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克勞福德第二天早晨打定了主意,要在曼斯菲爾德再住兩個星期。他吩咐人把他的獵馬送來,並給海軍將軍寫了封短信做了一番解釋。信封好交出去之後,他便同過頭來看了看妹妹,見周圍沒人,便笑微微地說:「你知道我不打獵的時候準備怎麼消遣嗎,瑪麗?我已經不那麼年輕了,一星期最多只能打三次獵。不過,我對中間不打獵的日子有一個計劃,你知道我準備怎麼安排嗎?」
「一定是和我一起散步,一起騎馬啦。」
「不完全是,儘管我很樂意做這兩件事。不過,那只是活動身體,我還要注意我的心靈呢。再說,那只不過是沉湎於娛樂消遣,沒有一點需要苦苦開動腦筋的有益因素,我可不喜歡過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不,我的計劃是讓范妮.普萊斯愛上我。」
「范妮.普萊斯!胡說!不行,不行。有她兩位表姐你該滿足了。」
「可是沒有范妮.普萊斯,不給她心上戳個小洞,我是不會滿足的。你似乎沒有察覺她有多麼可愛。昨天晚上我們談論她的時候,你們好像誰也注意到,在過去六個星期裏她的容貌發生了多麼奇妙的變化。你天天見她,因而也就注意不到她在變,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她和秋天時相比真是判若兩人。她那時只是一個文靜靦腆、不算難看的姑娘,可現在卻漂亮極了。我過去覺得她臉色不好看,表情又呆板。不過看看她那柔嫩的皮膚,就像昨天晚上那樣,常常泛起一抹紅暈,那可真是嫵媚極了。再根據我對她的眼睛和嘴的觀察,我想在她心有所動的時候,肯定很富於表情。還有──她的神態,她的舉止,她的一切全都變了!從十月以來,她至少長高了兩英寸。」
「得了!得了!這只是因為沒有高個子女人在場和她比,因為她換了件新衣服,你以前從沒見她打扮得這麼漂亮。你相信我好了,她跟十月份一模一樣。問題在於,當時你身邊只有她一個姑娘可以關注,而你總需要有個人和你相好。我一向認為她漂亮──不是十分漂亮──而是人們所說的『挺漂亮』,是逐漸出落成的一種美。她的眼珠還不夠黑,但她笑起來很甜蜜。至於你說的奇妙變化,我想可以歸結為衣著得體,你又沒有別的人可看。因此,你要是真的想挑逗她,我可絕不會相信你是因為她長得美,你只是出於無所事事,百無聊賴而已。」
做哥哥的聽了這番批評,只是嫣然一笑。過了一會,他說:「我並不十分清楚范妮小姐是怎樣一個人。我不了解她,昨天晚上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她是什麼樣的性格。她是不是總愛一本正經的?她是不是挺古怪的?她是不是有點假正經?她為什麼要畏畏縮縮,板著臉看我?我簡直都沒法讓她開口。我還從沒和一個姑娘在一起待這麼長時間──想討她歡心──卻碰了一鼻子灰!我從沒遇到一個姑娘這樣板著臉對待我!我一定要扭轉這個局面。她的神情在說:『我不喜歡你,我絕不會喜歡你。』我要說:我非要讓她喜歡不可。」
「傻瓜!原來這就是她的魅力所在呀!原來是這麼回事──是因為她不喜歡你──你才覺得她皮膚柔嫩,覺得她個子大大長高了,那麼嫵媚,那麼迷人!我真希望你不要給她帶來不幸。燃起一點點愛情也許能給她帶來生氣,帶來好處,但是我不允許你讓她陷得太深。她可是個很好的小姑娘,感情很豐富。」
「只不是兩個星期,」亨利說,「如果兩個星期能要她的命,那她也太弱不禁風了,即使不去招惹她,也是沒救了。不,我是不會害她的,可愛的小精靈!我只是想讓她親切地看待我,對我既能臉紅又能微笑,不論在什麼地方,都在她身邊給我留一把椅子,等我坐下來跟她說話的時候,她要興致勃勃。她還要和我有同樣的想法,對我的財產和娛樂饒有興趣,盡量讓我在曼斯菲爾德多住些日子,等我離開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再快活了。我的要求僅此而已。」
「要求是不高啊!」瑪麗說。「我現在沒有顧慮了。好了,你有的是機會討她的歡心了,因為我們經常在一起。」
她沒有進一步表示反對,便丟下范妮不管,任她去接受命運的考驗──克勞福德小姐沒有料到范妮心裏早已有所戒備,不然的話,這命運真會讓她招架不住。天下肯定有一些不可征服的十八歲姑娘(不然的話,人們從書裏也讀不到這樣的人物),任憑你再怎麼費盡心機,再怎麼賣弄風采,再怎麼獻殷勤,再怎麼甜言蜜語,都無法使她們違心地陷入情網,不過我並不認為范妮是這樣的姑娘。我覺得她性情這麼溫柔,又這麼富有情趣,要不是心裏另有他人的話,遇到克勞福德這樣的男人追求她,儘管先前對他的印象不好,儘管追求的時間只有兩個星期,她恐怕很難芳心不亂。雖說對另一個人的愛和對他的輕蔑能確保她在受到追逐時仍然心境平靜,但是經不住克勞福德持續不斷地獻殷勤──持續不斷卻又注意分寸,並且越越投合她那文雅穩重的性情,要不了多久,她就不會像以前那樣討厭他了。她絕沒有忘記過去,還依然看不起他,但卻感受到了他的魅力。他頗為有趣,言談舉止大有改進,變得客客氣氣,客氣得規規矩矩,無可指摘,她對他也不能不以禮相待。
只消幾天工夫便可達到這一步。這幾天剛過,就發生了一件讓范妮萬分高興的事,樂得她見誰都喜笑顏開,因此也就有利於克勞福德進一步討她歡心。她的哥哥,她那個久在海外的親愛的哥哥威廉,又回到了英國。她收到了他的一封信,那是他們的軍艦駛入英吉利海峽時他匆匆寫下的報喜的信,只有幾行。「安特衛普」號軍艦在斯皮特黑德拋錨後,他把信交給從艦上放下的第一艘小艇送到了樸茨茅斯。克勞福德手拿著報紙走來,原指望她帶來這最新的消息,不料卻看到她一邊手拿著信高興得發抖,一邊又容光煥發地懷著感激之情,在聽姨父泰然自若地口述回信,向威廉發出熱情邀請。
克勞福德只是在前一天才了解了這件事的底細,知道她有這樣一個哥哥,這個哥哥就在這樣一艘軍艦上。不過,他當時雖說很感興趣,也只是適可而止,打算一回倫敦就打聽「安特衛普」號可能什麼時候從地中海回國。第二天早晨他查閱報紙上的艦艇消息時,恰巧看到了這條消息。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巧妙地想出了這樣一個辦法,既贏得了范妮的歡心,又表示了他對海軍將軍的關切,多年以來,他一直在訂閱上邊登有海軍最新消息的這份報紙。然而,他來遲了。他原想由他激起范妮那美妙的驚喜之情,不料這種心情早已激發起來了。不過,范妮對他的關心,對他的好意還是表示感激──熱情地表示感激,因為她出於對威廉的深情厚愛,已經超脫了平常的羞怯心理。
親愛的威廉很快就要來到他們中間了。毫無疑問他會馬上請到假的,因為他還只是個海軍候補少尉。父母就住在當地,肯定已經到了他,也許天天能見到他。按理說,他一請好假就會立即來看妹妹和姨父。在七年的時間裏,妹妹給他寫的信最多,姨父也在盡最大努力幫助他,為他尋求晉升。因此,范妮給哥哥寫的回信很快得到了回信,哥哥確定了日期,要盡快到這裏來。從范妮第一次心情激動地在外邊做客吃飯那天起,過了還不到十天,她就迎來了一個心情更加激動的時刻──在門廳裏,在門廊下,在樓梯上,等候傾聽哥哥馬車到來的聲響。
馬車在她的企盼中歡快地來到了。既沒有什麼虛禮,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事來耽擱相見的時刻,威廉一走進屋來,范妮便撲到他身邊。最初時刻那強烈的感情流露既沒有人打斷,也沒有人看見,如果說有人的話,也只是那些小心翼翼就怕開錯門的僕人。這種場面正是托馬斯爵士和埃德蒙不謀而合安排好的,他們不約而同地欣然勸說諾利斯太太待在原地,不要一聽到馬車到達的聲音,就往門廳裏跑。
過了不久,威廉和范妮就來到了大家面前。托馬斯爵士高興地發現,他七年前給裝備起來的這位被保護人現在完全變了樣子,已經出挑成了一個開朗和悅、誠摯自然、情真意切、彬彬有禮的青年,使他越發認定可以做他的朋友了。
范妮在最後三十分鐘的期待和最初三十分鐘見面時的激動喜悅之情,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甚至過了很久,她的這種喜悅之情才可以說使她真正感到欣喜,她那由於見到的已非原來的威廉而產生的失落感才逐漸消失,她才從他身上見到了原來的威廉,才能像她多年來所企盼的那樣與他交談。不過,由於威廉的感情和她的一樣熱烈,也由於他不那樣講究文雅和歡乏自信,這樣的時刻還是漸漸到了。她是威廉最愛的人,只不過他現在意氣更高昂,性情更剛強,因而愛得坦然,表達得也很自然。第二天他們一起在外邊散步的時候,才真正體會到重逢的喜悅,以後兩人天天都在一起談心。托馬斯爵士沒等埃德蒙告訴他就已看出來了,心裏感到頗為得意。
除了在過去幾個月中,埃德蒙對她的一些明顯的、出乎意料的體貼給她帶的特大快樂外,范妮還從未領受過這次與哥哥加朋友的這種無拘無束、平等無憂的交往帶來的莫大幸福。威廉向她敞開了心扉,對她講述了他為那嚮往已久的提職,如何滿懷希望,如何憂心忡忡,如何為之籌劃,如何翹首以盼,喜事來之不易,理當倍加珍惜。他對她講了他親眼見到的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們的詳細情況,而她過去很少聽到他們的消息。威廉興致勃勃地聽妹妹講她在曼斯菲爾德的情況,講她在這裏的舒適生活,遇到的種種不愉快的小事──他贊成妹妹對這家人每個成員的看法,只是在談到諾利斯姨媽時,他比妹妹更無所顧忌,責罵起來聲色俱厲。兩人一起回憶小時候表現得乖不乖(這也許是他們最喜歡談論的話題),一起緬懷以往共同經歷過的痛苦和歡樂。兩人越談越親密,這種兄妹之情甚至勝過夫妻之愛。來自同一家庭,屬於同一血緣,幼年時有著同樣的經歷、同樣的習慣,致使兄弟姐妹在一起感到的那種快樂,在夫妻親朋關係中很難感受到。只有出現了長期的、異乎尋常的疏遠,關係破裂後又未能重修舊好,兒時留下的珍貴情誼才會被徹底忘卻。唉,這種事情屢見不鮮呀!骨肉之情有時勝過一切,有時一文不值。但是,對威廉兄妹來說,這種感情依然又熱烈又新鮮,沒有受到利害衝突的損害,沒有因為各有所戀而變得冷漠,長久的分離反而使這感情越來越深。
兄妹之間如此相親相愛,使每一個珍惜美好事物的人都更加敬重他們。亨利.克勞福德也像其他人一樣深受感動。他讚賞年輕水手對妹妹的一片深情和毫不掩飾的愛,於是便把手伸向范妮的頭,一邊說道:「你吧,我已經喜歡上了這種奇怪的髮型,雖說我最初聽說英國有人梳這樣的髮型時,我簡直不敢相信。當布朗太太和別的女人都梳著這種髮型來到駐直布羅陀長官家裏的時候,我認為她們都瘋了。不,范妮能讓我對什麼都看得慣。」做哥哥的出海這麼多年,自然遇到過不少突如其來的危險和蔚為壯觀的景致,范妮一聽他描述起這樣的事情,就不由得容光煥發,兩眼晶亮,興致勃勃,精神貫注,克勞福德不禁異常羨慕。
這是亨利.克勞福德從道德的角度頗為珍惜的一幅情景。范妮的吸引力增加了──增加了兩倍──因為多情本身就很富有魅力,使她氣色俊秀,容顏煥發。他不再懷疑她會情意綿綿。她有感情,有純真的感情。能得到這樣一位姑娘的愛,能讓她那年輕純樸的心靈產生初戀的,這該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事情啊!他對她的興趣超出了他的預想。兩個星期還不夠。他要不定期地住下去。
姨父常常要威廉給大家講他的見聞。托馬斯爵士覺得他講的事情很有趣,不過他要他講的主要目的是要了解他,是要通過聽經歷來了解這個年輕人。他聽他簡單明瞭、生氣勃勃地敘述他的詳細經歷,感到十分滿意──從這些經歷中,可以看出他為人正派,熟諳業務,有活力,有勇氣,性情開朗──這一切確保他應該受到重用,也能受到重用。威廉儘管年輕,卻已經有了豐富的閱歷。他到過地中海,到過西印度群島,再回到地中海。艦長喜歡他,每到一地,常把他帶上岸。七年當中,他經歷了大海和戰爭給他帶來的種種危險。他有這麼多不平凡的經歷,講起來自然值得一聽。就在他敘述海難或海戰的時候,儘管諾利斯太太,一個勁兒地打擾別人,時而向這個要兩根線,時而向那個要一粒襯衫扣子,但其他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連貝特倫夫人聽到這些可怕的事也為之震驚,有時停下手裏的活計抬眼道:「天哪!多可怕呀。我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去當水手。」
亨利.克勞福德聽後卻不這樣想。他巴不得自己也當過水手,有過這麼多見識,做過這麼多事情,受過這麼多苦難。他心潮澎湃,浮想聯翩,對這個還不到二十歲就飽嘗艱難困苦、充分顯示出聰明才智的小夥子感到無比敬佩。在他的英勇無畏、為國效勞、艱苦奮鬥、吃苦耐勞光輝精神的比照下,他只顧自己吃喝玩樂簡直是卑鄙無恥。他真想做威廉.普萊斯這樣一個人,滿懷自尊和歡快的熱忱,靠自己奮鬥來建功立業,而不是現在這樣!
這種願望來得迫切,去得也快。埃德蒙問他第二天的打獵怎樣安排,把他從回顧往事的夢幻和由此而來的悔恨中驚醒。他覺得做一個有馬車馬伕的有錢人同樣不錯。在某種意義上,這還要更好,因為你想施惠於人的時候,倒有條件這樣做。威廉對什麼事都興致勃勃,無所畏懼,欲求一試,因此表示也想去打獵。對克勞福德來說,給威廉準備一匹打獵的坐騎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他只需要打消托馬斯爵士的顧慮──他比外甥更了解欠別人人情的代價,還需要說服范妮不必擔心。范妮對威廉不放心。威廉對她講了他在多少國家騎過馬,參加過哪些爬山活動,騎過多少脾氣暴烈的騾子和馬,摔過多少次都沒摔死,但她依然不相信他能駕馭一匹膘肥體壯的獵馬在英國獵狐。而且,不等哥哥平安無事地打獵回來,她會一直認為不該冒這樣的險,也不會感激克勞福德借馬給哥哥,儘管克勞福德原本就想求得她的感激。不過,事實證明威廉沒有出事,她這才感到這是一番好意。馬的主人提出讓威廉下次再騎,接著又極其熱情、不容推辭地將馬完全交給了威廉,叫他在北安普敦郡做客期間儘管騎用。這時,范妮甚至向克勞福德報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