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走到夏宜樓,只見詹公與小姐二人還坐在一處講話。媒婆等了一會,直待詹公下樓,沒人聽見的時節,方才對著小姐道:「瞿相公多多致意,說小姐方才做詩,只寫得一半,被老爺闖上樓來,吃了一個虛驚。小姐是抱恙的人,未免有傷貴體,叫我再來看看,不知今日的身子,比昨日略好些麼?」
嫻嫻聽見,嚇得毛骨悚然。心上雖然服他,口裏只是不認,說:「我並不曾做詩。這幾間樓上是老爺不時走動的,有何虛驚吃得!」媒婆道:「做詩不做詩,吃驚不吃驚,我都不知道。他叫這等講,我就是這等講。又說你後面半首不曾做得完,恐怕你才吃虛驚,又要勞神思索,特地續了半首叫我送來,但不知好與不好,還求你自家改正。」
嫻嫻聽到此處,一發驚上加驚,九分說是神仙,只有一分不信了。就叫取出來看,及至見了四句新詩,驚出一身冷汗。果然不出吉人所料,竟把絳舌一條,吐出在朱唇之外;香魂半縷,直飛到碧漢之間,呆了半個時辰,不曾說話。
直到收魂定魄之後,方才對著媒婆講出幾句奇話,道:「這等看起來,竟是個真仙無疑了!丟了仙人不嫁,還嫁誰來!只是一件:恐怕他這個身子,還是偶然現出來的,未必是真形實像,不要等我許親之後,他又飛上天去,叫人沒處尋他,這就使不得了。」
媒婆道:「決無此事。他原說是神仙轉世,不曾說竟是神仙。或者替你做了夫妻,到百年以後,一同化了原身,飛上天去,也未可知。」嫻嫻道:「既然如此,把我這半幅詩箋寄去與他,留下他的半幅,各人做個符驗。叫他及早說親,不可遲延時日。我這一生一世,若有二心到他,叫他自做閻羅王勾攝我的魂靈,任憑處治就是了。」
媒婆得了這些言語,就轉身過去回覆,又多了半幅詩箋。吉人得了,比前更加跳躍,只等同偕連理。
怎奈好事多磨,雖是「吉人」,不蒙「天相」。議親的過來回覆,說:「詹公推托如初,要待京中信來,方才定議。」分明是不嫁舉人,要嫁進士的聲口。吉人要往部門會試,恐怕事有變更。又叫媒婆過去與小姐商量,只道是媒婆自家的主意,說:「瞿相公一到京師,自然去拜二位老爺,就一面央人作伐。只是一件:萬一二位老爺,也像這般勢利,要等春闈放榜;倘或榜上無名,竟許了別個新貴,卻怎麼處?須要想個訣竅,預先傳授他才好。」
嫻嫻道:「不消慮得。一來他有必售之才,舉人拿得定,進士也拿得定;二來又是神仙轉世,憑著這樣法術,有什麼事體做不來?況且二位老爺又是極信仙佛的,叫他顯些小小神通,使二位老爺知道。他要趨吉避凶,自然肯許。我之所以傾心服他,肯把終身相託者,也就是為此。難道做神仙的人,婚姻一事,都不能自保,倒被凡人奪了去不成?」媒婆道:「也說得是。」就把這些說話,回覆了吉人。連媒婆也不知就裏,只說他果是真仙,回覆之後,他自有神通會顯,不消憂慮。
吉人怕露馬腳,也只得糊塗應她。心上思量道:「這樁親事,有些不穩了。我與她兩位令兄,都是一樣的人,有什麼神通顯得?只好憑著人力,央人去說親。他若許得更好;他若不許,我再憑著自己的力量,去掙他一名進士來。料想這件東西,是他喬梓三人所好之物,見了紗帽,自然應允。若還時運不利,偶落孫山,這頭婚姻只索丟手了。難道還好充做假神仙,去賴人家親事不成?」
立定主意,走到京中,拜過二詹之後,即便央人議婚。果然不出所料,只以「榜後定議」為詞。吉人就去奮志青雲,到了場屋之中,竭盡生平之力。真個是:「文章有用,天地無私。」掛出榜來,巍然中在二甲。此番再去說親,料想是滿口應承,萬無一失的了。不想他還有回覆,說:「這一榜之上,同鄉未娶者共有三人,都在求親之列。因有家嚴在堂,不敢擅定去取。已曾把三位的姓字都寫在家報之中,請命家嚴,待他自己枚卜。」
吉人聽了這句話,又重新害怕起來,說:「這三個之中,萬一卜著了別個,卻怎麼處?我在家中,還好與小姐商議,設些機謀,以圖萬一之幸。如今隔在兩處,如何照應得來?」就不等選館,竟自告假還鄉。《西廂記》上有兩句曲子,正合著他的事情,求看官代唱一遍:
只為著翠眉紅粉一佳人,誤了他玉堂金馬三學士。
丟了翰林不做,趕回家去求親,不過是為情所使;這頭親事,自然該上手了。不想到了家中,又合著古語二句: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原來那兩名新貴,都在未曾掛榜之先,就束裝歸里。因他臨行之際,曾央人轉達二詹,說:「此番下第就罷,萬一僥倖,望在宅報之中代為緩頰,求訂朱陳之好。」所以吉人未到,他已先在家中,個個都央人死訂。把嫻嫻小姐,驚得手忙腳亂。聞得吉人一到,就叫媒婆再四叮嚀:「求他速顯神通,遂了初議。若被凡人佔了去,使我莫知死所,然後來攝魄勾魂,也是不中用的事了!」
吉人聽在耳中,茫無主意。也只得央人力懇。知道此翁勢利,即以勢利動之,說:「我現中二甲,即日補官。那兩位不曾殿試,如非做起官來,也要遲我三年。若還同選京職,我比他多做一任。萬一中在三甲,補了外官,只怕他做到白頭,還趕我不上。」那兩個新貴也有一番誇誕之詞,說:「殿試過了的人,雖未授官,品級已定。況又未曾選館,極高也不過部屬。我們不曾殿試,將來中了鼎甲,也未可知。況且有三年讀書,不怕不是館職,好歹要上他一乘。」
詹公聽了,都不回言。只因家報之中曾有「枚卜」二字,此老勢利別人,又不如勢利兒子,就拿來奉為號令。定了某時某日,把三個姓名都寫做紙鬮,叫女兒自家拈取,省得議論紛紛,難於決斷。
嫻嫻聞得此信,歡笑不已,說:「他是個仙人,我這邊一舉一動、一步一趨,他都有神眼照暸;何況枚卜新郎是他切己的大事,不來顯些法術,使我拈著他人之理?」就一面使人知會,叫他快顯神通,一面抖擻精神,好待臨時鬮取。
到了那一日,詹公把三個名字,上了紙鬮,放在金瓶之內,就如朝廷卜相一般。對了天地祖宗,自己拜了四拜,又叫女兒也拜四拜,然後取一雙玉箸,交付與她,叫她向瓶內揭取。嫻嫻是膽壯的人,到手就揭,絕無畏縮之形。
誰知事不湊巧,神仙拈不著,倒拈著一個凡人。就把這位小姐驚得柳眉直豎,星眼含嗔,說他:「往日的神通,都到那裏去了」!正在那邊愁悶,詹公又道:「鬮取已定。」叫她去拜謝神明。嫻嫻方怪神道無靈,怨恨不了,那裏還肯拜謝。虧得她自己聰明,有隨機應變之略,就跪在詹公面前,正顏厲色地稟道:「孩兒有句說話,要奉告爹爹,又不敢啟齒,欲待不說,又怕誤了終身。」詹公道:「父母面前,有什麼難說的話,快些講來。」嫻嫻就立起道:「孩兒昨夜得一夢,夢見亡過的母親對孩兒說道:『聞得有三個貴人來說親事,內中只有一個該是你的姻緣,其餘並無干涉。』孩兒問是那一個,母親只道其姓,不道其名,說出一個『瞿』字,叫孩兒緊記在心,以待後驗。不想到了如今,反鬮著別個,不是此人,故此猶豫未決,不敢拜謝神明。」--有個「期期不奉詔」之意。
詹公想了一會道:「豈有此理!既是母親有靈,為什麼不託夢與我,倒對你說起來?既有此說,到了這枚卜之時,就該顯些神力,前來護佑他了,為何又拈著別人?這句邪話我斷然不信!」嫻嫻道:「信與不信,但憑爹爹。只是孩兒以母命為重,除了姓瞿的,斷然不嫁。」
詹公聽了這一句,就大怒起來,道:「在生的父命倒不依從,反把亡過的母命來抵制我!況你這句說話,甚是荒唐,焉知不是另有私情,故意造為此說?既然如此,待我對著她的神座禱祝一番,問她果有此說否。若果有此說,速來託夢與我。倘若三夜無夢,就可見是捏造之詞,不但不許瞿家,還要查訪根由,究你那不端之罪!」說了這幾句,頭也不回,竟走開去了。
嫻嫻滿肚驚疑,又受了這番淩辱,那裏憤激得了!就寫一封密劄,叫媒婆送與吉人,前半段是怨恨之詞,後半段是永訣之意。吉人拆開一看,就大笑起來,道:「這種情節,我早已知道了。煩你去回覆小姐說,包他三日之內,老爺必定回心。這頭親事,斷然歸我。我也有密劄在此,煩你帶去,叫小姐依計而行,決然不錯就是了。」媒婆道:「你既有這樣神通,為什麼不早些顯應,成就姻緣,又等他許著別個?」吉人道:「那是我的妙用。一來要試小姐之心,看她許著別人,改節不改節;二來氣她的父親不過,故意用些巧術,要愚弄他一番;三來神仙做事,全要變幻不測,若還一拈就著,又覺得過於平常,一些奇趣都沒有了。」媒婆只說是真,就捏了這封密劄,去回覆嫻嫻。嫻嫻正在痛哭之際,忽然得了此書,拆開一看,不但破涕為笑,竟拜天謝地起來,說:「有了此法,何愁親事不成!」
媒婆問她什麼法子,她只是笑而不答。
到了三日之後,詹公把她叫到面前,厲言厲色地問道:「我已禱告母親,問其來歷,叫她托夢與我,如今已是三日,並無一毫影響,可見你的說話,都是誑言!既然捏此虛情,其中必有緣故,快些說來我聽!」嫻嫻道:「爹爹所祈之夢,又是孩兒替做過了。母親對孩兒說,爹爹與姬妾同眠,她不屑走來親近。只是跟著孩兒說:『你爹爹既然不信,我有個憑據到他,只怕你說出口來,竟要把他嚇倒。』故此孩兒不敢輕說,恐怕驚壞了爹爹。」詹公道:「什麼情由,就說得這等利害?既然如此,你就講來。」
嫻嫻道:「母親說:爹爹禱告之時,不但口中問他,還有一道疏文燒去,可是真的麼?」詹公點點頭道:「這是真的。」嫻嫻道:「要問親事的話確與不確,但看疏上的字差與不差。她說這篇疏文是爹爹瞞著孩兒做的,旋做旋燒,不曾有人看見。她親口說與孩兒,叫孩兒記在心頭,若還爹爹問及,也好唸將出來,做個憑據。」詹公道:「不信有這等奇事,難道疏上的話,你竟唸得出來?」嫻嫻道:「不但唸得出,還可以一字不差,若差了一字,依舊是捏造之言,爹爹不信就是了。」說過這一句,就輕啟朱唇,慢開玉齒,試樑間之燕語,學柳外之鶯聲,背將出來,果然不差一字。
詹公聽了,不怕他不毛骨悚然。驚詫了一番,就對嫻嫻道:「這等看來,鬼神之事,並不荒唐,百世姻緣,果由前定,這頭親事竟許瞿家就是了。」當日就吩咐媒婆,叫他不必行禮,擇了吉日,竟過來贅親。恰好成親的時節,又遇著夏天,就把授徒的去處,做了洞房,與才子佳人,同偕伉儷。
嫻嫻初近新郎,還是一團畏敬之意,說他是個神仙,不敢十分褻狎。及至睡到半夜,見他欲心太重,道氣全無,枕邊所說的言語,都是些尤雲殢雨之情,並沒有餐霞吸露之意,就知道不是仙人,把以前那些事情,件件要查問到底。吉人騙了親事上手,知道這位假神仙也做到功成行滿的時候了,若不把直言告稟,等她試出破綻來,倒是樁沒趣的事,就把從前的底裏,和盤托出。
原來那一道疏文,是他得了枚卜之信,日夜憂煎,並無計策,終日對著千里鏡長吁短嘆,再四哀求,說:「這個媒人,原是你做起的,如今弄得不上不下,如何是好?還求你再顯威靈,做完了這樁奇事,庶不致半途而廢,埋沒了這段奇功,使人不知愛重你。」說了這幾句,就拿來懸在中堂,志志誠誠拜了幾拜。
拜完之後,又攜到浮屠之上,注目而觀。只見詹老坐在中堂,研起墨來,正在那邊寫字,吉人只說也是做詩,要把騙小姐的法則,又拿去哄騙丈人。也等他疑鬼疑神,好許這頭親事。及至仔細一看,才曉得是篇疏文。聰明之人,不消傳說,看見這篇文字,就知道那種情由。所以急急謄寫出來,加上一封密劄,正要央人轉送;不想遇著便雁,就託她將去。誰料機緣湊巧,果然收了這段奇功。
嫻嫻待他說完之後,詫異了一番,就說:「這些情節,雖是人謀,也原有幾分天意,不要十分說假了。」明日起來,就把這件法寶,供在夏宜樓,做了家堂香火,夫妻二人,不時禮拜。後來凡有疑事,就去卜問他,取來一照,就覺得眼目之前,定有些奇奇怪怪,所見之物,就當了一首籤詩;做出事來,無不奇驗。可見精神所聚之處,泥土草木,皆能效靈。從來拜神拜佛,都是自拜其心,不是真有神仙、真有菩薩也。
他這一家之人,只有嫻嫻小姐的尊軀,直到做親之後,才能暢覽;其餘那些女伴,都是當年現體之人,不須解帶寬裳,盡可窮其底裏。吉人瞞著小姐,與她背後調情,說著下身的事,一毫不錯。那些女伴都替他上個徽號,叫做「賊眼官人」。既已出乖露醜,少不得把「靈犀一點」託付與他。吉人既占花王,又收盡了群芳眾豔。當初刻意求親,也就為此,不是單羨牡丹,置水面荷花於不問也。
可見做婦人的,不但有人之處,露不得身體,就是空房冷室之中、邃閣幽居之內,那「袒裼裸裎」四個字,也斷然是用不著的。古語云:「慢藏誨盜,冶容誨淫。」露了標致的面容,還可以完名全節;露了雪白的身體,就保不住玉潔冰清,終久要被人點汙也。
〔評〕
同一鏡也,他人用以眺遠,吉人用以選豔,此等聰明,昔人有行之者矣。留木屑以鋪地,儲竹頭以造船。此物此志,無二理也。吉人具此作用,其居官之事業,必有可觀。但見從來好色之人,只有此一長可取,除卻偷香竊玉,便少奇才;猶之做賊之人,只有賊智,而無他智也。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