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歸正樓 第一回 發利市財食兼收 恃精詳金銀兩失

  詩云:

  為人有志學山丘,莫作卑污水下流。
  山到盡頭猶返顧,水甘濁死不回頭。
  砥瀾須用山為柱,載石難憑水作舟。
  畫幅單條懸壁上,好將山水助潛修。

  這首新詩,要勸世上的人,個個自求上達,不可安於下流。上達之人,就如登山陟嶺一般,步步求高,時時怕墜,這片勇往之心,自不可少。至於下流之人,當初偶然失足,墮在罪孽坑中,也要及早回頭,想個自新之計。切不可以流水為心,高山作戒,說:「我的身子,業已做了不肖之人,就像三峽的流泉,匡廬的瀑布,流出洞來,料想回不轉去,索性等他流入深淵,卑污到底。」這點念頭,作惡之人雖未必個個都有,只是不想回頭,少不得到這般地步,要曉得水流不返,還有滄海可歸;人惡不悛,只怕沒有桃源可避。到了水窮山盡之處,惡又惡不去,善又善不來,才知道綠水誤人,黃泉招客,悔不曾遇得正人君子,做個中流砥柱,早早激我回頭也。

  《四書》上有兩句云:「雖有惡人,齋戒沐浴,亦可以事上帝。」「齋戒沐浴」四個字,就是說的回頭。為什麼惡人回頭,就可以事上帝?我有個絕妙的比方:為善好似天晴,作惡就如下雨。譬如終日晴明,見了明星朗月,不見一毫可喜。及至苦雨連朝,落得人心厭倦,忽然見了日色,就與祥雲瑞靄一般,人人快樂,個個歡欣,何曾怪他出得稍遲、把太陽推下海去?所以善人為善,倒不覺得稀奇,因他一向如此,只當是久晴的日色,雖然可喜,也還喜得平常。惡人為善,分外覺得奇特,因他一向不然,忽地如此,竟是積陰之後,陡遇太陽,不但可親,又還親得炎熱。故此惡人回頭,更為上帝所寵,得福最易。就像投誠納款的盜賊,見面就要授官,比不得無罪之人,要求上進,不到選舉之年,不能夠飛黃騰達也。

  近日有個殺豬屠狗的人,住在持齋念佛的隔壁。忽然一日,遇了回祿之災,把持齋念佛的房產,燒得罄盡;單留下幾間破屋,倒是殺豬屠狗的住房。眾人都說:「天道無知,報應相反!」及至走去一看,那破屋裏面有幾行小字,貼在家堂面前。其字云:

  「屠宰半生,罪孽深重。今特昭告神明,以某月某日為始,改從別業,誓不殺生。違戒者天誅地滅。」

  眾人替他算一算,那立誓的日子,比失火之期只早得三日,就一齊驚異道:「難道你一念回頭,就有這般顯應?既然如此,為什麼持齋念佛的人,修行了半世,反不如你?」那殺豬屠狗的應道:「也有些緣故。聞得此老近日得了個生財的妙方,三分銀子可以傾做一錢,竟與真紋無異。用慣了手,終日閉戶傾煎,所以失起火來,把房產燒得磐盡。」眾人聽了,愈加警惕古語云:「一善可以蓋百惡。」這等看來,一惡也可以掩百善了。可見「回頭」二字,為善者切不可有,為惡者斷不可無。善人回頭就是惡,惡人回頭就是善。東西南北,各是一方,走路的人,不必定要自東至西、由南抵北,方才叫做回頭;只須掉過臉來,就不是從前之路了。

  這回野史,說一個拐子回頭,後來登了道岸,與世間不肖的人做個樣子,省得他錯了主意,只說罪深孽重、懺悔不來,索性往錯處走也。

  明朝永樂年間,出了個神奇不測的拐子,訪不出他姓名,查不著他鄉里,認不出他面貌。只見四方之人,東家又說被拐,西家又道著騙。才說這個神棍近日去在南方,不想那個奸人早已來到北路。百姓受了害,告張緝批拿他,搜不出一件真贓,就對面也不敢動手。官府吃了虧,差些捕快捉他,審不出一毫實據,就拿住也不好加刑。他又有個改頭換面之法,今日被他騙了,明日相逢,就認他不出。都說是個「攪世的魔王」!把一座清平世界,弄得鬼怕神愁,刻刻防奸,人人慮詐。越防得緊,他越要去打攪;偏慮得慌,他偏要來「照顧」。被他攪了三十餘年,天下的人都沒法處治。直到他賊星退命,驛馬離宮,安心住在一處,改邪歸正起來,自己說出姓名,敘出鄉里,露出本來面目;又把生平所做之事,時常敘說一番,叫人以此為戒,不可學他。所以遠近之人,把他無窮的惡跡,倒做了美談,傳到如今,方才知道來歷。不然,叫編野史的人,從何處說起?

  這個拐子,是廣東肇慶府高安縣人,姓貝,名喜,並無表字,只有一個別號,叫做貝去戎。為什麼有這個別號?只因此人之父,原以偷摸治生,是穿窬中的名手;人見他來,就說個暗號,道:「貝戎來了,大家謹慎!」「貝」「戎」二字合來是個「賊」字,又與他姓氏相待,故此做了暗號。及至到他手裏,忽然要改弦易轍,做起跨灶的事來,說:「大丈夫要弄銀子,須是明取民財,想個光明正大的法子,弄些用用。為什麼背明趨暗,夜起晝眠,做那鼠竊狗偷之事?」所以把「人俞」改做「馬扁」,「才莫」翻為「才另」,暗施譎詐,明肆詼諧,做了這樁營業。人見他別創家聲,不仍故轍,也算個亢宗之子,所以加他這個美稱。其實也是褒中寓刺,上下兩個字眼究竟不曾離了「貝戎」。但與乃父較之,則有異耳。

  做孩子的時節,父母勸他道:「拐子這碗飯,不是容易吃的,須有孫、龐之智,賁、育之勇,蘇、張之辯,又要隨機應變,料事如神,方才騙得錢財到手。一著不到,就要弄出事來。比不得我傳家的勾當,是背著人做的,夜去明來,還可以藏拙。勸你不要更張,還是守舊的好。」他拿定主意,只是不肯,說:「我乃天授之才,不假人力。隨他什麼好漢,少不得要墮入計中。還你不錯就是。」

  父母道:「既然如此,就試你一試。我如今立在樓上,你若騙得下來,就見手段。」貝去戎搖搖頭道:「若在樓下,還騙得上去。立在上面,如何騙得下來?」父母道:「既然如此,我就下來,且看用什麼騙法。」及至走到樓下,叫他騙上去。貝去戎道:「業已騙下來了,何須再騙!」--這句舊話,傳流至今,人人識得;但不辨是誰人所做的事,如今才揭出姓名。父母大喜,說他果然勝祖強宗,將來畢竟要恢宏舊業,就選一個吉日,叫他出門,要發個小小利市,只不要落空就好。

  誰想他走出門去,不及兩三個時辰,竟領著兩名腳夫,抬了一桌酒席,又有幾兩席儀,連台盞杯箸,色色俱全,都是金鑲銀造的。抬進大門,秤了幾分腳錢。打發來人轉去。父母大驚,問他得來的緣故。貝去戎道:「今日乃開市吉期,不比尋常日子。若但是腰裏撒撒,口裏不見嗒嗒,也還不為稀罕。連一家所吃的喜酒,都出在別人身上,這個拐子才做得神奇。如今都請坐下,待我一面吃,一面說,讓你們聽了,都大笑一場就是。」父母歡喜不過,就坐下席來,捏著酒杯,聽他細說。

  原來這桌酒席,是兩門至戚,初次會親。吃到半席的時節,女家叫人撤了,送到男家去的。未經撤席之際,貝去戎隨了眾人,立在旁邊看戲。見他吃桌之外,另有看桌。料想終席之後,定要撤去送他,少不得是家人引領,就想個計較出來。知道戲文鬧熱,兩處的管家,都立在旁邊看戲,決不提防。又知道只會男親,不會女眷,連新婦也不曾回來。就裝做男家的小廝,闖進女家的內室。丫鬟看見,問他是誰家孩子。他說:「我是某姓家僮,跟老爺來赴席的。新娘有句說話,叫我瞞了眾人,說與老安人知道。故此悄悄進來,煩你引我一見。」丫鬟只說是真,果然引見主母。

  貝去戎道:「新娘致意老安人,叫你自家保重,不要想念他。有一句說話,雖然沒要緊,也關係府上的體面,料想母子之間,決不見笑,所以叫我來傳言。她說我家的伴當,個個生得嘴饞,慣要偷酒偷食,少刻送桌面過去,路上決要抽分,每碗取出幾塊,雖然所值不多,我家老安人看見,只說酒席不齊整,要譏誚她。求你到換桌的時節,差兩個得當用人,把食籮封好,瞞了我家伴當,預先挑送過門,省得他弄手腳。至於抬酒之人,不必太多,只消兩個就有了。連帖子也交付與他,省得嘈嘈雜雜,不好款待。」

  那位家主婆見他說得近情,就一一依從。瞞了家人,把酒席送去。臨送的時節,貝去戎又立在旁邊,與家主婆唧唧噥噥說了幾句私話,使抬酒的看見,知道是男家得用之人。

  等酒席抬了出門,約去半里之地,就如飛趕上去道:「你們且立住。老安人說,還有好些菜蔬,裝滿一屜食籮,方才遺落了,不曾加在擔上,叫我趕來看守,喚你們速速轉去抬了出來。」家人聽見,只說是真,一齊趕了回去。貝去戎張得不見,另雇兩名腳夫,抬了竟走。所以抬到家中,不但沒人追趕,亦且永不敗露。這是他初出茅廬第一樁燥脾之事。

  父母聽見,稱讚不了,說他是個神人。從此以後,今日拐東,明日騙西,開門七件事,樣樣不須錢買,都是些淌來之物。把那位穿窬老子,竟封了太上皇,不許他出門偷摸,只靠一雙快手,養活了八口之家,還終朝飲酒食肉,不但是無饑而已。

  做上幾年,聲名大著,就有許多後輩慕他手段高強,都來及門受業。他有了幫手,又分外做得事來,遠近數百里,沒有一處的人不被他拐到騙到。家家門首貼了一行字云:

  知會地方,協拿騙賊。

  有個徽州當鋪,開在府前,那管當的人是個積年的老手,再不曾被人騙過。鄰舍對他道:「近來出個拐子,變幻異常,家家防備。以後所當之物,須要看仔細些,不要著他的手。」那管當的道:「若還騙得我動,就算他是個神仙。只怕遇了區區,把機關識破,以後的拐子就做不成了。」說話的時節,恰好貝去戎有個徒弟立在面前,回來對他說了。貝去戎道:「既然如此,就與他試試手段!」

  偶然一日,那個管當的人,立在櫃檯之內。有人拿一錠金子,重十餘兩,要當五換。管當的仔細一看,知有十成,就兌銀五十兩,連當票交付與他,此人竟自去了。旁邊立著一人,也拿了幾件首飾要當銀子。管當的看了又看,磨了又磨。那人見他仔細不過,就對他笑道:「老朝奉!這幾件首飾,所值不多,就當錯了也有限。方纔那錠金子,倒求你仔細看看,只怕有些蹊蹺。」管當的道:「那是一錠赤金,並無低假,何須看得?」那人道:「低假不低假,我雖不知道,只是來當的人,我卻有些認得,是個有名的拐子,從來不做好事的。」

  管當的聽了,就疑心起來,取出那錠金子,重新看了一遍,就遞與他道:「你看,這樣金子,有什麼疑心?」那人接了,走到明亮之處,替他仔細一看,就大笑起來,道:「好一錠『赤金』,準值八兩銀子!你拿去遞與眾人,大家驗一驗,且看我的眼力,比你的何如。」那店內之人,接了進去,磨的磨,看的看,果然試出破綻來。原來外面是真,裏面是假,只有一膜金皮,約有八錢多重,裏面的骨子都是精銅。

  管當的著起忙來,要想追趕,又不知去向。那人道:「他的蹤跡,瞞不得區區。若肯許我相酬,包你一尋就見。」管當的聽了,連忙許他謝儀,就帶了原金,同去追趕。

  趕到一處,恰好那當金之人,同著幾個朋友,在茶館內喫茶。那人指了,叫他:「上前扭住,喊叫地方,自然有人來接應。只是一件,你是一個,他是幾人,雙拳不敵四手,萬一這錠金子被他搶奪過去,把什麼贓證弄他?」管當的道:「極說得是。」就把金子遞與此人,叫他立在門外,「待我喊叫地方,有了見證之後,你拿進來質對。」此人收了。

  管當的直闖進去,一把扭住當金之人,高聲大叫起來。果然有許多地方走來接應,問他何故。管當的說出情由,眾人就討贓物來看。管當的連聲呼喚,叫取贓物進來,並不見有人答應。及至出去抓尋,那典守贓物之人,又不知走到何方去了。

  當金的道:「我好好一錠赤金,你倒遇了拐子被他拐去,反要弄起我來!如今沒得說,當票現存,原銀也未動,速速還我原物,省得經官動府!」倒把他交與地方,討個下落。地方之人,都說他:「自不小心,被人騙去,少不得要賠還。不然,他豈有干休之理?」管當的聽了,氣得眼睛直豎,想了半日,無計脫身,只得認了賠還。同到店中,兌了一百兩真紋,方才打發得去。

  這個拐法,又是什麼情由?只因他要顯手段,一模一樣做成兩錠赤金,一真一假。起先所當,原是真的,預先叫個徒弟,帶著那一錠,立在旁邊,等他去後,故意說些巧話,好動他的疑心。及至取出原金,徒弟接上了手,就將假的換去,仍遞與他。眾人試驗出來,自然央他追趕。後來那些關竅,一發是容易做的,不愁他不入局了。你說這些智謀,奇也不奇,巧也不巧?

  起先還在近處掏摸,聲名雖著,還不出東西兩粵之間。及至父母俱亡,無有掛礙,就領了徒弟,往各處橫行。做來的事,一樁奇似一樁,一件巧似一件。索性把惡事講盡,才好說他回頭。做小說的本意,原在下面幾回,以前所敘之事,示戒非示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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