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貝特倫先生和瑪麗亞來說,這真是大獲全勝的一天。能一舉戰勝埃德蒙的審慎,這超出了他們的希望,使他們萬分高興。再不會有什麼事情來干擾他們心愛的計劃了。他們感到滿意極了,私下喜不自禁地相互祝賀,把這一變化歸結為嫉妒心所致。埃德蒙盡可以繼續板著臉,說他一般說來不喜歡演戲,特別反對演這齣戲,但是他們已經達到了目的。埃德蒙將參加演出,而且完全是受自私的動機所驅使。他從他原先堅守的崇高道德觀上跌落下來,他的跌落使他們兩個不僅更加快活,而且更加自命不凡。
不過,他們當面對埃德蒙還很客氣,除了嘴角上露出幾絲微笑外,臉上絲毫沒有顯出得意的神氣,似乎能把查爾斯.馬多克斯拒之門外,他們也認為是萬幸,好像當初他們並非有意要他來,而是迫不得已。「完全控制在自家人的圈子裏來演,這正是我們所希望的。讓一個陌生人夾在我們中間,那只會敗壞我們的意興。」埃德蒙趁勢表示希望對看戲的人加以限制,他們由於一時得意,提什麼要求都滿口應承。真是皆大歡喜,令人鼓舞。諾利斯太太主動提出幫他設計服裝,耶茨先生向他保證安哈爾特和男爵的最後一場戲要增加場面和分量,拉什沃思先生答應給他查一查他有多少段台詞。
「也許,」湯姆說,「范妮現在比較願意給我們幫忙了。也許你能說服她。」
「不,她非常堅決。她肯定不會演。」
「啊!好呀。」湯姆再沒說什麼。不過,范妮感到自己又有危險了。她原來將這危險置之度外,現在又為之擔起心來。
埃德蒙改變態度之後,牧師府像莊園一樣一片歡笑。克勞福德小姐笑得非常迷人,又立即興高采烈地參加到這件事情中來,這對埃德蒙只能產生一個效果。「我尊重這樣的情感無疑是正確的,我很高興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這天上午是在快活中度過的,這快活雖然不是十分酣暢,卻也頗為甜蜜。這也給范妮帶來一個好處。應克勞福德小姐的懇求,素來好性子的格蘭特太太答應扮演他們要范妮扮演的角色──這一天中,只有這一件事能讓她范妮開心。即使是這件事,等埃德蒙傳達給她的時候,也給她帶來了痛苦,因為這件事還多虧了克勞福德小姐,她得感謝克勞福德小姐好心相助,埃德蒙對她這份功勞讚賞不已。她平安無事了,但是平安無事並未使她心情平靜。她的心情從未這樣不平靜。她覺得自己並沒做錯事,但是除此之外,她對什麼都感到不安。她從理智到情感,都反對埃德蒙所做的決定。她不能原諒他說變就變,他這一變倒高興了,卻害得她不好受。她心裏充滿了嫉妒和不安。克勞福德小姐滿面春風地走來,她覺得這是對她的侮辱;克勞福德小姐親切地跟她說話,她卻不能平心靜氣地回答她。她周圍的人,個個又高興又忙碌,又順心又神氣,人人都有自己關注的目標,自己的角色,自己的服裝,自己心愛的場面,自己的朋友和盟友,人人都在議論,都在商討,或者從嬉戲調笑中尋求開心。只有她一人悶悶不樂,無足輕重。什麼事情都沒有她的份兒,她可以走開也可以留下,可以置身於喧鬧之中,也可以回到寂靜的東屋,沒人會注意她,也沒人會牽掛她。她覺得,簡直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境況了。格蘭特太太成了顯要人物:大家稱讚她為人和藹可親──尊重她的情趣喜好和審時度勢──凡事需要她到場──大家向她求教,圍著她轉,誇獎她。剛一開始,范妮幾乎要嫉妒她所承擔的角色,但經過仔細考慮,她心裏好受了一些,覺得格蘭特太太是值得受人尊敬的,而她自己是絕不會受到這樣的尊敬的。她即使受到最大程度的尊敬,也絕不會心安理得地參加演出,因為只要想到她姨父,她就會覺得這戲根本不該演。
在眾人當中,心頭沉重的絕非范妮一人,范妮本人很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朱莉婭也在傷心,不過她不是無辜地傷心。
亨利.克勞福德玩弄了她的感情,但她為了和姐姐爭風吃醋,曾長期容許、甚至逗引他向她獻殷勤。這種爭風吃醋本是可以理解的,她們也應該因此抑制自己的感情。現在她算看清楚了,克勞福德先生看上的是瑪麗亞。她接受了這一現實,既沒有對瑪麗亞的境遇感到驚愕,也沒有努力靠理智使自己平靜下來。她不是陰沉沉地坐在那裏一言不發,始終板著面孔,什麼也無法讓她開心,什麼也不想打聽,對什麼俏皮話都無動於衷,便是聽任耶茨先生向她獻殷勤,對他一個人強顏歡笑,譏笑別人的表演。
亨利.克勞福德得罪了朱莉婭後的一兩天,他力求消除隔閡,照常討好朱莉婭,向她獻殷勤。不過,他也沒有太在意這件事,碰了幾次釘子便也不再堅持。過了不久,他就忙著演戲,沒有工夫再去調情了。他慢慢把這次爭吵置之度外,甚至認為這是一樁好事,於是很快便悄然終止了人們可能產生的一種期待;而可能產生這種期待的,還不僅僅是格蘭特太太一個人。格蘭特太太看到朱莉婭被排除在劇組之外,無人理會地坐在一邊,她心裏感到不快。不過,這件事與她的幸福沒有什麼關係,應該由亨利自己做主,而亨利帶著至誠可信的微笑對她說過,他和朱莉婭誰對誰都不曾認真動過心思。因此,她只是把朱莉婭的姐姐已經訂婚的事向他重提一遍,求他不要過分傾心於她,以免自尋煩惱。接著,她便高高興興地去參加能給諸位年輕人,特別是能給她特別親近的兩位年輕人帶來快樂的各種活動。
「我感到很奇怪,朱莉婭怎麼沒有愛上亨利。」她對瑪麗說。
「我敢說她愛上亨利了,」瑪麗冷冷地答道。「我認為姐妹倆都愛他。」
「姐妹倆都愛!不,不,可不能出這樣的事。可不要讓他知道。要為拉什沃思先生著想。」
「你最好叫貝特倫小姐為拉什沃思先生著想。這樣做會對她有好處。我經常琢磨拉什沃思先生的那份財產、那筆充裕的收入,心想換一個主人該有多好──可我從沒往他身上想。一個人有這麼多的資產就可以做一個郡的代表,不用從事任何職業就可以代表一個郡。」
「我想他很快就會進入國會。托馬斯爵士回來後,我敢說他會當上某個市鎮的代表,不過現在還沒有人支持他。」
「托馬斯爵士回來後會做成一樁樁大事的,」頓了一會之後,瑪麗說道。「你記得霍金斯.布朗(譯註:艾薩克.霍金斯.布朗(1705─1760),英國詩人,以妙語連珠著稱。)模仿波普寫的《煙草歌》嗎?『神聖的樹葉啊!你芬芳的氣息能使聖殿的騎士彬彬有禮,教區的牧師頭腦清晰。』我來個戲仿:神聖的爵士啊!你那威嚴的神情能使兒女們個個豐衣足食,拉什沃思頭腦清晰。難道不合適嗎,格蘭特太太?好像什麼事情都要取決於托馬斯爵士回來。」
「告訴你吧,你要是看見他和家人在一起,就會意識到他的威望完全是正當的、合理的。他舉止優雅莊重,適合做這種人家的戶主,讓家人個個規規矩矩。現在比起他在家的時候,貝特倫夫人說話更沒人聽了,除了托馬斯爵士,誰也管不住諾利斯太太。不過,瑪麗,不要以為瑪麗亞.貝特倫喜歡亨利。我知道朱莉婭沒有看上他,不然的話,她昨天晚上就不會和耶茨先生調情。雖然瑪麗亞和亨利是很好的朋友,但我覺得她非常喜歡索瑟頓,因此不會變心的。」
「在沒有正式訂婚之前,如果讓亨利插在中間,我看拉什沃思先生就不會有多大希望。」
「既然你有這樣的猜疑,那就得採取點措施,等演完戲以後,我們就和亨利正經地談一談,問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他根本無意,我們即使捨不得放他走,也要打發他上別處住上一段時間。」
不過,朱莉婭的心裏的確是痛苦的,只不過格蘭特太太沒有看出來,家裏的其他人也沒察覺罷了。她愛上了亨利.克勞福德,現在依然愛著他。她那熱切而又失去理性的希望破滅後,她深感自己受盡虐待,只是由於脾氣暴烈,性情高傲,才能強忍下這百般痛苦。她心裏悲憤交加,只能靠發洩憤怒尋求安慰。姐姐本來和她處得挺好,現在卻成了她最大的敵人。兩人已經彼此疏遠了。朱莉婭希望還在談情說愛的兩個人沒有個好下場,希望瑪麗亞這種對自己、對拉什沃思先生都極為可恥的行為受到應有的懲罰。這姐妹倆在沒有利害衝突的時候,倒還能不鬧意氣,沒有意見分歧,因而彼此還非常要好。現在遇到了這樣的考驗,卻都把感情拋到了一邊,也忘了為人之道,彼此狠起心來,不講道理,連臉面和情面都不要了。瑪麗亞得意洋洋,繼續追逐她的目標,全然不把朱莉婭放在心上。朱莉婭一看到亨利.克勞福德對瑪麗亞獻殷勤,就巴不得他們會引起嫉妒,最後釀成一場軒然大波。
朱莉婭的這種心理,范妮大體上能理解,也予以同情。不過,她們兩人表面上沒有什麼交情。朱莉婭不主動搭理,范妮也不敢冒昧。她們各有各自的辛酸,只是范妮心裏把兩人聯在了一起。
兩位哥哥和大姨媽對朱莉婭的煩惱不聞不問,對那煩惱的真正原因視而不見,那是因為他們已經心無餘力。他們都在全神貫注於別的事情。湯姆一心撲在演戲上,與此無關的事一概看不見。埃德蒙既要琢磨他所扮演的角色,又要盤算他真正的角色;既要考慮克勞福德小姐的要求,又要顧及他自己的行為;既要談情說愛,又要遵循行為準則,因此同樣注意不到身邊的一切。諾利斯太太忙著為劇組籌劃,指導種種細小事務,本著節儉的原則監督各種服裝的製作,儘管沒人因此感激她,她還是為遠在海外的托馬斯爵士這裏省半克朗,那裏省半克朗,覺得自己為人清廉而沾沾自喜。她自然沒有閒暇去注意他那兩個女兒的行為,關心她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