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    第二回 逞雄威檀郎施毒手 忍奇痛石女破天荒

  卻說姚家的轎子,送了一個回去,就抬了一個轉來。兩家都顧惜名聲,不肯使人知道。只見這個女子與前面那位新人,雖是一母所生,卻有妍媸粗細之別,面容舉止,總與阿姊不同。只有一件放心,料想一門之中,生不出兩個石女。

  姚子穀回家的時節,已是一更多天,又吃得醺醺爛醉,倒在牙床,就昏昏地睡去。睡到半夜還不醒,那女子坐不過,也只得和衣睡倒。

  姚子穀到酒醒之後,少不得要動撣起來,還只說這位新人就是昨夜的石女,替她脫了衣裳,就去抓尋舊路。當不得這個女子只管掉過身來,一味捨前而顧後。姚子穀伸手一摸,又驚又喜:喜則喜其原該如是,驚則驚其昨夜不然!酒醒興發之際,不暇問其所以然,且做一會楚襄王,只當在夢裏交歡,不管她是真是假。

  及至到雲收雨散之後,問她這混沌之物忽然開闢的來由。那女子說明就裏,方才知道換了一個。夜深燈滅之後,不知面容好歹,只把她肌膚一摸,覺得粗糙異常,早有三分不中意了。及至天明之後,再把面龐一看,就愈加憎惡起來,說:「昨日那一個雖是廢人,還盡有看相。另娶一房生子,把她留在家中,當做個畫中之人,不時看看也好。為什麼丟了至美,換了個至惡的回來?用又不中用,看又不中看,豈不令人悔死!」終日抱怨父母,聒絮不了。

  不想這位女子,過了幾日,又露出一樁破相來,更使人容納她不得!姚子穀成親之後,覺得錦衾繡幔之中,不時有些穢氣。初到那幾夜,虧他爇麝薰蘭,還掩飾過了。到後來日甚一日,不能禁止。原來這個女子,是有小遺病的,醒時再不小解,一到睡去之後,就要撒起尿來。這雖是婦人的賤相,卻也是天意使然,與石女賦形、不開混沌者無異。姚子穀睡到半夜,不覺陸地生波,枕席之上,忽然長起潮汛來,由淺而深,幾幾乎有中原陸沈之懼。直到他盈科而進,將入鼻孔,聞香泉而溯其源,才曉得是髒山腹海中所出。就狂呼大叫,走下床來,喚醒爺娘,埋怨個不了,逼他:「速速遣回,依舊取石女來還我!」

  爺娘氣憤不過,等到天明,又喚媒人來商議。媒人道:「早說幾日也好。那個石女早有人要她,因與府上聯姻,所以不敢別許。自你發回之後,不上一兩日,就打發出門去了。如今還有個長的在家,與石女的面容大同小異,兩個並在一處,一時辨不出來。你前日只該換長,不該換幼。如今換過一次,難道又好再換不成?」

  姚子穀的父親道:「那也顧他不得,一鋤頭也是動土,兩鋤頭也是動土,有心行一番霸道,不怕他不依。他若推三阻四,我就除了狀詞不告,也有別樣法子處他。只怕他承當不起!」媒人沒奈何,只得又去傳說。那家再三不肯,說:「他換去之後,少不得又要退來,不如不換的好。」媒人說以利害,又說:「事不過三,那有再退之理。」那家執拗不過,得只應許。

  姚子穀的父母,因兒子立定主意只要石女,不要別人,又聞得她面貌相似,就在兒子面前不說長女代換的緣故,使他初見的時節認不出來,直到上床之後,才知就裏,自然喜出望外。

  不想果應其言。姚子穀一見此女,只道與故人相會,快樂非常。這位女子又喜得不怕新郎,與他一見如故。所以未寢之先,一毫也認不出來。直到解帶寬裳之後,粘肌貼肉之時,摸著那件東西,又不似從前混沌,方才驚駭起來,問她所以然的緣故。此女說出情由,才曉得不是本人,又換了一副形體。就喜歡不過,與她顛鸞倒鳳起來,竭盡生平之樂。

  此女肌體之溫柔,性情之嫵媚,與石女纖毫無異,盡多了一件至寶。只是行樂的時節,兩下摟抱起來,覺得那副楊柳腰肢,比初次的新人大了一倍;而所御之下體,又與第二番的幼女不同,竟像輕車熟路一般,毫不費力。只說她體隨年長,量逐時寬,所以如此。誰想做女兒的時節,就被人破了元身,不但含苞盡裂,葳鎖重開,連那風流種子,已下在女腹之中,進門的時節已有五個月的私孕了。

  但凡女子懷胎,五月之前,還看不出,交到六個月上,就漸漸地粗壯起來,一日大似一日,那裏瞞得到底。姚子穀知覺之後,一家之人也都看出破綻來。再過幾時,連鄰里鄉黨之中都傳播開去。

  姚氏父子,都是極做體面的人,平日要開口說人,怎肯留個孽障在家,做了終身的話柄?以前暗中兌換,如今倒要明做出來,使人知道,好洗去這段羞慚。就寫下休書,喚了轎子,將此女發回母家,替兒子別行擇配。

  誰想他姻緣蹭蹬,命運乖張,娶來的女子,不是前生的孽障,就是今世的冤家;容顏醜陋、性體愚頑,都不必講起,又且一來就病,一病就死,極長壽的也過不到半年之外。

  只有一位佳人,生得極聰明、極豔麗,是個財主的偏房,大娘吃醋不過,硬遣出門。正在交杯合巹之後,兩個將要上床,不想媒人領著賣主,帶了原聘上門,要取她回去。只因此女出門之後,那財主不能割捨,竟與妻子拚命,被眾人苦勸,許她贖取回去,各宅而居。所以齎聘上門,取回原妾;不然,定要經官告理,說他倚了衙門的勢,強佔民間妻小。姚家無可奈何,只得受了聘金,把原妾交還他去。姚子穀的衣裳已脫,褲帶已解,正要打點行房,不想新人奪了去,急得他慾火如焚,只要尋死。

  等到三年之後,已做了九次新郎,不曾有一番著實。他父子二人,無所歸咎,只說這座樓房起得不好,被工匠使了暗計,所以如此。要拆去十巹樓,重新造過。

  姚子穀有個母舅,叫做郭從古,是個積年的老吏,與他父親同在衙門。一日,商量及此,郭從古道:「請問『十巹樓』三字是何人題寫,你難道忘記了麼?仙人取名之意,眼見得驗在下遭。十次合巹,如今做過九次,再做一次,就完了匾上的數目,自然夫妻偕老,再無意外之事了。」

  姚氏父子聽了這句說話,不覺豁然大悟,說:「本處的親事都做厭了,這番做親,須要到他州外縣去娶。」郭從古道:「我如今奉差下省,西子湖頭必多美色。何不教外甥隨我下去,選個中意的回來。」姚子穀道:「此時宗師按臨,正要歲考,做秀才的出去不得。母舅最有眼力,何不替我選擇一個,便船帶回,與我成親就是。」郭從古道:「也說得是。」姚氏父子就備了聘禮與釵釧衣服之類,與他帶了隨身。自去之後,就終日盼望佳人,祈求好事。

  姚子穀到了此時,也是餓得腸枯、急得火出的時候了。無論娶來的新人才貌俱佳、德容兼美,就遇著個將就女子,只要胯間有縫,肚裏無胎,下得人種進去,生得兒子出來,夜間不遺小便,過得幾年才死,就是一樁好事了。不想郭從古未曾到家,先有書來報喜,說替他娶了一個,竟是天下無雙、人間少二的女子。姚子穀得了此信,驚喜欲狂。及至仙舟已到,把新人抬上岸來,到拜堂合巹之後,揭起紗籠一看,又是一樁詫事!

  原來這位新人不是別人,就是開手成親的石女!只因少了那件東西,被人推來攮去,沒有一家肯要,直從溫州賣到杭城,換了一二十次的售主。郭從古雖係至親,當日不曾見過,所以看了面容,極其讚賞,替他娶回來;又不曾做爬灰老子,如何知道下面的虛實?姚子穀見了,一喜一憂。喜則喜其得遇故人,不負從前之約;憂則憂其有名無實,究竟於正事無干。

  姚氏父子與郭從古坐在一處,大家議論道:「這等看起來,醉仙所題之字,依舊不驗了。第十次做親,又遇著這個女子,少不得還要另娶。無論娶來的人好與不好,就使白髮齊眉,也做了十一次新郎,與『十巹』二字不相合了。叫做什麼神仙,使人那般敬信!」大家猜疑了一會,並無分解。

  卻說姚子穀當夜入房,雖然心事不佳,少不得摟了新人,與她重溫舊好。一連過了幾夜,兩下情濃,都有個開交不得之意。男子興發的時節,雖不能大暢懷來,還虧他有條後路,可以暫行寬解,婦人動了欲心,無由發洩,真是求死不得,欲活不能,說不出那種苦楚。不想把滿身的慾火,合來聚在一處,竟在兩胯之間,生起一個大毒,名為「騎馬癰」。其實是情興變成的膿血。腫了幾日,忽然潰爛起來,任你神丹妙藥,再醫不好。

  一夜,夫妻兩口,摟作一團,恰好男子的情根,對著婦人的患處,兩下忘其所以,竟把偶然的缺陷,認做生就的空虛,就在毒瘡裏面,摩疼擦癢起來。在男子心上,一向見她無門可入,如今喜得天假以緣,況她這場疾病,原是由此而起,要把玉杵當了刀圭,做個以毒攻毒!在女子心上,一向愛他情性風流,自愧茅塞不開,使英雄無用武之地,也巴不得以竇為門,使他乘虛而入。與其熬癢而生,倒不若忍痛而死,所以任他衝突,並不阻撓。不想這番奇苦,倒受得有功,一痛之後,就覺得苦盡甘來,焦頭爛額之中,一般有肆意銷魂之樂。

  這夫妻兩口,得了這一次甜頭,就想時時取樂,刻刻追歡。知道這番舉動,是瞞著造物做的,好事無多,佳期有限,一到毒瘡收口之後,依舊閉了元關,陰自陰而陽自陽,再要想做坎離交媾之事,就不能夠了。兩下各許願心,只保佑這個毒瘡多害幾時,急切不要收口。卻也古怪,又不知是天從人願,又不知是人合天心,這個知趣的毒瘡,竟替她害了一生,到底不曾合縫。

  這是什麼緣故?要曉得這個女子,原是有人道的,想是因她孽障未消,該受這幾年的磨劫,所以造物弄巧,使她虛其中而實其外,將這件妙物隱在皮肉之中,不能夠出頭露面。到此時,魔星將退,忽然生起毒來,只當替她揭去封皮,現出人間的至寶,比世上不求而得,與一求即得的,更稀罕十倍。

  這一男一女,只因受盡艱難,歷盡困苦,直到心灰意死之後,方才湊合起來。所以夫婦之情,真個是如膠似漆。不但男子畫眉,婦人舉案,到了疾病憂愁的時節,竟把夫妻變為父母,連那割股嘗藥、斑衣戲彩的事都做出來。

  可見天下好事只宜遲得,不宜早得;只該難得,不該易得。古時的人,男子三十而始娶,女子二十而始嫁,不是故意要遲,也只愁他容易到手,把好事看得平常,不能盡琴瑟之歡、效于飛之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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