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閨中隱禍自誰萌?狡婢從來易惹情。
代送秋波留去客,慣傳春信學流鶯。
只因出閣梅香細,引得窺園蝶翅輕。
不是紅娘通線索,鶯鶯何處覓張生?
這首詩與這回小說都極道婢子之刁頑,梅香之狡獪,要使治家的人知道這種利害,好去提防覺察她,庶不致內外交通,閨門受玷。乃維持風教之書,並不是宣淫敗化之論也。
從古及今,都把「梅香」二字做了丫鬟的通號,習而不察者,都說是個美稱,殊不知這兩個字眼,古人原有深意:梅者,媒也;香者,向也。梅傳春信,香惹遊蜂,春信在內,遊蜂在外。若不是她向裏向外牽合攏來,如何得在一處?以此相呼,全要人顧名思義,刻刻防閒;一有不察,就要做出事來,及至玷污清名,梅「香」而主臭矣。若不是這種意思,丫鬟的名目甚多,那一種花卉、那一件器皿,不曾取過喚過?為何別樣不傳,獨有「梅香」二字千古相因而不變也?
明朝有個嫠婦,從二八之年守寡,守到四十餘歲,通族逼之不嫁,父母勸之不轉,真是心如鐵石,還做出許多激烈事來。忽然一夜,在睡夢之中,受了姦人的玷污,將醒未醒之際,覺得身上有個男子,只說還在良人未死之時,摟了姦夫盡情歡悅。直到事畢之後,忽然警醒,才曉得男子是個姦人,自家是個寡婦,問他:「何人引進,忽然到此?」姦夫見她身已受染,料無他意,就把真情說出來。原來是此婦之婢,一向與他私通,進房宿歇者,已非一次,誠恐主母知覺要難為她,故此教導姦夫,索性一網打盡,好圖個長久歡娛,說:「主母平日喜睡,非大呼不醒,乘她春夢未醒,悄悄過去行姦,只要三寸落肉,大事已成,就醒轉來,也不好喊叫地方再來捉獲你了。」姦夫聽了此話,不覺色膽如天,故此爬上床來,做了這樁歹事。
此婦乍聞此言,雖然懊恨,還要顧惜名聲,不敢發作。及至姦夫去後,思想二十餘年的苦節,一旦壞於丫鬟之手,豈肯甘心?忍又忍不住,說又說不出,只把丫鬟叫到面前,咬上幾口,自己長嘆數聲,自縊而斃。後來家人知覺,告到官司,將姦夫處斬,丫鬟問了淩遲。那爰書上面有四句云:
仇恨雖雪於死後,聲名已玷於生前;
難免守身不固之愆,可為御下不嚴之戒。
另有一個梅香,做出許多奇事,成就了一對佳人才子費盡死力撮不攏的姻緣,與一味貪淫壞事者有別。看官們見了,一定要侈為美談,說:「與前面之人,不該同年而語。」卻不知做小說者,頗諳《春秋》之義,世上的月老人人做得,獨有丫鬟做不得;丫鬟做媒,送小姐出閣,就如奸臣賣國,以君父予人,同是一種道理。故此這回小說原為垂戒而作,非示勸也。
宋朝元祐年間,有個青年秀士,姓裴,名遠,字子到。因他排行第七,人都喚做裴七郎。住在臨安城內,生得俊雅不凡,又且才高學富,常以一第自許。早年娶妻封氏,乃本郡富室之女,奩豐而貌嗇,行卑而性高,七郎深以為恥。未聘封氏之先,七郎之父曾與韋姓有約,許結婚姻。彼時七郎幼小,聲名未著,及至到弱冠之歲,才名大噪於里中,素封之家,人人欲得以為婿。封氏之父,就央媒妁來議親。裴翁見說他的妝奩較韋家不止十倍,狃於世俗之見,決不肯取少而棄多,所以撇卻韋家,定了封氏。
七郎做親之後,見她狀貌稀奇,又不自知其醜,偏要豔妝麗服,在人前賣弄,說她是臨安城內數得著的佳人。一月之中,定要約了女伴,到西湖上遊玩幾次。只因自幼嬌養,習慣嬉遊,不肯為人所制。七郎是個風流少年,未娶之先,曾對朋友說了大話,定要娶個絕世佳人。不然,寧可終身獨處。誰想弄到其間,得了個東施嫫姆!恐怕為人恥笑,任憑妻子遊玩,自己再不相陪,連朋友認得的家僮,也不許他跟隨出去。貼身服侍者,俱是內家之人,要使朋友遇見,認不出是誰家之女,那姓之妻。就使他笑罵幾聲,批評幾句,也說不到自己身上。
一日,偶值端陽佳節,闔郡的男女,都到湖上看競龍舟,七郎也隨了眾人,夾在男子裏面。正看到熱鬧之處,不想颶風大作,浪聲如雷,竟把五月五日的西湖水,變做八月十八的錢塘江,潮頭準有五尺多高,盈舟滿載的遊女,都打得渾身透濕。搖船之人把捺不定,都叫他及早上岸,再遲一刻,就要翻下水了。那些女眷們聽見,那一個不想逃生?幾百船的婦人。一齊走上岸去,竟把蘇堤立滿,幾乎踏沈了六橋。
男子裏面,有幾個輕薄少年,倡為一說道:「看這光景,今日的風潮,是斷然不住的了。這些內客,料想不得上船,只好步行回去。我們立在總路頭上,大家領略一番,且看這一郡之中,有幾名國色。從來有句舊話,說:『杭州城內,有脂粉而無佳人。』今日這場大雨,分明是天公好事,要我們考試真才,特地降此甘霖,替她們洗脂滌粉,露出本來面目,好待我輩文人,品題高下的意思。不可負了天心,大家趕上前去!」眾人聽了,都道他是不易之論,連平日說過大話,不能應嘴的裴七郎,也說眼力甚高,竟以總裁自命。大家一齊趕去,立在西泠橋,又各人取些石塊墊了腳跟,才好居高而臨下。
方才站立得定,只見那些女眷如蜂似蟻而來,也有擎傘的,也有遮扇的,也有摘張荷葉,蓋在頭上,像一朵落水芙蕖,隨風吹倒的。又有傘也不擎、扇也不遮、荷葉也不蓋、像一樹雨打梨花,沒人遮蔽的。眾人細觀容貌,都是些中下之材,並沒有殊姿絕色。看過幾百隊,都是如此。大家嘆息幾聲,各念《四書》一句道:「才難,不其然乎!」
正在嗟嘆之際,只見一個朋友從後面趕來,對著眾人道:「有個絕世佳人來了,大家請看!」眾人睜著眼睛,一齊觀望,只見許多婢僕簇擁著一個婦人,走到面前,果然不是尋常姿色,莫說她自己一笑,可以傾國傾城,就是眾人見了,也都要一笑傾城、再笑傾國起來!有《西江月》一詞為證:
面似退光黑漆,肌生冰裂玄紋。腮邊頰上有奇痕,彷彿湘妃淚印。
指露幾條碧玉,牙開兩片烏銀。秋波一轉更銷魂,驚得才郎倒褪!
你道這婦人是誰?原來不是別個,就是封員外的嫡親小姐、裴七郎的結髮夫人。一向怕人知道,丈夫不敢追隨,任親戚朋友在背後批評,自家以眼不見為淨的。誰想到了今日,竟要當場出醜,迴避不及起來。起先那人看見,知道是個醜婦,故意走向前來,把左話右說,要使人辨眼看神仙、忽地逢魑魅,好吃驚發笑的意思。及至走到面前,人人掩口,個個低頭,都說:「青天白日見了鬼,不是一樁好事!」大家閉了眼睛,待她過去。
裴七郎聽見,羞得滿面通紅,措身無地。還虧得預先識竅,遠遠望見她來,就躲在眾人背後,又縮短了幾寸,使她從面前走過,認不出自己丈夫,省得叫喚出來,被人識破。走到的時節,巴不得她腳底騰雲,快快地走將過去,省得延捱時刻,多聽許多惡聲。
誰想那三寸金蓮有些駝背,勉強曲在其中,到急忙要走的時節,被弓鞋束縛住了,一時伸她不直,要快也快不來的。若還信意走去,雖然不快,還只消半刻時辰。當不得她賣弄妖嬈,但是人多的去處,就要扭捏扭捏,弄些態度出來,要使人讚好。任你大雨盆傾,她決不肯疾趨而過。誰想腳下的爛泥與橋邊的石塊,都是些冤家對頭,不替她長豔助嬌,偏使人出乖露醜。正在扭捏之際,被石塊撞了腳尖,爛泥糊住高底,一跤跌倒,不覺四體朝天。到這倉惶失措的時節,自然扭捏不來,少不得搶地呼天,倩人扶救,沒有一般醜態不露在眾人面前,幾乎把上百個少年一齊笑死。起先的裴七郎雖然縮了身子,還只短得幾寸,及至到了此時,竟把頭腦手足,縮做一團,假裝個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好掩飾耳目。
正在嘩噪之時,又有一隊婦人走到,看見封氏吃跌,個個走來相扶。內中有好有歹,媸妍不一,獨有兩位佳人,年紀在二八上下,生得奇嬌異豔,光彩奪人,被幾層濕透的羅衫粘在玉體之上,把兩個豐似多肌、柔若無骨的身子,透露得明明白白,連那酥胸玉乳,也不在若隱若現之間。
眾人見了,就齊聲讚嘆,都說:「狀元有了,榜眼也有了,只可惜沒有探花,湊不完鼎甲。只好虛席以待,等明歲端陽,再來收錄遺才罷了。」
裴七郎聽見這句話,就漸漸伸出頭來。又怕妻子看見,帶累自家出醜,取出一把扇子,遮住面容,只從扇骨中間露出一雙餓眼,把那兩位佳人,細細地領略一遍,果然是天下無雙、世間少二的女子。
看了一會,眾人已把封氏扶起。隨身的伴當,見她衣裳污穢,不便行走,只得送入寺中,暫坐一會,去喚轎子來接她。
這一班輕薄少年,遇了絕色,竟像餓鷹見兔,饑犬聞腥,那裏還丟得下她?就成群結隊,尾著女伴而行。裴七郎怕露行藏,只得丟了妻子,隨著眾人同去。
只見那兩位佳人,合擎著一把雨蓋,緩行幾步,急行幾步,緩又緩得可愛,急又急得可憐,雖在張皇急遽之時,不見一毫醜態。可見純是天姿,絕無粉飾。若不是颶風狂雨,怎顯得出絕世佳人!及至走過斷橋,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好等轎子出來迎接。這班少年,跟不到人家裏面去,只得割愛而行。
那兩位佳人雖中了狀元、榜眼,究竟不知姓名,曾否許配,後來歸與何人。奉屈看官權且朦朧一刻,待下回細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