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合影樓 第一回 防奸盜刻意藏形 起情氛無心露影

  詞云:

  世間欲斷鍾情路,男女分開住。掘條深塹在中間,使他終身不度是非關。
  塹深又怕能生事,水滿情偏熾。綠波慣會做紅娘,不見御溝流出墨痕香?

  右調《虞美人》

  這首詞,是說天地間越禮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獨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歡之誼,只除非禁於未發之先;若到那男子婦人動了念頭之後,莫道家法無所施,官威不能攝,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誅夷之詔,閻羅天子出了緝獲的牌,山川草木盡作刀兵,日月星辰皆為矢石,他總是拚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願。覺得此願不了,就活上幾千歲,然後飛升,究竟是個鰥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萬年不得轉世,也還是個風流鬼魅。到了這怨生慕死的地步,你說還有什麼法則可以防禦得他?所以懲姦遏慾之事,定要行在未發之先。未發之先,又沒有別樣禁法,只是嚴分內外,重別嫌疑,使男女不相親近而已。

  儒書云:「男女授受不親。」,道書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這兩句話,極講得周密。男子與婦人,親手遞一件東西,或是相見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關礙,這等防得森嚴?要曉得古聖先賢,也是有情有慾的人,都曾經歷過來,知道一見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無意之事,認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顛倒錯亂起來。譬如婦人取一件東西,遞與男子,過手的時節,或高或下,或重或輕,總是出於無意。當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畫蛇添足,輕的說她故示溫柔,重的說她有心戲謔;高的說她提心在手、何異舉案齊眉;下的說她藉物丟情、不啻拋球擲果。想到此處,就不好辜其來意,也要弄些手勢答她。焉知那位婦人不肯將錯就錯?這本風流戲文,就從這件東西上做起了。

  至於男女相見,那種眉眼招災、聲音起禍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見不親的妙。不信,但引兩對古人做個證驗。李藥師所得的紅拂妓,當初關在楊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面黃面白?崔千牛所盜的紅綃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對著男子說短說長?只為家主公要賣弄豪華,把兩個得意侍兒與男子見得一面,不想他五個指頭、一雙眼孔就會說起話來。及至機心一動,任你銅牆鐵壁,也禁她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竊負的竊負將來。若還守了這兩句格言,使她「授受不親」,「不見可慾」,那有這般不幸之事!

  我今日這回小說,總是要使齊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漸,非但不可露形,亦且不可露影,不是單闡風情,又替才子佳人闢出一條相思路也。

  元朝至正年間,廣東韶州府曲江具有兩個閒住的縉紳,一姓屠,一姓管。姓屠的由黃甲起家,官至觀察之職;姓管的由鄉貢起家,官至提舉之職。他兩個是一門之婿,只因內族無子,先後贅在家中。才情學術,都是一般,只有心性各別。管提舉古板執拗,是個道學先生;屠觀察跌蕩豪華,是個風流才子。兩位夫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只因各適所天,受了刑於之化,也漸漸的相背起來。聽過道學的,就怕講風情;說慣風情的,又厭聞道學。這一對連襟、兩個姊妹,雖是嫡親瓜葛,只因好尚不同,互相貶駁,日復一日,就弄做仇家敵國一般。起先還是同居,到了岳丈、岳母死後,就把一宅分為兩院,凡是界限之處,都築了高牆,使彼此不能相見。獨是後園之中,有兩座水閣,一座面西的,是屠觀察所得;一座面東的,是管提舉所得,中間隔著池水,正合著唐詩二句:

  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

  陸地上的界限,都好設立牆垣,獨有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腳,還是上連下隔的。

  論起理來,盈盈一水,也當得過黃河天塹,當不得管提舉多心,還怕這位姨夫要在隔水間花之處,窺視他的姬妾。就不惜工費,在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帶牆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從此以後,這兩份人家,莫說男子與婦人,終年不得謀面;就是男子與男子,一年之內,也會不上一兩遭。

  卻說屠觀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舉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長珍生半歲。兩個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板印下來的。只因兩位母親,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遠,又且嬌媚異常。這兩個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襁褓的時節,還是同居,辨不出誰珍誰玉。有時屠夫人把玉娟認做兒子,抱在懷中飼奶,有時管夫人把珍生認做女兒,摟在身邊睡覺。後來竟習以為常,兩母兩兒互相乳育。有《詩經》二句道得好:

  螟蛉有子,式穀似之。

  從來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總是血脈相蔭的緣故。

  同居之際,兩個都是孩子,沒有知識,面貌像與不像,他也不得而知。直到分居析產之後,垂髫總角之時,聽見人說,才有些疑心,要把兩副面容合來印證一印證,以驗人言之確否。卻又咫尺之間,分了天南地北,這兩副面貌印證不成了。

  再過幾年,他兩人的心事就不謀而合,時常對著鏡子,賞鑒自家的面容,只管嘖嘖讚羨道:「我這樣人物,只說是天下無雙、人間少二的了,難道還有第二個人,趕得我上不成?」他們這番念頭,還是一片相忌之心,並不曾有相憐之意。只說九分相合,畢竟有一分相歧,好不到這般地步,要讓他獨擅其美。那裏知道,相忌之中,就埋伏了相憐之隙,想到後面做出一本風流戲來。

  玉娟是個女兒,雖有其心,不好過門求見。珍生是個男子,心上思量道:「大人不相合,與我們孩子無干,便時常過去走走,也不失親親之義。姨娘可見,表姐獨不可見乎?」就忽然破起格來,竟走過去拜謁。那裏知道,那位姨翁預先立了禁約,卻像知道的一般,竟寫幾行大字,貼在廳後道:

  「凡係內親,勿進內室。本衙止別男婦,不問親疏,各宜體諒。」

  珍生見了,就立住腳跟,不敢進去,只好對了管公,請姨娘、表姐出來拜見。管公單請夫人見了一面,連「小姐」二字,絕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請,他又假示龍鍾,茫然不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請,坐了一會,即便告辭。

  既去之後,管夫人問道:「兩姨姐妹,分屬表親,原有可見之理,為什麼該拒絕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頭,單為至親而設。若還是陌路之人,他何由進我的門,何由入我的室?既不進門入室,又何須分別嫌疑?單為礙了親情,不便拒絕,所以有穿房入戶之事。這分別嫌疑的禮數,就由此而起。別樣的瓜葛,親者自親,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獨是兩姨之子,姑舅之兒,這種親情,最難分別。說他不是兄妹,又係一人所出,似有共體之情;說他竟是兄妹,又屬兩姓之人,並無同胞之義。因在似親似疏之間,古人委決不下,不曾注有定儀,所以涇渭難分,彼此互見,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將出來。歷觀野史傳奇,兒女私情,大半出於中表。皆因做父母的,沒有真知灼見,竟把他當了兄妹,穿房入戶,難以提防,所以混亂至此。我乃主持風教的人,豈可不加辨別,仍蹈世俗之陋規乎?」夫人聽了,點頭不已,說他講得極是。

  從此以後,珍生斷了癡想,玉娟絕了妄念,知道家人的言語印證不來,隨他像也得,不像也得,醜似我也得,好似我也得,一總不去計論他。

  偶然有一日,也是機緣湊巧,該當遇合。岸上不能相會,竟把兩個影子,放在碧波裏面印證起來。有一首現成絕句,就是當年的情景。其詩云: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
  水晶簾動微風起,並作南來一味涼。

  時當仲夏,暑氣困人,這一男一女不謀而合,都到水閣上納涼。只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把兩座樓臺的影子,明明白白倒豎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忽然驚訝起來,道:「為什麼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離,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會,方才轉了念頭,知道這個影子,就是平時想念的人:「只因科頭而坐,頭上沒有方巾,與我輩婦人一樣,又且面貌相同,故此疑他作我。」想到此處,方才要印證起來,果然一線不差,竟是自己的模樣。既不能夠獨擅其美,就未免要同病相憐,漸漸有個怨悵爺娘不該拒絕親人之意。

  卻說珍生倚欄而坐,忽然看見對岸的影子,不覺驚喜跳躍,凝眸細認一番,才知道人言不謬。風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學先生的令愛;意氣多而涵養少,那些童而習之的學問,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試驗出來。對著影子,輕輕地喚道:「你就是玉娟姐姐麼?好一副面容!果然與我一樣,為什麼不合在一處做了夫妻?」說話的時節,又把一雙玉臂對著水中,卻像要撈起影子,拿來受用的一般。

  玉娟聽了此言,看了此狀,那點親愛之心,就愈加歆動起來。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當不得家法森嚴,逾規越檢的話,從來不曾講過;背禮犯分之事,從來不曾做過,未免有些礙手礙口,只好把滿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

  屠珍生的風流訣竅,原是有傳受的。但凡調戲婦人,不問他肯不肯,但看他笑不笑;只消朱唇一裂,就是好音。這副同心帶兒,已結在影子裏面了。

  從此以後,這一男一女,日日思想納涼,時時要來避暑。又不許丫鬟服侍,伴當追隨,總是孤憑畫閣,獨倚雕欄,好對著影子說話。大約珍生的話多,玉娟的話少,只把手語傳情,使他不言而喻。恐怕說出口來,被爺娘聽見,不但受鞭箠之苦,示且有性命之憂。

  這是第一回,單說他兩個影子相會之初,虛空摹擬的情節。但不知見形之後,實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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