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斯菲爾德莊園第四十章

  克勞福德小姐現在的來信沒有當初那麼勤了,這一點沒有出乎范妮的預料。顯然,瑪麗下次來信間隔的時間比上次長得多。但是,來信間隔長對她並不是個很大的安慰,這一點卻是她未曾料到的。這是她心理發生的又一個奇怪的變化啊!她接到來信的時候,還真感到高興。她眼下被逐出了上流社會,遠離了她一向感興趣的一切事物,在這種情況下,能收到她心儀的那個圈子裏的某個人的一封來信,而且信又寫得那麼熱情,還有幾分文采,這自然是件十分稱心的事。信裏總是用應酬越來越多作托詞,解釋為什麼沒能早來信。「現在動起筆來,」瑪麗繼續寫道,「就怕我的信不值得你一讀,因為信的末尾沒有了世上最癡情的H.C.(譯注:Henry Crawford(亨利.克勞福德)的開頭字母。)的愛的致意和三四行熱情的話語,因為亨利到諾福克去了。十天前,他有事去了埃弗靈厄姆,也許是假裝有事,其實是想趁你外出旅行的時機,也去旅行一趟。不過,他現在的確在埃弗靈厄姆。順便提一句,做妹妹的信寫得少完全是因為他不在身邊的緣故,因而聽不到這樣的催促:『喂,瑪麗,你什麼時候給范妮寫信呀?你還不該給范妮寫信嗎?』經過多次的努力,我終於見到了你的兩位表姐:『親愛的朱莉婭和最親愛的拉什沃思太太。』她們昨天來的時候我正在家裏,我們很高興能夠重逢。我們好像很高興能彼此相見,我倒真覺得我們有點高興。我們有許多話要說。要不要我告訴你當提到你的名字時拉什沃思太太臉上的表情?我一向認為她還比較沉穩,但是昨天她卻有些沉不住氣了。總的說來,朱莉婭的臉色好看一些,至少在說起你以後是這樣。從我講到『范妮』,並且以小姑子的口氣講到你的時候,那副面孔就一直沒有恢復正常。不過,拉什沃思太太滿面春風的日子就要到來了,我們已經接到了請帖,她要在二十八日舉行第一次舞會。到時候她會美不可言,因為她要展示的是溫普爾街最氣派的一幢大宅。兩年前我去過那裏,當時是拉塞爾斯夫人住在裏面,我覺得這幢房子比我在倫敦見過的任何一幢都好。到時候她肯定會覺得──借用一句俗話說──她這是物有所值。亨利不可能給她提供這樣一幢房子。我希望她能記住這一點,滿足於做一個王后住著一座宮殿,雖說國王最好待在後台。我不願意刺激她,絕不會再當著她的面硬提你的名字。她會漸漸冷靜下來。從我聽到的情況看,再根據我的猜測,維爾登海姆男爵(譯注:是《山盟海誓》中的人物,由耶茨先生扮演,見本書第十三章和第十四章。)仍在追求朱莉婭,但是我拿不准他是否受過認真的鼓勵。她應該挑一個更合適的人。一個可憐的貴族頭銜頂不了什麼用,我想像不出他有什麼可愛的,除了誇誇其談,這位可憐的男爵一無所有。一字之差會造成多大的差異啊!他要是不光講起話來『叫呱呱』,收起租來也『頂呱呱』就好了!你埃德蒙表哥還遲遲沒來,可能是讓教區的事務絆住了。也許是桑頓萊西的哪個老太婆需要他勸說皈依。我不願意設想他是因為某個年輕女人而不把我放在心上。再見,我親愛的甜蜜的范妮,這是從倫敦寫給你的一封長信,給我好好地回一封信,讓亨利回來一睹為快──還要給我講一講你為了他鄙棄了多少漂亮的年輕艦長。」

  這封信裏有不少東西可供她回味,個中的滋味多半使她感到不快。然而,儘管讀過之後感到諸多不安,但這封信卻把她和遠在他鄉的人聯繫了起來,講到了她近來特別想了解的人和事,她倒很願意每星期都收到這樣一封信。她和貝特倫姨媽之間的通信是她唯一更感興趣的事情。

  樸茨茅斯的社交活動,並不能彌補她家庭生活的缺陷。不論是她父親的圈裏人還是她母親的圈裏人,沒有一個能給她帶來絲毫的快樂。她對她見到的人都沒有好感,怕見他們,不願和他們說話。她覺得這裏的男人個個粗魯,女人個個唐突,男男女女沒有一個不缺乏教養。無論是和老相識還是和新相識應酬,她都不滿意,人家也同樣不滿意。年輕姑娘們起初覺得她是從一位男爵家來的,便帶著幾分敬意來接近她,但是很快就對她們所謂的「氣派」看不順眼了──因為她既不肯彈鋼琴,又沒穿考究的皮外衣,經過進一步觀察,認為她沒有什麼比她們優越的。

  家裏處處不稱心,范妮得到的第一個實在的安慰,第一個她衷心歡迎而又可能持久的安慰,是她對蘇珊有了進一步的了解,而且有可能對她有所幫助。蘇珊對她倒是一直很好,但她為人處事的潑辣勁兒曾使她感到震驚,至少過了兩個星期,她才開始對這個與自己性情完全不同的姑娘有所了解。蘇珊對家裏的很多事情看不慣,想要加以糾正。一個十四歲的姑娘,在無人幫助的情況下,僅僅憑著自己的理智,要改變家庭的這些狀況,在方式方法上有些不當是不足為奇的。她這麼小的年紀就能明辨是非,范妮很快就開始欣賞她的天賦和智慧,而不去苛求她做法上的不當。蘇珊遵循的正是她自己認同的原則,追尋的正是她自己認可的秩序,只不過她自己性格比較軟弱,有些畏縮不前,不敢堅持罷了。蘇珊能站出來管事,而她只會躲在一邊去哭。她看得出來,蘇珊還是起到了作用;如果不是蘇珊出面干預,本來已經很糟的事情恐怕會變得更糟;由於蘇珊的干預,她媽媽和貝齊那種令人難以容忍的過分放縱、過於粗俗的行為才受到一些約束。

  蘇珊每次和媽媽辯論,都是蘇珊有理,而做媽媽的從來沒有用母愛的柔情來感化她。那種造成種種不良後果的盲目溺愛,她可從來沒有領受過。她過去沒被疼愛過,現在也不受人疼愛,因此就沒有什麼感恩之心,也不會容忍對別人的過分溺愛。

  這一切逐漸明白了,蘇珊也便逐漸成了姐姐同情和欽佩的對象。然而,她的態度不好,有時候還很不好──她的舉措往往失當,不合時宜,她的神情和語言常常不可原諒,這一切范妮依然感覺得到,不過她開始希望會有所改變。她發現蘇珊挺敬重她,希望得到她的指教。范妮雖然從未起過權威作用,從未設想自己能指導別人,但她決計偶爾給她些指點,並且利用自己受過的較好教育,讓她更好地理解人應該怎樣待人接物,她怎樣做才最聰明。

  她的影響,或者說,至少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影響並在利用自己的影響,是從她對蘇珊的一次友好行為開始的。對於這件事,她起初有所顧慮,經過多次猶豫,最後才鼓足了勇氣。她早就想到,雖說為了那把銀刀不斷發生爭吵,但是也許用不了多少錢,就能在這個敏感的問題上永遠恢復安寧。她姨父臨別時給了她十英鎊,她手裏有了這筆錢,就不光想要大方,而且也大方得起。但是,除了對很窮的人,她從來沒有施恩於誰。對於與她同等的人,她從來沒有糾正過誰的不良行為,也沒有對誰施過恩惠。她就怕別人覺得她想擺出一副大家閨秀的架勢,來提高自己在家裏的地位,因此考慮了許久還不能決定,贈這麼個禮品對她來說是否合適。不過,她最後還是送了禮品。她給貝齊買了一把銀刀,貝齊喜不自禁地接受了。這是把新刀,怎麼看都比那把舊的好。這樣一來,蘇珊就完全恢復了對她那把舊刀的所有權,貝齊也慷慨地宣稱,她現在有了一把漂亮得多的刀子,也就絕不會再要那一把了。范妮本來擔心媽媽會為此感到羞愧,不過看來她絲毫沒有這樣的感覺,反倒同樣為之高興。這件事完全收到了應有的效果。家庭糾紛的一個根源給徹底消除了,蘇珊從此向她敞開了心扉,她也就多了一個可以喜愛、可以關心的人。蘇珊表明她心眼也很細。她爭了至少兩年,現在成了這把銀刀的主人,心裏自然十分高興,然而她又怕姐姐對自己印象不好,怕姐姐怨她那樣爭來爭去,不買上一把家裏就不得安寧。

  范妮了解了她可愛的性情,意識到她多麼想聽她的意見,請她指點,於是做姐姐的又感到了親情的幸福,希望能對一個如此需要幫助,而又應該得到幫助的人有所幫助。她給她提意見,意見提得合情合理,但凡頭腦清楚,就無法反對。意見還提得又溫和又體貼,即使脾氣壞一點,聽了也不會生氣。她眼見著自己的意見屢屢產生良好的效果,心裏感到很高興。她看到她明白了做人的道理,明白了自身的利害關係,因而能接受她的意見,進行自我克制,但也深為體諒地看出,對於蘇珊這樣一個姑娘來說,這也是個難咽的苦果。因此,她對她沒有更高的要求。過了不久,她發現這件事最讓她感到驚奇的──不是蘇珊對她的好的見解不尊重,聽不進去──而是她本來就有那麼多好的見解,好的觀點。她是在無人管教、沒有規矩的環境中長大的──也沒有個埃德蒙表哥指導她的思想,灌輸為人的準則,她居然形成了這麼多正確的見解。

  兩人之間如此開始的親密關係對兩人都有很大的好處。她們一起坐在樓上,也就避開了許多家中的吵吵鬧鬧。范妮得到了安靜,蘇珊也懂得了不聲不響地做活的樂趣。她們的房裏沒有生火。不過,就連范妮對這種艱苦也習以為常,由於聯想到了東屋,她反倒覺得沒有什麼苦的。這間屋子與東屋只有在這一點上是相像的。兩者之間在大小、光線、傢俱和窗外景色方面,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她每次想起她在東屋的書籍、箱子和各種各樣舒適的用品,免不了唉聲歎氣。漸漸地,兩個姑娘都在樓上度過上午的大部分時間,起初只是做活、聊天,可是幾天後,范妮越來越想念剛才提到的那些書籍,在這種情緒的刺激下,忍不住又想找些書來看。她父親的這個家裏沒有書,但是人有了錢就會大手大腳,無所顧忌──她的一些錢就流到了一家流通圖書館。她成了一個訂閱者──為自己成為這樣一個人感到驚訝,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驚訝,她居然成了一個租書者,一個挑選圖書的人!而且由她選書來提高別人!可事實就是如此。蘇珊什麼都沒讀過,范妮想讓她分享一下她自己的首要樂趣,激勵她喜歡她自己所喜歡的傳記和詩歌。

  另外,她還希望通過讀書拋開她對曼斯菲爾德的一些回憶。如果她只是手指在忙,這些回憶勢必會縈繞於心。尤其在這個時候,她覺得讀書有助於轉移她的思想,不要胡思亂想地跟著埃德蒙去倫敦,因為從姨媽的上封信來看,她知道他去了那裏。她毫不懷疑會產生什麼結果。埃德蒙曾說過到時候會將情況寫信告訴她,現在這可怕的事情已經臨頭了。每天連郵差在左鄰右舍的敲門聲,都讓她感到驚恐──要是讀書能讓她把這件事哪怕只忘掉半個小時,對她來說也是個不小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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