾尊的菩薩?想來也在不上不下之間。最可怪者:山西那位富商,自從造殿之後,回到家中,就連生三子;湖廣那位仕客,果然得了養生之術,直活到九十餘歲,才終天年。窮究起來,竟不知是什麼緣故。
可見做善事的,只要自盡其心,終須得福,不必問他是真是假,果有果無。不但受欺受騙,原有裝聾做啞的陰功;就是被劫被偷,也有失財得福的好處。世間沒有溫飽之家,何處養活饑寒之輩?失盜與施捨,總是一般,不過有心無心之別耳!
〔評〕
貝去戎一生事跡,乃本傳之正文,從前數段,不過一冒頭耳。正文之妙自不待言,即冒頭中無限煙波,已令人心醉目飽。
山水之喻,奇矣,又復繼以陰晴;陰睛之譬,妙矣,又復繼以投誠納款。以投誠納款喻回頭,可謂窮幽極奧,無復遺蘊矣,乃又有行路一段,取譬更精。無想不造峰巔,無語不臻堂奧,我不知笠翁一副心胸,何故玲瓏至此!然盡有玲瓏其心,而不能玲瓏其口;玲瓏其口,而不能玲瓏其手者。即有妙論奇思,無由落於紙上。所以天地間快人易得,快書難得,天實有以限之也。今之作者,無論少此心胸;即有此心胸,亦不能有此口與手。讀《十二樓》以後,都請擱筆可也。如必欲效顰,須令五丁入腹,遍鑿心竅,使之徹底玲瓏,再出而鏤其手口,庶可作稗官後勁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