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阿媽受託之後,把七郎這樁心事,刻刻放在心頭。一日,走到韋家,背了小姐,正要與能紅說話,不想這個妮子,竟有先見之明,不等她開口,就預先阻住道:「師父今日到此,莫非替人做說客麼?只怕能紅的耳朵比小姐還硬幾分,不肯聽非禮之言,替人做曖昧之事。你落得不要開口。受人一跪,少不得要加利還他,我笑你這樁生意做折本了!」
俞阿媽聽見這些話,嚇得毛骨悚然,說:「她就是神仙,也沒有這等靈異!為什麼我家的事,她件件得知?連受人一跪,也瞞她不得?難道是有千里眼、順風耳的不成?既被她識破機關,倒不好支吾掩飾。」就回她道:「我果然來做說客,要使你這位佳人,配個絕世的才子。我受他一跪,原是真的,但不知你坐在家中,何由知道?」
能紅道:「豈不聞:『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我是個神仙轉世,你與他商議的事,我那一件不知?只揀要緊的話,說幾句罷了。只說一件:他託你圖謀,原是為著小姐;如今丟了小姐不說,反說到我身上來,卻是為何?莫非借我為由,好做『假途滅虢』之事麼?」俞阿媽道:「起先的話,句句被你講著,獨有這一句,卻是亂猜。他下跪之意,原是為你,並不曾講起『小姐』二字,為什麼屈起人來?」能紅聽了這句話,就低頭不語。想了一會,又問她道:「既然如此,他為我這般人,尚且下跪;起先為著小姐,還不知怎麼樣哀求,不是磕碎頭皮,就是跪傷腳骨了!」
俞阿媽道:「這樣看起來,你還是個假神仙。起先那些說話,並沒有真知灼見,都是偶然撞著的。他說小姐的時節,不但不曾下跪,連喏也不唱一聲。後來因小姐不許,絕了指望,就想到你身上來,要央我作伐,又怕我畏難不許,故此深深屈了一膝。這段真切的意思,你也負不得他。」
能紅聽到此處,方才說出真情。原來韋家的宅子,就在俞阿媽前面。兩家相對,只隔一牆。韋宅後園之中,有危樓一座,名曰「拂雲樓」。樓窗外面,又有一座露臺,原為曬衣而設,四面有笆籬圍著,裏面看見外面,外面之人,卻看不見裏面的。那日俞阿媽過去說親,早被能紅所料,知道俞家門內定有裴姓之人,就預先走上露臺,等她回去,好看來人的動靜。不想俞阿媽走到,果然同著男子進門。裴七郎的相貌丰姿,已被她一覽而盡。及至看到後來,見七郎忽然下跪,只說還是為小姐,要她設計圖謀,不但求親,還有希圖苟合之意,就時時刻刻防備她。
這一日見她走來,特地背著小姐要與自己講話,只說「這個老狗,自己受人之託,反要我代做紅娘,那有這等便宜事!」所以不等開口,就預先說破她。正顏厲色之中,原帶了三分醋意,如今知道那番屈膝,全是為著自己,就不覺改酸為甜,釀醋成蜜,要與她親熱起來,好商量做事。
既把真情說了一遍,又對她道:「這位郎君,果然生得俊雅,他既肯俯就,我做侍妾的人,豈不願仰攀?只是一件:恐怕他醉翁之意終不在酒,要預先娶了梅香,好招致小姐的意思。招致得去,未免得魚忘筌,『寵愛』二字,輪我不著。若還招致不去,一發以廢物相看,不但無恩,又且生怨,如何使得?你如今對我直說,他跪求之意,還是真為能紅,還是要圖小姐?」
俞阿媽道:「青天在上,不可冤屈了人!他實實為你自己。你若肯許,他少不得央媒說合,用花燈四轎抬你過門,豈有把梅香做了正妻,再娶小姐為妾之理?」
能紅聽了這一句,就大笑起來,道:「被你這一句話,破了我滿肚疑心。這等看來,他是個情種無疑了。做名士的人,那裏尋不出妻子,千金小姐也易得,何況梅香?竟肯下起跪來!你去對他說,他若單為小姐,連能紅也不得進門;既然要娶能紅,只怕連小姐也不曾絕望。我與小姐其勢相連,沒有我東她西、我前她後之理。這兩姓之人,已做了仇家敵國,若要仗媒人之力,從外面說進裏面來,這是必無之事,終身不得的了。虧得一家之人,知道我平日有些見識,做事的時節,雖不服氣問我,卻常在無意之中,探聽我的口氣。我說該做,他就去做,我說不該做,就是議定之事,也到底做不成。莫說別樣,就是他家這頭親事,也吃虧我平日之間替小姐氣忿不過,說他許多不是。所以一家三口,都聽了先入之言,恨他入骨。故此,媒人見不得面,親事開不得口。若還這句說話,講在下跪之先,我肯替他做個內應,只怕此時的親事,都好娶過門了。如今叫我改口說好,勸他去做,其實有些煩難。若要丟了小姐,替自己說話,一發是難上加難,神仙做不來的事了。只好隨機應變,生出個法子來,依舊把小姐為名,只當替他畫策。公事若做得就,連私事也會成。豈不是一舉兩得?」
俞阿媽聽了這些話,喜歡不了。問她計將安出?能紅道:「這個計較,不是一時三刻想得來的。叫他安心等待。一有機會,我就叫人請你,等你去知會他,大家商議做事。不是我誇嘴說,這頭親事,只怕能紅不許;若還許出了口,莫說平等人家圖我們不去,就是皇帝要選妃,地方報了名字,抬到官府堂上,憑著我一張利嘴,也騙得脫身,何況別樣的事!」俞阿媽道:「但願如此,且看你的手段。」
當日別了回去,把七郎請到家中,將能紅所說的話,細細述了一遍。七郎驚喜欲狂,知道這番好事,都由屈膝而來,就索性謙恭到底,對著拂雲樓深深拜了四拜,做個「望闕謝恩」。
能紅見了,一發憐上加憐,惜中添惜。恨不得他寅時說親,卯時就許,辰時就偕花燭,把入門的好事,就像官府擺頭踏一般,名役在先,本官在後,先從二夫人做起,才是他的心事。當不得事勢艱難,卒急不能到手,就終日在主人面前窺察動靜,心上思量道:「說壞的事,要重新說他好來,容易開不得口。畢竟要使旁邊的人忽然挑動,然後乘機而入,方才有些頭腦。」
怎奈一家之人,絕口不提「裴」字,又當不得說親的媒人,接踵而至,一日裏面極少也有三四起。所說的才郎,家聲門第,都在七郎之上;又有許多縉紳大老,願出重聘,要娶能紅做小,都不肯羈延時日,說過之後,到別處轉一轉,就來坐索回音,卻像遲了一刻,就輪不著自己、要被人搶去的一般。
為什麼這一主一婢都長到及笄之年,以前除了七郎,並無一家說起;到這時候,兩個的婚姻,就一齊發動起來?要曉得韋翁夫婦,是一份老實人家,家中藏著窈窕女兒、娉婷侍妾,不肯使人見面。這兩位佳人,就像璞中的美玉,蚌中的明珠,外面的人,何從知道?就是端陽這一日,偶然出去遊湖,雜在那脂粉叢中,綺羅隊裏,人人面白,個個唇紅。那些喜看婦人的男子,料想不得攏身,極近便的,也在十步之外,縱有傾城美色,那裏辨得出來?
虧了那幾陣怪風、一天狂雨,替這兩位女子,做了個大大媒人,所以傾國的才郎都動了求婚之念。知道裴七郎以前沒福,坐失良緣,所謂「秦失其鹿,非高才捷足者不能得之」,故此急急相求,不肯錯過機會。
能紅見了這些光景,不但不怕,倒說裴七郎的機會就在此中。知道一家三口都是極信命的,故意在韋翁夫婦面前假傳聖旨,說:「小姐有句隱情,不好對爺娘說得,只在我面前講。她說婚姻是樁大事,切不可輕易許人,定要把年紀生月預先討來,請個有意思的先生推算一推算。推算得好的,然後與他合婚。合得著的,就許。若有一毫合不著,就要回絕了他。不可又像裴家的故事,當初只因不曾推合,開口便許,那裏知道不是婚姻!還虧得在未娶之先,就變了卦,萬一娶過門去,兩下不和,又要更變起來,怎麼了得!」
韋翁夫婦道:「婚姻大事,豈有不去推合之理?我在外面推合,她那裏得知?」能紅道:「小姐也曾說過,婚姻是她的婚姻,外面人說好,她耳朵不曾聽見,那裏知道?以後推算,都要請到家裏來;就是她自己害羞,不好出來聽得,也好叫能紅代職,做個過耳過目的人。又說,推算的先生,不要東請西請,只要認定一個,隨他判定,不必改移。省得推算的多,說話不一,倒要疑惑起來。」韋翁夫婦道:「這個不難。我平日極信服的是個江右先生,叫做張鐵嘴。以後推算,只去請他就是。」
能紅得了這一句,就叫俞阿媽傳語七郎,「叫他去見張鐵嘴,廣行賄賂,一託了他。須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才說到七郎身上。有我在裏面,不怕不倒央媒人過去說合。初說的時節,也不可就許,還要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才可以允諾。」七郎得了此信,不但奉為聖旨,又且敬若神言,一一遵從,不敢違了一字。
能紅在小姐面前,又說:「兩位高堂恐蹈覆轍,今後只以聽命為主,推命合婚的時節,要小姐自家過耳,省得後來埋怨。」小姐甚喜,再不疑是能紅愚弄她。
且等推命合婚的時節,看張鐵嘴怎生開口,用什麼過文,才轉到七郎身上。這番情節雖是相連的事,也要略斷一斷,說來分外好聽。就如講謎一般,若還信口說出,不等人猜,反覺得索然無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