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    第三回 死別勝生離從容示訣 遠歸當新娶忽地成空

  宋朝納幣之例,起於真宗年間,被金人侵犯不過,只得創下這個陋規。每歲輸銀若干,為犒兵秣馬之費,省得他來騷擾。後來逐年議增,增到徽宗手裏,竟足了百萬之數。起先名為歲幣,其實都是銀兩。解到後來,又被中國之人教導他個生財之法,說布帛出於東南,價廉而美,要將一半銀子買了綢緞布匹,他拿去發賣,又有加倍的利錢。在宋朝則為百萬,到了金人手裏,就是百五十萬。起先齎送銀兩,原是一位使臣,後來換了幣帛,就未免盈車滿載,充塞道途,一人照管不來,只得分而為二,齎金者齎金,納幣者納市。又怕銀子低了成色,幣帛輕了分兩,使他說長道短,以開邊釁,就著齎金之使預管徵收,納幣之人先期採買。是他辦來,就是他送去,省得換了一手,委罪於人。

  初解幣帛之時,金人不知好歹,見貨便收,易於藏拙。納幣的使臣倒反有些利落。刮漿的布匹、上粉的紗羅,開了重價,矇蔽朝廷,送到地頭,就來覆命,原是一個美差,只怕謀不到手。誰想解上幾遭,又被中國之人教導他個試驗之法,定要洗去了漿,汰淨了粉,逐匹上天平彈過,然後驗收,少了一錢半分,也要來人賠補。賠到後來,竟把這項銀兩做了定規,不論貨真貨假,凡是納幣之臣,定要補出這些常例。常例補足之後,又說他矇蔽朝廷,欺玩鄰國,拿住贓證,又有無限的誅求。所以納幣之臣賠補不起,只得留下身子,做了當頭,淹滯多年,再不能夠還鄉歸國。這是納市的苦處。至於齎金之苦,不過因他天平重大,正數之外要追羨餘,雖然所費不貲,也還有個數目。只是金人善詐,見他賠得爽利,就說家事饒餘還費得起,又要生端索詐。所以齎金之臣,不論貧富,定要延捱幾載,然後了局。當年就返者,十中不及二三。

  段、郁二人奉了這兩個苦差,只得分頭任事,採買的前去採買,徵收的前去徵收。到收完買足之後,一齊回到家中,拜別親人,出使異國。

  郁子昌對著圍珠,十分眷戀,少不得在枕上餞行,被中作別,把出門以後、返棹以前的賬目,都要預支出來,做那「一刻千金」的美事。又說自己雖奉苦差,有嫡親丈人可恃,縱有些須賠補,料他不惜氈上之毫,自然送來接濟。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夫婦依舊團圓,決不像那位連襟,命犯孤鸞,極少也有十年之別。

  繞翠見丈夫遠行,預先收拾行裝,把十年以內所用的衣裳鞋襪,都親手置辦起來。等他採買回家,一齊擺在面前,道:「你此番出去,料想不是三年五載,妻子鞋弓襪小,不能夠遠送寒衣,故此竊傚孟姜女之心,兼仿蘇蕙娘之意,織盡寒機,預備十年之用。煩你帶在身邊,見了此物,就如見妻子一般。那線縫之中,處處有指痕血跡,不時想念想念,也不枉我一片誠心,」說到此處,就不覺涕泗漣漣,悲傷欲絕。

  段玉初道:「夫人這番意思,極是真誠。只可惜把有用的工夫,都費在無用之地!我此番出去,依舊是死別,不要認作生離。以赤貧之士,奉極苦之差,賠累無窮,何從措置?既絕生還之想,又何用苟延歲月?少不得解到之日,就是我絕命之期,只恐怕一雙鞋襪、一套衣裳還穿他不舊,又何必帶這許多?就作大限未滿,求死能不,也不過多受幾年困苦,填滿了饑寒之債,然後捐生。豈有做了孤臣孽子,囚繫外邦,還想豐衣足食之理!孟姜女所送之衣,蘇蕙娘織之錦,不過寄在異地窮邊,並非仇邦敵國。縱使帶去,也盡為金人所有,怎能夠穿得上身?不如留在家中,做了裝箱疊籠之具,後來還有用處,也未可知。」繞翠道:「你既不想生還,留在家中也是棄物了,還有什麼用處!」

  段玉初欲言不言,只歎一口冷氣。繞翠就疑心起來,畢竟要盤問到底。段玉初道:「你不見《詩經》上面有兩句傷心話云:『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我死之後,這幾間樓屋裏面,少不得有人進來;屋既有人住,衣服豈沒人穿?留得一件下來,也省你許多辛苦,省得千針萬線,又要服侍後人,豈不是樁便事!」

  繞翠聽了以前的話,只說他是肝膈之言,及至聽到此處,真所謂燒香塑佛,竟把一片熱腸付之冷水!不由她不發作起來,就厲聲回覆道:「你這樣男子,真是鐵石心腸!我費了一片血誠,不得你一句好話,倒反謗起人來。怎見得你是忠臣,我就不是節婦!既然如此,把這些衣服都拿來燒了,省得放在家中,又多你一番疑慮!」說完之後,果然把衣裳鞋襪疊在一處,下面放了柴薪,竟像人死之後燒化冥衣地一般,不上一該時辰,把錦繡綺羅,變成灰燼。

  段玉初口中雖勸,叫她不要如此,卻不肯動手扯拽,卻像要他燒化、不肯留在家中與別人穿著的一般。繞翠一面燒,一面哭,說:「別人家的夫婦,何等綢繆!目下分離,不過是一年半載,尚且多方勸慰,只怕妻子傷心。我家不是生離,就是死別,並無一句鍾情的話,反出許多背理之言,這樣夫妻,做他何用!」

  段玉初道:「別人修得到,故此嫁了好丈夫,不但有情,又且有福,不至於死別生離。你為什麼前世不修,造了孽障,嫁著我這寡情薄福之人,但有死災,並無生趣?也是你命該如此。若還你這段姻緣,不改初議,照舊嫁了別人,此時正好綢繆。這樣不情的話,何由入耳?都是那改換的不是,與我何干?焉知我死之後,不依舊遂了初心,把娥皇、女英合在一處,也未可知。況且選妃之詔,雖然中止,目下城門大開,不愁言路不閉。萬一皇上追念昔人,依舊選你入宮,也未見得。這雖是必無僅有之事,在我這離家去國的人,不得不慮及此。夫人聽了,也不必多心,古語道得好:『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又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還你命該失節,數合重婚,我此時就著意溫存,也難免紅絲別繫;若還命合流芳,該做節婦,此時就衝撞幾句,你也未必介懷。或者因我說破在先,秘密的天機不肯使人參透,將來倒未必如此,也未見得。」

  說完之後,竟去料理輕裝,取幾件破衣舊服,疊入行囊,把繞翠簇新做起、燒燬不盡的,一件也不帶。又把所住的樓房,增上一個匾額,題曰「鶴歸樓」,用丁令威化鶴歸來的故事,以見他決不生還。

  出門的時節,兩對夫妻一同拜別。郁子昌把圍珠的面孔看了又看,上馬之後還打了幾次回頭,恨不曾畫幅小像,帶在身邊,當做觀音大士一般,好不時瞻禮。段玉初一揖之後,就飄然長往,任妻子痛哭號啕,絕無半點淒然之色。

  兩個風餐水宿,帶月披星,各把所齎之物解入鄰邦。少不得金人驗收,仍照往年的定例,以真作假,視重為輕,要硬逼來人賠補。段玉初道:「我是個新進書生,家徒四壁,不曾領皇家的俸祿,不曾受百姓的羨餘,莫說論萬論千,就是一兩五錢,也取不出。況且所齎之貨並無漿粉,任憑洗濯。若要節外生枝,逼我出那無名之費,只有這條性命,但憑貴國處分罷了。」金人聽了這些話,少不得先加淩辱,次用追比,後設調停,總要逼他寄信還鄉,為變產贖身之計。

  段玉初立定主意,把「安窮」二字做了奇方。又加上一個譬法,當做飲子:到了五分苦處,就把七分來相比,到了七分苦處,又把十分來相衡。覺得陽世的磨折,究竟好似陰間,任你鞭笞夾打,痛楚難熬,還有「死」字做了後門,陰間是個退步;到了萬不得已之處,就好尋死。既死之後,渾身不知痛癢,縱有刀鋸鼎鑊,也無奈我何。不像在地獄中遭磨受難,一死之後,不能復死;任你扼喉絕吭,沒有逃得脫的陰司,由他峻罰嚴刑,總是避不開的羅剎。只見活人受罪不過,逃往陰間;不見死人擺佈不來,走歸陽世。想到此處,就覺得受刑受苦,不過與生瘡害癤一般,總是命犯血光,該有幾時的災晦。到了出膿見血之後,少不得苦盡甜來。他用了這個秘訣,所以隨遇而安,全不覺有拘攣桎梏之苦。

  郁子昌虧了岳父擔當,叫他:「凡有欠缺,都寄信轉來,我自然替你賠補。」郁子昌依了此言,索性做個暢漢,把上下之人都賄賂定了,不受一些淩辱。金人見他肯用,倒把好酒好食不時款待他,連那沒人接濟的連襟,也沾他些口腹之惠。不及五月,就把欠帳還清,別了段玉初,預先回去覆命。

  宋朝有個成規,凡是出使還朝的官吏,到了京師,不許先歸私宅,都要面聖過了,繳還使節,然後歸家。郁子昌進京之刻,還在巳牌,恰好徽宗坐朝,料想覆過了命正好回家。古語道得好:「新娶不如遠歸。」那點追歡取樂的念頭,比合巹之初更加激切,巴不得三言兩語回過了朝廷,好回去重偕伉儷。不想朝廷之上,為合金攻遼一事,眾議紛紛,委決不下。徽宗自辰時坐殿,直議到一二更天,方才定了主意。定議之後,即便退朝,縱有緊急軍情,也知道他倦怠不勝,不敢入奏,何況納市還朝,是樁可緩之事。郁子昌熬了半載,只因災星未退,又找了半夜的零頭,依舊宿在朝房,不敢回宅。倒是半載易過,半夜難熬,正合著唐詩二句:

  似將海水添宮漏,並作銅壺一夜長。

  圍珠聽見丈夫還朝,立刻就要回宅,竟是天上掉下月來,那裏歡喜得了!就去重薰繡被,再熨羅衾,打點這一夜工夫,要敘盡半年的闊別。誰想從日出望起,望到月落,還不見回來,不住在空階之上走去走來,竟把三寸金蓮磨得頭穿底裂。及至次日上午,登樓而望,只見一位官員,簇擁著許多人馬,搖旗吶喊而來。只說是過往的武職,誰想走到門前,忽然住馬。圍珠定睛一看,原來就是自己的丈夫。如飛趕下樓來,堆著笑容接見。只說他久旱逢甘,勝似洞房花燭,自然喜氣盈腮。不想見了面,反掉下恐惶淚來。問他情由,只是哽哽咽咽,講不出口。

  原來覆命的時節,又奉了監軍督餉之差,要他即日登程,不許羈留片刻,以誤師期。連進門一見,也是瞞著朝廷,不可使人知道的。這是什麼緣故?只因他未到之先,金人有牒文齎到,要與宋朝合交攻遼。宋朝主意不定,擔擱了幾時。金人不見回話,又有催檄遞來,說:「貴國觀望不前,殊失同仇之義。本朝不復相強,當移伐遼之兵轉而伐宋,即欲仍遵前約,不可得矣。」徽宗見了,不勝悚懼,所以窮日議論,不能退朝,就是為此。

  郁子昌若還遲到一日,也就差了別人。不想冤家湊巧,起先不能決議,恰好等他一到,就定了出師之期。領兵的將帥,隔晚已經點出,單少齎餉官一員,要待次日選舉。郁子昌擅娶國妃,原犯了徽宗之忌,見他轉來得快,依舊要眷戀佳人,只當不曾離別;故此將計就計,倒說他納幣有方,不費時日,自能飛挽接濟,有稗軍功。所以一差甫完,又有一差相繼,再不使他骨肉團圓。

  圍珠得了此信,把一副火熱的心腸激得冰冷,兩行珠淚竟做了三峽流泉,那裏傾倒得住!扯了丈夫的袖子,正要說些衷情,不想同行的武職,一齊嘩噪起來,說:「行兵是大事,顧不得兒女私情。那家沒有妻子?都似這等留連,一個耽遲一會兒,須得幾十個日子才得起身。恐怕朝廷得知,不當穩便!」郁子昌還要羈遲半刻,扯妻子進房,略見歸來的大意;聽了這些惡聲,不覺高興大掃,只好痛哭一場,做出《苦團圓》的戲文,就是這等別了。臨行之際,取出一封書來,說是姨丈段玉初寄回來的家報,叫圍珠遞與繞翠。

  繞翠得書,不覺轉憂作喜。只說丈夫出門,為了幾句口過,不曾敘得私情,過後追思,自然懊悔;這封家報,無非述他改過之心,道他修好之意。及至折開一看,又不如此,竟是一首七言絕句。其詩云:「

  文回錦織倒妻思,斷絕恩情不學癡。
  雲雨賽歡終有別,分時怒向任猜疑。」

  繞翠見了,知道他一片鐵心,久而不改,竟是從古及今第一個寡情的男子!況且相見無期,就要他多情也沒用,不如安心樂意做個守節之人,把追歡取樂的念頭全然擱起。只以紡績治生,趁得錢來,又不想做人家,盡著受用。過了一年半載,倒比段玉初在家之日肥胖了許多。不像那丈夫得意之人,終日愁眉嘆氣,怨地呼天,一日瘦似一日,渾身的肌骨,竟像枯柴硬炭一般,與「溫香軟玉」四個字全然相反。

  卻說郁子昌尾了大兵料理軍餉一事,終日追隨鞍馬,觸冒風霜,受盡百般勞苦。俗語云:「少年子弟江湖老。」為商做客的子弟,尚且要老在江湖,何況隨征遇敵的少年,豈能夠仍其故像?若還單受辛勤,只臨鋒鏑,還有消愁散悶之處;縱使易衰易老,也畢竟到將衰將老之年,那副面容才能改變。當不得這位少年,他生平不愛功名,只圖快樂,把美妻當了性命,一時三刻,也是丟不下的。又兼那位妻子極能體貼夫心,你要如此,她早已如此;枕邊所說的話,被中相與之情,每一想起,就令人銷魂欲絕。所以郁子昌的面貌,不滿三年,就變做蒼然一叟,髭鬚才出,就白起來。縱使放假還鄉,也不是當年嬌婿,何況此時的命運,還在驛馬星中,正沒有歸家之日。攻伐不只一年,行兵豈在一處。來來往往,破了幾十座城池,方才僥倖成功,把遼人滅盡。

  班師之日,恰好又遇著納幣之期,被一個仰體君心的臣子知道,此人入朝必為皇上所忌,少不得又要送他出門,不如在未歸之先,假意薦他一本,說:「郁廷言納幣有方,不費時日,現有成效可觀。又與金人相習多年,知道他的情性。不如加了品級,把歲幣一事著他總理。使齎金納幣之官,任從提調,不但重費可省,亦能使邊釁不開。此本國君民之大利也。」此本一上,正合著徽宗吃醋之心,當日就下了旨意,著吏部寫敕,升他做戶部侍郎,總理歲幣一事:「聞命之後,不必還朝,就在邊城受事。告竣之日,另加升賞。」

  郁子昌見了邸報,驚得三魂入地,七魄昇天,不等敕命到來,竟要預尋短計。恰好遇著便人,與他一封書劄,救了殘生。

  這封書劄是何人所寄,說的什麼事情,為何來得這般湊巧?再看下回,就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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