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修倒在牙床,又昏昏地睡去,直睡到半夜之後,藥氣散盡,方才疼痛起來,從夢中喊叫而醒。舉手一摸,竟少了一件東西。摸著的地方,又分外疼痛不過。再把日間之事,追想一追想,就豁然大悟;才曉得結識的恩人,倒做了仇家敵國;昨日那番賣弄,就是取禍之由。思想到此,不由他不號啕痛哭,從四更哭起,直哭到天明不曾住口。
只見到巳牌時候,有兩個小內相,走進來替他道喜,說:「從今以後,就是朝廷家裏的人了,還有什麼官兒管得你著?還有什麼男人敢來戲弄得你?」汝修聽到此處,愈覺傷心,不但今生今世,不能夠娶妻,連兩位尊夫,都要生離死別,不能夠再效鸞鳳了。正在慞惶之際,又有一個小內相走進來喚他,說:「公公起來了,快出去參見。」汝修道:「我和他是賓主,為什麼參見起來?」那些內相道:「昨日淨了身,今日就在他管下,怕你不參!」說過這一聲,大家都走了開去。
汝修思量道:「我就不參見,少不得要辭他一辭,才好出去。難道不瞅不睬,他就肯放你出門?」只得爬下床來,一步一步地掙將出去。掙到沙太監面前,將要行禮,他就正顏厲色吩咐起來。既不是昨日的面容,也不像以前的聲口,說:「你如今刀瘡未好,且免了磕頭,到五日之後,出來參見。從今以後,派你看守書房,一應古董書籍,都是你掌管。再撥兩個孩子,幫你葺理花木。若肯體心服事,我自然另眼相看;稍有不到之處,莫怪我沒有面情。割去膫子的人,除了我內相家中,不怕你走上天去!」
汝修聽了這些話,甚覺寒心,就曲著身子稟道:「既然淨過身,自然要服事公公。只是眼下刀瘡未好,難以服役,求公公暫時寬假,放回去將養幾日;待收口之後,進來服侍也未遲。」沙太監道:「既然如此,許你去將養十日。」叫:「孩子們,領他出去,交與萃雅樓主人,叫他好生調理。若還死了這一個,就把那兩名夥計割去膫子來賠我,我也未必要他!」幾個小內相一齊答應過了,就扶他出門。
卻說金、劉二人,見他被沙公喚去,慶幸不了,巴不得他多住幾日,多顯些本事出來,等沙公賞鑒賞鑒,好借他的大樹遮蔭。故此放心落意,再不去接他。比不得在東樓府中,睡了三夜,使他三夜不曾合眼,等不到天明,就韝了頭口去接,到不得日暮,就點著火把相迎。只因沙府無射獵之資,嚴家有攻伐之具。誰料常拼有事,只不過後隊銷亡;到如今自恃無虞,反使前軍覆沒。
只見幾名內相扶著汝修進門,滿面俱是愁容,遍體皆無血色。只說他酒量不濟,既經隔宿,還倩人扶醉而歸;誰知他色運告終,未及新婚,早已作無聊之嘆。說出被閹的情節,就放聲大哭起來。引得這兩位情哥淚雨盆傾,幾乎把全身淹沒。送來的內相等不得他哭完,就催促金、劉二人:「快寫一張領狀,好帶去回覆公公。若有半點差池,少不得是苦主償命。」金、劉二人怕有干係,不肯就寫。眾人就拉了汝修,要依舊押他轉去。二人出於無奈,只得具張甘結與他:「倘有疏虞,願將身抵。」
金、劉打發眾人去後,又從頭哭了一場,遍訪神醫替他療治,方才醫得收口。這十日之內只以救命為主,料想圖不得歡娛。直等收口之後,正要敘敘舊情,以為永別之計,不想許多內相擁進門來,都說:「限期已滿,快些進去服役。若遲一刻,連具甘結的人,都要拿進府去,照他一般閹割也未可知。」二人嚇得魂飛魄散,各人含了眼淚,送他出門。
汝修進府之後,知道身已被閹,料想別無去路,落得輸心服,意替他做事。或者命裏該做中貴,將來還有個進身。凡是分所當為,沒有一件不盡心竭力。沙太監甚是得意,竟當做嫡親兒子看待他。
汝修起初被閹,還不知來歷,後來細問同伴之人,才曉得是奸雄所使。從此以後,就切齒腐心,力圖報復。只恐怕機心一露,被他覺察出來,不但自身難保,還帶累那兩位情哥,必有喪家亡命之事。所以裝聾做啞,只當不知。但見東樓走到,就竭力奉承,說:「以前為生意窮忙,不能夠常來陪伴,如今身在此處,就像在老爺府上一般。凡有用著之處,就差人來呼喚,只要公公肯放,就是三日之中過來兩日,也是情願的。」東樓聽了此言,十分歡喜,常借修花移竹為名,接他過去相伴。沙太監是無膫之人,日裏使得他著,夜間無所用之,落得公諸同好。
汝修一到他家,就留心伺察,把他所行的事、所說的話,凡有不利朝廷、妨礙軍國者,都記在一本經摺之上,以備不時之需。沙太監自從閹割汝修,不曾用得半載,就被痰濕交攻,日甚一日,到經年之後,就沈頓而死。臨死之際,少不得要踐生前之約,把汝修贈與東樓。汝修專事仇人,反加得意,不上一年,把他父子二人一生所做之事,訪得明明白白,不曾漏了一樁。也是他惡貫滿盈,該當敗露,到奸跡訪完之日,恰好就弄出事來。
自從楊繼盛出疏劾奏嚴嵩十罪五奸,皇上不聽,倒把繼盛處斬。從此以後,忠臣不服,求去的求去,復參的復參,弄得皇上沒有主意,只得暫示威嚴,吩咐叫嚴嵩致仕,其子嚴世蕃、孫嚴鵠等,俱發煙瘴充軍。這些法度,原是被群臣聒絮不過,權且疏他一疏,待人言稍息之後,依舊召還,仍前寵用的意思。不想倒被個小小忠臣塞住了這番私念,不但不用,還把他肆諸市朝,做了一樁痛快人心之事。
東樓被遣之後,少不得把他隨從之人,都發在府縣衙門,討一個收管,好待事定之後,或是入官,或是發還原主。汝修到唱名之際,就高聲喊叫起來,說:「我不是嚴姓家僮,乃沙府中的內監。沙公公既死,自然該獻與朝廷,豈有轉發私家之理?求老爺速備文書申報,待我到皇爺面前自去分理。若還隱匿不申,只怕查檢出來,連該管衙門,都有些不便。」府縣官聽了,自然不敢隱蔽,就把他申報上司。上司又轉文達部,直到奏過朝廷,收他入宮之後,才結了這宗公案。
汝修入禁之後,看見宮娥綵女所用的雲油香皂,及腰間佩帶之物,都有「萃雅樓」三字,就對宮人道,「此我家物也。物到此處,人也歸到此處,可謂有緣。」那些宮女道:「既然如此,你就是萃雅樓的店官了。為什麼好好一個男人,不去娶妻生子,倒反閹割起來?」汝修道:「其中有故,如今不便細講。恐怕傳出禁外,又為奸黨所知,我這種冤情,就不能夠伸雪了。直等皇爺問我,我方才好說。」
那些宮人聽了,個個走到世宗面前,搬嘴弄舌,說:「新進來的內監,乃是個生意之人,因被權奸所害,逼他至此。有什麼冤情要訴,不肯對人亂講,直要到萬歲跟前方才肯說。」
世宗皇帝聽了這句話,就叫近身侍御把他傳到面前,再三訊問。汝修把被閹的情節,從頭至尾備細說來,一句也不增,一字也不減。說得世宗皇帝大怒起來,就對汝修道:「人說他倚勢虐民,所行之事,沒有一件在情理之中,朕還不信;這等看來,竟是個真正權奸,一毫不謬的了!既然如此,你在他家立腳多時,他平日所作所為,定然知道幾件,除此一事之外,還有什麼奸款,將來不利於朝廷、有誤於軍國的麼?」
汝修叩頭不已,連呼萬歲,說:「陛下垂問及此,乃四海蒼生之福、祖宗社稷之靈也。此人奸跡多端,擢髮莫數。奴輩也曾繫念朝廷,留心伺察。他所行的事,雖記不全,卻也十件之中,知道他三兩件。有個小小經摺在此,都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才敢記在上面。若有一字不確,就不敢妄瀆聽聞,以蹈欺君之罪。」
世宗皇帝取來一看,就不覺大震雷霆,重開天日,把御案一拍,高叫起來道:「好一個楊繼盛,真是比干復出,箕子再生!所奏之事,果然一字不差。寡人誤殺忠臣,貽譏萬世,真亡國之主也。朕起先的意思,還宴暫震雷霆,終加雨露,待人心稍懈之後,還要用他。這等看來,『遣配』二字,不足以盡其辜,定該取他回來,戮於市朝之上,才足以雪忠臣之憤,快蒼生赤子之心!若還一日不死,就放他在煙瘴地方,也還要替朝廷造禍,焉知他不號召蠻夷,思想謀叛?」
正在躊躕之際,也是他命該慘死,又有人在「火上添油」。忽有幾位忠臣封了密疏進來,說:「倭夷入寇,乃嚴世蕃所使,賄賂交通者,已非一日,朝野無不盡知。只因他勢焰熏天,不敢啟口。自蒙發遣之後,民間首發者紛紛而起,乞陛下早正國法,以絕禍萌。」世宗見了,正合著悔恨之意,就傳下密旨,差校尉速拿進京,依擬正法。
汝修等他拿到京師,將斬未斬的時節,自己走到法場之上,指定了他,痛罵一頓。又做一首好詩贈他,一來發洩胸中的壘塊,二來使世上聞之,知道為惡之報,其速如此,凡有勢焰者切不可學他。既殺之後,又把他的頭顱製做溺器。因他當日垂涎自己,做了這樁惡事,後來取樂的時節,唾沫又用得多,故此償以小便,使他不致虧本。臨死所贈之詩,是一首長短句的古風,大有益於風教。其詩云:
汝割我卵,我去汝頭;
以上易下,死有餘羞。
汝戲我臀,我溺汝口;
以淨易穢,死多遺臭。
奉勸世間人,莫施刻毒心。
刻毒後來終有報,八兩機謀換一觔。
〔評〕
凡作龍陽者,既以身為妾婦,則所存之人道,原屬贅瘤,割而去之,誠為便事。但須此童自發其心,如初集之尤瑞郎則可。東樓不由情願,竟爾便宜行事,未免過於殘忍,無怪小權之切齒腐心。予又笑其涇渭不分,使宮刑倒用。是但有奸雄之勢力,而無其才與術者也。若使真正奸雄,必以處小權者處金、劉,使據有龍陽之人,頓失所恃,不特自快其心,亦可使傾都人士頌德歌功,謂東樓一生亦曾做一樁痛快人心之事。惜乎見不及此,而使名實俱喪,成其為東樓之惡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