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    第三回 墮巧計愛女嫁媒人 湊奇緣媒人賠愛女

  卻說管提舉的家範原自嚴謹,又因路公來說親,增了許多疑慮,就把牆垣之下、池水之中,填以瓦礫,覆以泥土,築起一帶長堤。又時常著人伴守,不容女兒獨坐。從此以後,不但形骸隔絕,連一對虛空影子,也分為兩處,不得相親。珍生與玉娟又不約而同做了幾首《別影》詩,附在原稿之後。

  玉娟只曉得珍生別娶,卻不知道他悔親,深恨男兒薄倖,背了盟言,誤得自己不上不下;又恨路公懷了私念,把別人的女婿攘為己有,媒人不做,倒反做起岳丈來。可見說親的話,並非忠言,不過是勉強塞責,所以父親不許。一連恨了幾日,也漸漸地不茶不飯,生起病來。

  路小姐的相思叫做「錯害」,管小姐的相思叫做「錯怪」,「害」與「怪」雖然不同,其「錯」一也。更有一種奇怪的相思,害在屠珍生身上,一半像路,一半像管,恰好在「錯害」「錯怪」之間。

  這是什麼緣故?他見水中牆下築了長堤,心上思量道:「他父親若要如此,何不行在砌牆立柱之先?還省許多工料。為什麼到了此際,忽然多起事來?畢竟是她自己的意思,知道我聘了別家,竟要斷恩絕義,倒在爺娘面前討好,假裝個貞節婦人,故此叫他築堤,以示訣絕之意,也未見得。我為她做了義夫,把說成的親事都回絕了,依舊要想娶她。萬一此念果真,我這段癡情向何處著落?聞得路小姐嬌豔異常,她的年庚,又與我相合,也不叫做無緣。如今年庚相合的,既回了去,面貌相似的,又娶不來,竟做了一事無成,兩相耽誤,好沒來由!」只因這兩條錯念,橫在胸中,所以他的相思,更比二位佳人害得詫異。想到玉娟身上,就把錦雲當了仇人,說她是起禍的根由,時常在夢中咒罵;想到錦雲身上,又把玉娟當了仇人,說她是誤人的種子,不住在暗裏嘮叨。弄得父母說張不是,說李不是,只好聽其自然。

  卻說錦雲小姐的病體越重,路公擇婿之念愈堅;路公擇婿之念愈堅,錦雲小姐的病體越重。路公不解其意,只說她年大當婚,恐有失時之嘆,故此憂鬱成病;只要選中才郎,成了親事,她自然勿藥有喜。所以吩咐媒婆,引了男子上門,終朝選擇。誰想引來的男子,都是些魑魅魍魎,丫鬟見了一個,走進去形容體態,定要驚個半死。驚上幾十次,那裏還有魂靈?只剩得幾莖殘骨、一副枯骸,倒在床褥之間,懨懨待斃。

  路公見了,方才有些著忙,細問丫鬟,知道她得病的來歷,就翻然自悔道:「婦人從一而終,原不該悔親別議。她這場大病,倒害得不差,都是我做爺的不是。當初屠家來退親,原不該就許;如今既許出口,又不好再去強她。況且那樁好事,我已任在身上,大丈夫千金一諾,豈可自食其言?只除非把兩頭親事合做一頭,三個病人串通一路,只瞞著老管一個,等他自做惡人。直等好事做成,方才使他知道。到那時節,生米煮成熟飯,要強也強不去了。只是大小之間,有些難處。」仔細想了一回,又悟轉來想:「當初娥皇、女英同是帝堯之女,難道配了大舜,也分個妻妾不成?不過是姊妹相稱而已。」

  主意定了,一面叫丫鬟安慰女兒,一面請屠觀察過來商議說:「有個兩便之方,既不令小女二天,又不使管門失節。只是令郎有福,忒煞討了便宜,也是他命該如此。」觀察喜之不勝,問他:「計將安出?」路公道:「貴連襟心性執拗,不便強之以情,只好欺之以理。小弟中年無子,他時常勸我立嗣,我如今只說立了一人,要聘他女兒為媳,他念相與之情,自然應許。等他許定之後,我又說小女尚未定人,要招令郎為婿,屈他做個四門親家,以終夙昔之好。他就要斷絕你,也卻不得我的情面,許出了口,料想不好再許別人。待我選了吉日,只說一面娶親,一面贅婿,把二女一男並在一處,使他各暢懷抱,豈不是樁美事?」屠觀察聽了,笑得一聲,不覺拜倒在地,說他「不但有回天之力,亦且有再造之恩」。感頌不了,就把異常的喜信,報與兒子知道。

  珍生正在兩憂之際,得了雙喜之音,如何跳躍得住!他那種詫異相思,不是這種詫異的方術也醫他不好。錦雲聽了丫鬟的話,知道改邪歸正,不消醫治,早已拔去病根。只等那一男一女過來就她,好做女英之姊,大舜之妻。此時三個病人好了兩位,只苦得玉娟一個,有了喜信,究竟不得而知。

  路公會著提舉,就把做成的圈套去籠絡他。管提舉見女兒病危,原有早定婚姻之意,又因他是契厚同年,巴不得聯姻締好,就滿口應承,不作一毫難色。路公怕他套言,隔不上一兩日,就送聘禮過門。納聘之後,又把招贅珍生的話吐露出來。管提舉口雖不言,心上未免不快,笑他明於求婚,暗於擇婿,前門進入,後門入鬼,所得不償所失,只因成事不說,也不去規諫他。

  玉娟小姐見說自己的情郎贅了路公之女,自己又要嫁入路門,與他同在一處,真是羞上加羞,辱中添辱,如何氣憤得了!要寫一封密劄寄與珍生,說明自家的心事,然後去赴水懸樑,尋個自盡。當不得丫鬟廝守,父母提防,不但沒有寄書之人,亦且沒有寫書之地。

  一日,丫鬟進來傳話說:「路家小姐聞得嫂嫂有病,要親自過來問安。」玉娟聞了此言,一發焦躁不已,只說:「她佔了我的情人,奪了我的好事,一味心高氣傲,故意把喜事驕人,等不得我到她家,預先上門來羞辱。這番歹意,如何依允得她!」就催逼母親,叫人過去回覆。

  那裏知道這位姑娘並無歹意,要做個瞞人的喜鵲,飛入耳朵來報信的。只因路公要完好事,知道這位小姐是道學先生的女兒,決不肯做失節之婦,聽見許了別人,不知就裏,一定要尋短計。若央別個寄信,當不得他門禁森嚴,三姑六婆無由而入,只得把女兒權做紅娘,過去傳消遞息。

  玉娟見說回覆不住,只得隨她上門。未到之先,打點一副吃虧的面孔,先忍一頓羞慚,等她得志過了,然後把報仇雪恥的話去回覆她。不想走到面前,見過了禮,就伸出一雙嫩手,在她玉臂之上捏了一把,卻像別有衷情,不好對人說得,兩下心照的一般。玉娟驚詫不已,一茶之後,就引入房中,問她捏臂之故。

  錦雲道:「小妹今日之來,不是問安,實來報喜。《合影編》的詩稿,已做了一部傳奇,目下就要團圓快了。只是正旦之外,又添了一腳小旦,你卻不要多心。」玉娟驚問其故,錦雲把父親作合的始末細述一番。玉娟喜個不了。只消一劑妙藥,醫好了三個病人。大家設定機關,單騙著提舉一個。

  路公選了好日,一面抬珍生進門,一面娶玉娟入室,再把女兒請出洞房,湊成三美,一齊拜起堂來,真個好看。只見:

  男同叔寶,女類夷光。評品姿容,卻似兩朵瓊花,倚著一根玉樹;形容態度,又像一輪皎月,分開兩片輕雲。那一邊,年庚相合,牽來比併,辨不清孰妹孰兄;這一對,面貌相同,卸去冠裳,認不出誰男誰女。把男子推班出色,遇紅遇綠,到處成牌;用婦人接羽移宮,鼓瑟鼓琴,皆能合調。允矣,無雙樂事;誠哉,對半神仙!

  成親過了三日,路公就準備筵席,請屠管二人會親。又怕管提舉不來,另寫一幅單箋,夾在請帖之內,道:

  親上加親,昔聞戒矣;夢中說夢,姑妄聽之。今為說夢主人,屈作加親創舉;勿以小嫌介意,致令大禮不成。再訂。

  管提舉看了前面幾句,還不介懷,直到末後一聯,有「大禮」二字,就未免為禮法所拘,不好藉端推託。

  到了那一日,只得過去會親。走到的時節,屠觀察早已在座。路公鋪下氈單,把二位親翁請在上首,自己立在下首,一同拜了四拜。又把屠觀察請過一邊,自家對了提舉深深叩過四首,道:「起先四拜是會親,如今四拜是請罪。從前以後,凡有不是之處,俱望老親翁海涵。」管提舉道:「老親翁是個簡略的人,為何到了今日,忽然多起禮數來?莫非因人而施,因小弟是個拘儒,故此也作拘儒之套麼?」路公道:「怎敢如此。小弟自議親以來,負罪多端,擢髮莫數。只求念『至親』二字,多方原宥。俗語道得好:兒子得罪父親,也不過是負荊而已。何況兒女親家?小弟拜過之後,大事已完,老親翁要施責備也責備不成了。」管提舉不解其意,還只說是謙遜之詞。

  只見說過之後,階下兩班鼓樂一齊吹打起來,竟像轟雷震耳。莫說兩人對語,絕不聞聲,就是自己說話,也聽不出一字。

  正在喧鬧之際,又有許多侍妾擁了對半新人,早已步出畫堂,立在氈單之上,俯首躬身,只等下拜。管提舉定睛細看,只見女兒一個立在左首,其餘都是外人,並不見自家的女婿,就對著女兒高聲大喊道:「你是何人,竟立在姑夫左首!不惟禮數欠周,亦且渾亂不雅,還不快走開去!」他便喊叫得慌,並沒有一人聽見。這一男二女,低頭竟拜。管提舉掉轉身來正要迴避,不想二位親翁走到,每人拉住一邊,不但不放他走,亦且不容回拜,竟像兩塊夾板夾住身子的一般,端端正正受了一十二拜。

  直到拜完之後,兩位新人一齊走了進去,方才吩咐樂工住了吹打。聽管提舉變色而道:「說小女拜堂,令郎為何不見?令婿與令愛,與小弟並非至親,豈有受拜之禮!這番儀節,小弟不解,老親翁請道其故。」路公道:「不瞞老親翁說,這位令姨侄,就是小弟的螟蛉,小弟的螟蛉,就是親翁的令婿,親翁的令婿,又是小弟的東床,他一身充了三役,所以方才行禮,拜了三四一十二拜,老親翁是個至明至聰的人,難道還懂不著?」

  管提舉想了一會,再辨不清,又對路公道:「這些說話,小弟一字不解,纏來纏去,不得明白。難道今日之來,不是會親,竟在這邊做夢不成?」路公道:「小柬上面已曾講過,『今為說夢主人』,就是為此。要曉得『說夢』二字,原不是小弟創起。當初替他說親,蒙老親翁書台回覆,那個時節早已種下夢根了。人生一夢耳,何必十分認真?勸你將錯就錯,完了這場春夢罷!」

  提舉聽了這些話,方才醒悟,就問他道:「老親翁是個正人,為何行此曖昧之事!就要做媒,也只該明講,怎麼設定圈套,弄起我來?」路公道:「何嘗不來明講?老親翁並不回言,只把兩句話兒示之以意,卻像要我說夢的一般,所以不復明言,只得便宜行事。若還自家弄巧,單騙令愛一位,使親翁做了愚人,這重罪案就逃不去了。如今捨得自己,贏得他人,方才拜堂的時節,還把令愛立在左首,小女甘就下風,這樣公道拐子,折本媒人,世間沒有第二個!求你把責人之念稍寬一分,全了忠恕之道罷。」提舉聽到此處,顏色稍和,想了一會,又問他道:「敝連襟捨了小女,怕沒有別處求親?老親翁除了此子,也另有高門納彩。為什麼把二女配了一夫,定要陷人以不義?」

  路公道:「其中就裏,只好付之不言。若還根究起來,只怕方纔那四拜,老親翁該賠還小弟,倒要認起不是來。」

  提舉聽到此處,又重新變起色來道:「小弟有何不是?快請說來!」

  路公道:「只因府上的家範過於嚴謹,使男子婦人不得見面,所以鬱出病來。別樣的病,只害得自己一個;不想令愛的尊恙,與時災疫症一般,一家過到一家,蔓延不已。起先過與他,後來又過與小女,幾乎把三條性命斷送在一時。小弟要救小女,只得預先救他。既要救他,又只得先救令愛。所以把三個病人,合來住在一處,才好用藥調理,這就是聯姻締好的緣故。老親翁不問,也不好直說出來。」

  提舉聽了,一發驚詫不已,就把自家坐的交椅,一步一步挪近前來,就著路公,好等他說明就裏。路公怕他不服,索性說個盡情,就把對影鍾情、不肯別就的始末,一緣二故,訴說出來。氣得他面如土色,不住地咒罵女兒。

  路公道:「姻緣所在,非人力之所能為。究竟令愛守貞,不肯失節,也還是家教使然。如今業已成親,也算做『既往不咎』了,還要怪她做什麼!」提舉道:「這等看來,都是小弟治家不嚴,以致如此。空講一生道學,不曾做得個完人,快取酒來,先罰我三杯,然後上席。」

  路公道:「這也怪不得親翁。從來的家法,只能痼形,不能痼影。這是兩個影子做出事來,與身體無涉,那裏防得許多?從今後,也使治家人知道這番公案,連影子也要提防,決沒有露形之事了。」又對觀察道:「你兩個的是非曲直,畢竟要歸重一邊。若還府上的家教,也與貴連襟一般,使令公郎有所畏憚,不敢胡行,這樁詫事就斷然沒有了。究竟是你害他,非是他累你。不可因令郎得了便宜,倒說風流的是,道學的不是,把是非曲直顛倒過來,使人喜風流而惡道學,壞先輩之典型。取酒過來,罰你三巨斝,以服貴連襟之心,然後坐席。」

  觀察道:「講得有理,受罰無辭。」一連飲了三杯,就作揖賠個不是,方才就席飲酒,盡歡而散。

  從此以後,兩家釋了芥蒂,相好如初。過到後來,依舊把兩院並為一宅,就將兩座水閣做了金屋,以貯兩位阿嬌,題曰「合影樓」,以成其志。不但拆去牆垣,掘開泥土,等兩位佳人互相盼望,又架起一座飛橋,以便珍生之來往,使牛郎織女無天河銀漢之隔。後來珍生聯登二榜,入了詞林,位到侍講之職。

  這段逸事出在《胡氏筆談》,但係抄本,不曾刊版行世,所以見者甚少。如今編做小說,還不能取信於人,只說這一十二座亭台都是空中樓閣也。

  〔評〕

  「影兒裏情郎,畫兒中愛寵」,此傳奇野史中兩個絕好題目。作畫中愛寵者,不止十部傳奇、百回野史,邇來遂成惡套,觀者厭之。獨有影兒裏情郎,自關漢卿出題之後,幾五百年,並無一人交卷。不期今日始讀異書,但恨出題者不得一見;若得一見,必於《西廂》之外,又增一部填詞。不但相思害得稀奇,團圓做得熱鬧,即捏臂之關目,比傳書遞柬者更好看十倍也。

  杜於皇曰:讀此終篇,歎文章之妙,復歎造化之妙。大抵有緣人,頭頭相遇,費盡造化苦心;無緣人,頭頭相左,亦費盡造化苦心。孰為有緣?「合影樓」中人是也;孰為無緣?變雅堂中人是也吾堂名。造化之筆既與笠翁,則有緣無緣兩股文字,闕一不可,杜陵野老,吞聲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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