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的時間差不多已過去了七個星期,這時范妮才收到了那封信,她盼望已久的埃德蒙的來信。她打開了信,一見寫得那麼長,便料定信裏會詳細描寫他如何幸福,盡情傾訴他對主宰他命運的那位幸運的人兒的千情萬愛和溢美之詞。內容如下:
曼斯菲爾德莊園親愛的范妮:
原諒我現在才給你寫信。克勞福德告訴我說,你在盼我來信,但我在倫敦時無法給你寫,心想你能理解我為什麼沉默。如果我有好消息報告,我是絕不會不寫的,可惜我沒有什麼好消息可以報告。我離開曼斯菲爾德的時候,心裏還有把握的話,待回到曼斯菲爾德的時候,就不那麼有把握了。我的希望大大減少了。這一點你大概已經感覺到了。克勞福德小姐那麼喜歡你,自然會向你剖白心跡,因此,我的心境如何,你大體上也會猜到。不過,這並不妨礙我直接寫信告訴你。我們兩人對你的信任無需發生衝突。我什麼也不問了。我和她有一個共同的朋友,我們之間無論存在多麼不幸的意見分歧,我們卻一致地愛著你,想到這裏,就感到幾分欣慰。我很樂意告訴你我現在的情況,以及我目前的計劃,如果我可以說是還有計劃的話。我是星期六回來的。我在倫敦住了三個星期,就倫敦的標準來說,經常見到她。弗雷澤夫婦對我非常關心,這也是意料之中的。我知道我有些不理智,居然希望能像在曼斯菲爾德時那樣來往。不過,問題不在見面次數的多少,而是她的態度。我見到她時要是發現她和以前有所不同,我也不會抱怨。但她從一開始就變了,接待我的態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幾乎要馬上離開倫敦。具體情況我不必細說了。你知道她性格上的弱點,能想像得到她那使我感到痛苦的心情和表情。她興高采烈,周圍都是些思想不健康的人,她的思想本來就過於活躍,他們還要拼命慫恿她。我不喜歡弗雷澤太太。她是個冷酷無情、愛慕虛榮的女人。她和她的丈夫結婚完全是圖他的錢,婚姻顯然是不幸的,但她認為這不幸不是由於她動機不純、性情不好,以及雙方年齡懸殊,而是由於她說到底不如她所認識的許多人有錢,特別是沒有她妹妹斯托諾韋夫人有錢。因此,誰只要貪圖錢財、愛慕虛榮,她就會矢志不渝地加以支持。克勞福德小姐和這姊妹倆關係親密,我認為是她和我生活中的最大不幸。多年來她們一直在把她往邪路上引。要是能把她跟她們拆開就好啦!有時候我覺得這並非辦不到,因為據我看來,她們之間主要還是那姊妹倆情意深一些。她們非常喜歡她,但是我相信,她並不像愛你那樣愛她們。我一想到她對你的深情厚誼,想到她作為小姑子表現得那麼明白事理,那麼心地光明,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行為高尚的人,我真想責備自己不該對她過於苛求,她只不過性情活躍一些。我不能捨棄她,范妮。她是世界上我想娶的唯一女人。如果我認為她對我無意,我當然不會這麼說,可我的確認為她對我有意。我相信她肯定喜歡我。我不嫉妒任何人,我嫉妒的是時髦世界對她的影響。我擔心的是財富給人帶來的習性。她的想法並沒有超出她的財產所允許的範圍,但是把我們的收入加在一起也維持不了她的需要。不過,即便如此我也感到一種安慰。由於不夠有錢而失去她,總比由於職業原因失去她,心裏覺得好受些。這只能說明她還沒有達到為了愛可以做出犧牲的地步,其實我也不該要求她為我做出犧牲。如果我遭到拒絕,我想這就是她的真實動機。我認為她的偏見沒有以前那麼深了。親愛的范妮,我把我的想法如實地告訴了你,這些想法有時也許是互相矛盾的,但卻忠實地代表著我的思想。既然說開了頭,我倒情願把我的心思向你和盤托出。我不能捨棄她。我們交往已久,我想還要繼續交往下去,捨棄了瑪麗.克勞福德,就等於失去了幾個最親愛的朋友,就等於自絕於不幸時會給我帶來安慰的房屋和朋友。我應該明白,失去瑪麗就意味著失去克勞福德和你。如果事情已定,我當真遭到了拒絕,我想我倒該知道如何忍受這個打擊,知道如何削弱她對我心靈的控制──在幾年的時間內──可我在胡說些什麼呀──如果我遭到拒絕,我必須經受得住。在沒有遭到拒絕之前,堅決不會放棄努力。這才是正理。唯一的問題是如何爭取?什麼是最切實可行的辦法?我有時想復活節後再去一趟倫敦,有時又想等她回曼斯菲爾德再說。就是現在,她還在說六月份要回曼斯菲爾德。不過,六月份還很遙遠,我想我要給她寫信的。我差不多已經打定主意,通過書信來表明心跡。我的主要目標是早一點把事情弄個明白。我目前的處境實在讓人煩惱。從各方面考慮,我覺得最好還是在信中解釋。有好多話當面不便說,信裏可以說。這樣還可以讓她從容考慮後再回答。我不怕她從容考慮後再答覆,而怕她憑一時衝動匆匆答覆。我想我就是這樣的。我最大的危險是她徵求弗雷澤太太的意見,而我離得太遠,實在無能為力。她收到信後肯定會找人商量,在她沒有下定決心之前,有人在這不幸的時刻出出主意,就會使她做出她日後可能後悔的事情。我要再考慮一下這件事。這麼長的一封信,盡談我個人的事,儘管你對我好,也會看得不耐煩的。我上次是在弗雷澤太太舉辦的舞會上見到克勞福德的。就我的耳聞目睹,我對他越來越滿意。他絲毫沒有動搖。他真是鐵了心,堅定不移地履行他的決心──這種品質真是難能可貴。我看見他和我大妹妹待在一間屋裏,就不免想起你以前對我說的那些話,我可以告訴你,他們見面時關係並不融洽。我妹妹顯然很冷淡。他們幾乎都不說話。我看到克勞福德畏縮不前,張惶失措。拉什沃思太太身為貝特倫小姐時受過冷落,至今還耿耿於懷,使我感到遺憾。你也許想聽一聽瑪麗亞婚後是否快活。看上去她沒有什麼不快活的。我想他們相處得很好。我在溫普爾街吃過兩次飯,本來還可以多去幾次,但是和拉什沃思這樣一個妹夫在一起,我覺得不光彩。朱莉婭似乎在倫敦玩得特別開心。我在那裏就不怎麼開心了──但回到這裏就越發鬱鬱寡歡了。一家人死氣沉沉。家裏非常需要你。我無法用言語表達如何思念你。我母親極其惦念你,盼你早日來信。她無時無刻不在念叨你,一想到還要過那麼多個星期她才能見到你,我不禁為她難過。我父親打算親自去接你,但要等到復活節以後他去倫敦料理事務的時候。希望你在樸茨茅斯過得快活,但不可今後每年都去。我要你待在家裏,好就桑頓萊西的事情徵求你的意見。我只有確知它會有一位女主人之後,才有心思去進行全面的改建。我想我一定要給你寫信。格蘭特夫婦已經確定去巴斯,準備星期一離開曼斯菲爾德。我為此感到高興。我心情不好,不願和任何人來往。不過,你姨媽似乎有點不走運,曼斯菲爾德這麼一條重大新聞居然由我而不是由她來寫信告訴你。
最親愛的范妮,你永久的朋友
「我永遠不──我絕不希望再收到一封信,」范妮看完這封信後暗自聲稱。「這些信除了失望和悲傷還能給我帶來什麼?復活節後才來接我!我怎麼受得了啊?可憐的姨媽無時無刻不在念叨我呀!」
范妮竭力遏制這些思緒,可不到半分鐘工夫,她又冒出了一個念頭:托馬斯爵士對姨媽和她太不厚道。至於信裏談的主要問題,那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平息她的憤怒。她幾乎對埃德蒙感到氣憤。「這樣拖下去沒有什麼好處,」她說。「為什麼定不下來呢?他是什麼也看不清了,也沒有什麼東西能使他睜開眼睛。事實擺在他面前那麼久他都看不見,那就沒有什麼東西能打開他的眼睛。他就是要娶她,去過那可憐巴巴的苦日子。願上帝保佑,不要讓他因為受她的影響而失去體面!」她把信又讀了一遍。「『那麼喜歡我!』完全是瞎說。她除了愛她自己和她哥哥以外,對誰都不愛。『她的朋友們多年來一直把她往邪路上引!』很可能是她把她們往邪路上引。也許她們幾個人在互相腐蝕。不過,如果她們喜歡她遠遠勝過她喜歡她們,那她受到的危害就應該輕一些,只不過她們的恭維對她沒起什麼好作用。『世界上我想娶的唯一女人!』這我完全相信。這番癡情將會左右他一輩子。不論對方接受他還是拒絕他,他的心已經永遠交給她了。『失去瑪麗,我覺得就是失去克勞福德和范妮。』埃德蒙,你根本不了解我。如果不是你來做紐帶,這兩家人絕不會聯結在一起。噢!寫吧,寫吧。馬上結束這種狀況,別總這樣懸在那裏。定下來,承諾下來,讓你自己受罪去吧。」
不過,這種情緒太接近於怨恨,不會長時間地支配范妮的自言自語。過了不久,她的怨氣就消了,為他傷心起來。他的熱情關懷,他的親切話語,他的推誠相見,又深深觸動了她的心弦。他對人人都太好了。總而言之,她太珍惜這封信了,簡直是她的無價之寶。這便是最後的結果。
凡是喜歡寫信而又沒有多少話可說的人,至少包括眾多婦女在內,必然都會同情貝特倫夫人,覺得曼斯菲爾德出現格蘭特夫婦要走這樣的特大新聞,她居然未能加以利用,還真有些不走運。他們會認為,這消息落到她那不知好歹的兒子手裏,被他在信的結尾寥寥幾筆帶過,實在令人生氣。若是由做母親的來寫,至少會洋洋灑灑地寫上大半張。貝特倫夫人還就善於寫信。原來,她在結婚初期,由於閒著無事可做,加上托馬斯爵士常在國會,因此便養成了寫信的習慣,練就了一種令人稱道的、拉家常似的、揮揮灑灑的風格,一點點小事就夠她寫一封長信。當然,完全無事可寫的時候,她也是寫不出來的。她總得有點東西可寫,即使對外甥女也是如此。她很快就要失去格蘭特博士的痛風病和格蘭特太太的上午拜訪為她寫信提供的便利了,因為要剝奪她一次報導他們情況的機會,對她來說是很冷酷的。
然而,她得到了很大的補償。貝特倫夫人的幸運時刻來臨了。范妮接到埃德蒙的信後沒過幾天,就收到了姨媽的一封來信,開頭是這麼寫的:
「我親愛的范妮:我提筆告訴你一個非常驚人的消息,相信你一定非常關心。」
這比提筆告訴她格蘭特夫婦準備旅行的詳情細節要強得多,因為這類消息真夠她揮筆報導好多天的。原來,她從幾小時前收到的快信中獲悉,她的大兒子病情嚴重。
湯姆和一幫年輕人從倫敦到紐馬基特,從馬上摔下來後沒有馬上就醫,接著又大肆酗酒,結果發燒了。等眾人散去,他已經不能動彈了,獨自待在其中一個人的家裏,病痛孤寂之中,只有僕人相陪伴。他原希望馬上病好去追趕他的朋友們,不想病情卻大大加重了。沒過多久,他覺得自己病情嚴重,便同意了醫生的意見,給曼斯菲爾德發來了一封信。
「你可以想像得到,」貝特倫夫人講完了主要內容之後又寫道,「這不幸的消息使我們深為不安。我們不由得大為驚駭,為可憐的病人憂心如焚。托馬斯爵士擔心他的病情危急,埃德蒙懷著一片深情,提出馬上前去看護哥哥。不過,我要欣慰地告訴你,在這令人心急火燎的時刻,托馬斯爵士不打算離開我,怕我會受不了。埃德蒙一走,我們剩下的幾個人未免太可憐了。不過,我相信而且也希望,他發現病人的病情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可怕,能很快把他帶回曼斯菲爾德。托馬斯爵士叫他盡快把他帶回來,他認為從哪方面考慮,這都是個上策。我希望能很快把這可憐的病人接回來,而又不至於引起很大的不便,或造成很大的傷害。我深知你對我們的感情,親愛的范妮,在這令人焦心的情況下,我會很快再給你寫信。」
范妮此時的感情還真比她姨媽的文風要熱烈得多、真摯得多。她真替他們個個焦急。湯姆病情嚴重,埃德蒙去看護他,曼斯菲爾德剩下了可憐巴巴的幾個人,她一心惦念著他們,別的什麼也顧不得了,或者說幾乎什麼也顧不得了。她只有一點自私的念頭,那就是猜測埃德蒙在接到消息之前,是否已經給克勞福德小姐寫過信了,但是能久久盤踞在她心頭的,都是純真的感情和無私的焦慮。姨媽總是惦記著她,一封又一封地給她來信。他們不斷收到埃德蒙的報告,姨媽又不斷用她那冗贅的文體把情況轉告范妮,信裏依然混雜著推測、希望和憂慮,這些因素在亂糟糟地互相伴隨,互相滋生。這是故作驚恐。貝特倫夫人沒有親眼看到的痛苦,對她的想像沒有多大的影響。在湯姆沒有接回曼斯菲爾德,她沒有親眼看到他那變了樣的容顏之前,她寫起她的焦慮不安和可憐的病人來,心裏總是覺得很輕鬆。後來,她給范妮寫的一封信終於寫好了,結尾的風格大不相同,用的是表達真實情感、真正驚恐的語言。這時,她寫的正是她內心的話。「親愛的范妮,他剛剛回來,已被抬到樓上。我見到他大吃一驚,不知道怎麼辦是好。我看得出他病得很厲害。可憐的湯姆,我真為他傷心,心裏非常害怕,托馬斯爵士也是如此。要是有你在這裏安慰我,我該有多高興。不過,托寫斯爵士估計他明天會好一些,說我們應該把路途的因素考慮在內。」
這時候,做母親的心中激起的真正憂慮,沒能很快消失。大概是由於太急於回到曼斯菲爾德,享受一下沒災沒病時從不看重的家庭舒適條件,湯姆給過早地接回了家裏,結果又發起燒來,整整一個星期,病情比以前更加嚴重。家裏人都大為驚恐。貝特倫夫人每天都把自己的恐懼寫信告訴外甥女,而這位外甥女現在可以說是完全靠信來生活,一天到晚不是沉浸在今天來信的痛苦中,就是在期盼明天的來信。她對大表哥沒有什麼特殊感情,但是出於惻隱之心,她又怕他短命。她從純道德的角度替他擔憂,覺得他這一生(顯然)太無用,太揮霍無度。
無論在這種時候,還是在平常的情況下,只有蘇珊陪伴她,聽她訴說衷腸。蘇珊總是願意聽,總能善解人意。別人誰也不會去關心這麼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一個一百英哩之外的人家有人生了病──就連普萊斯太太也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不過在看到女兒手裏拿著信的時候簡短地問上一兩個問題,或者偶爾平心靜氣地說上一聲:「我那可憐的貝特倫姐姐一定很難過。」
這麼多年互不相見,雙方的處境又大不相同,血緣情誼早已蕩然無存。雙方的感情原來就像她們的脾氣一樣恬淡,現在只成了徒有虛名。普萊斯太太不會去管她貝特倫夫人怎麼樣,貝特倫夫人也不會去管她普萊斯太太怎麼樣。假如普萊斯家的孩子被大海吞掉了三四個,只要不是范妮和威廉,隨便死了哪個,哪怕都死光,伯特倫夫人也不會放在心上,而諾利斯太太甚至還會貌似虔誠地說,這對她們可憐的普萊斯妹妹來說是件大好事,是莫大的幸運,因為這幾個孩子今後再不缺吃與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