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范妮,你現在覺得克勞福德小姐怎麼樣?」第二天,埃德蒙對這個問題思索了一番以後問道。「你昨天對她喜歡不喜歡?」
「很好啊──我很喜歡。我喜歡聽她說話。她使我感到快樂。她漂亮極了,我非常喜歡看她。」
「她的容貌是很招人喜歡,面部表情也很嫵媚動人!不過,范妮,你有沒有發現她說的話有的不大妥當?」
「噢!是呀,她不該那樣說她的叔叔。我當時大為驚訝。她跟她叔叔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這位叔叔不管有什麼過錯,卻非常喜歡她的哥哥,據說待她哥哥就像親生兒子一樣。我不敢相信她會那樣說她叔叔!」
「我早知道你會聽不慣的。她這樣做很不合適──很不合規矩。」
「而且,我還覺得是忘恩負義。」
「說忘恩負義是重了些。我不知道她叔叔是否有恩於她,她嬸嬸肯定有恩於她。她對嬸母強烈的敬重之情把她誤引到了這一步。她的處境頗為尷尬。她有這樣熱烈的感情,加上朝氣蓬勃,也就很難在一片深情對待克勞福德太太的同時,難免不使將軍相形見絀。我不想妄論他們夫婦倆不和主要應該怪誰,不過將軍近來的行為可能會讓人站在他妻子一邊。克勞福德小姐認為她嬸母一點過錯都沒有,這是合情合理的,說明她為人隨和。我不指摘她的看法,但是她把這些看法公諸於眾,無疑是不妥當的。」
「克勞福德小姐完全是克勞福德太太帶大的,」范妮想了一想說,「出了這麼不妥當的行為,難道你不覺得克勞福德太太難辭其咎嗎?應該如何對待這位將軍,克勞福德太太不可能給侄女灌輸什麼正確的思想。」
「這話說得有道理。是的,我們必須把侄女的過錯視為嬸母的過錯。這樣一來,人們就更能看清克勞福德小姐處於多麼不利的環境。不過我認為,她現在這個家定會給她帶來好處。格蘭特太太待人接物十分得體。克勞福德小姐講到她哥哥時所流露出的情感是很有意思的。」
「是的,只是抱怨他寫信短時除外。她的話逗得我差一點笑出聲來。不過,一個做哥哥的和妹妹分別之後,都懶得給妹妹寫一封值得一讀的信,我可不敢恭維他的愛心和好性子。我相信,不管在什麼情況下,威廉絕不會這樣對待我。克勞福德小姐憑什麼說,你要是出門在外,寫起信來也不會長?」
「憑她心性活潑,范妮,不管什麼東西只要能使她高興,或者能使別人高興,她就會抓住不放。只要沒染上壞脾氣和粗暴無禮,心性活潑點倒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從克勞福德小姐的儀容和言談舉止來看,她脾氣一點也不壞,也不粗暴無禮,為人一點不尖刻,也不粗聲粗氣。除了我們剛才講的那件事以外,她表現出了不折不扣的女人氣質。而在那件事情上,她怎麼說都是不對的。我很高興你跟我的看法是一致的。」
埃德蒙一直在向范妮灌輸自己的想法,並且贏得了她的好感,因此范妮很可能跟他有一致的看法。不過在這期間,在這個問題上,卻開始出現了看法不同的危險,因為他有點傾慕克勞福德小姐,照此發展下去,范妮就不會聽他的了。克勞福德小姐的魅力未減。豎琴運來了,越發給她平添了幾分麗質、聰穎與和悅,因為她滿腔熱情地為他們彈奏,從神情到格調都恰到好處,每支曲子彈完之後,總有幾句巧言妙語好說。埃德蒙每天都到牧師住宅去欣賞他心愛的樂器,今天上午聽完又被邀請明天再來,因為小姐希望有人願意聽,於是事情很快就有了苗頭。
一個漂亮活潑的年輕小姐,依偎著一架和她一樣雅致的豎琴,臨窗而坐,窗戶是落地大窗,面向一小塊草地,四週是夏季枝繁葉茂的灌木林,此情此景足以令任何男人為之心醉魂迷。這季節,這景致,這空氣,都會使人變得溫柔多情。格蘭特太太在一旁做刺繡也不無點綴作用,一切都顯得那麼協調。人一旦萌發了愛情,什麼東西都覺得有意思,就連那只放三明治的盤子,以及正在盡主人之誼的格蘭特博士,也都值得一看。然而,埃德蒙既未認真考慮,也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就這麼來往了一個星期之後,便深深地墜入了情網。那位小姐令人讚許的是,儘管小夥子不諳世故.不是長子,不懂恭維的訣竅,也沒有閒聊的風趣,可她還是喜歡上了他。她感覺是這樣的,雖說她事先未曾料到,現在也難以理解。因為按平常標準來看,埃德蒙並不討人喜歡,不會說廢話,不會恭維人,他的意見總是堅定不移,他獻殷勤總是心態平靜,言語不多。也許在他的真摯、堅定和誠實中有一種魅力,這種魅力,克勞福德小姐雖然不能進行分析,卻能感覺得到。不過,她並不多去想它。現在,他能使她歡心,她喜歡讓他跟她在一起,這就足夠了。
埃德蒙天天上午都跑到牧師住宅,范妮對此並不感到詫異。假如她能不經邀請,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去聽琴的話,她又何嘗不想進去呢。她同樣不感到詫異的是,晚上散完了步,兩家人再次分別的時候,埃德蒙總覺得該由他送格蘭特太太和她妹妹回家,而克勞福德先生則陪伴莊園裏的太太小姐們。不過,她覺得這樣的交換很不好。如果埃德蒙不在場給她摻和酒水,她寧肯不喝。她有點驚奇的是,埃德蒙天天和克勞福德小姐在一起那麼長時間,卻再沒有在她身上發現他過去曾看到過的缺點,而她自己每逢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那位小姐身上總有一種同樣性質的東西使她想起那些缺點。不過,實際情況就是如此。埃德蒙喜歡跟她談克勞福德小姐,他似乎覺得克勞福德小姐再也沒有抱怨過將軍,這已經滿不錯了。范妮沒敢向他指出克勞福德小姐都說了些什麼,免得讓他認為自己不夠厚道。克勞福德小姐第一次給她帶來的真正痛苦,是由於她想學騎馬而引起的。克勞福德小姐來到曼斯菲爾德不久,看到莊園裏的年輕小姐都會騎馬,自己也想學騎馬。埃德蒙和她熟悉後,便鼓勵她有這樣的想法,並主動提出讓她在初學期間騎他那匹性情溫和的雌馬,說什麼兩個馬廄中就數這匹馬最適合剛學騎馬的人騎。他提這個建議的時候,並不想惹表妹難過,更不想惹表妹傷心:表妹還可照常騎,一天也不受影響。那匹馬只是在表妹開始騎之前,牽到牧師住宅用上半個小時。這個建議剛提出的時候,范妮絲毫沒有受輕慢之感,而表哥居然徵求她的意見,她簡直有點受寵若驚了。
克勞福德小姐第一次學騎馬很講信用,沒有耽誤范妮的時間。埃德蒙把馬送過去,並且為之負責到底。他非常守時間,范妮和表姐不在時總跟隨著她騎馬的那個穩妥可靠的老車夫還沒做好出發的準備,他就把馬牽來了。第二天的情況就不這麼無可指摘了。克勞福德小姐騎馬騎到了興頭上,欲罷不能了。她人又活躍,又膽大,雖然個子很小,長得倒挺結實,好像天生就適於騎馬。除了騎馬本身所具有的純真樂趣之外,也許還有埃德蒙陪伴指導的緣故,再加上她一開始就進步很快,因而覺得自己大大勝過其他女性。這樣一來,她騎在馬上就不想下來了。范妮已裝束停當,等在那裏,諾利斯太太責怪她怎麼還不去騎馬。可是仍然沒有傳報馬的到來,也不見埃德蒙歸來。范妮走了出去,一是想避開姨媽,二是去找表哥。
這兩家的住宅雖然相距不足半英哩,卻彼此不能相望。不過,從前廳門口往前走五十碼,她可以順著庭園往下看去,牧師住宅及其園地盡收眼底,就在村子裏大路那邊,地勢微微隆起。她一眼看到那夥人就在格蘭特博士的草地上──埃德蒙和克勞福德小姐兩人都騎在馬上,並轡而行,格蘭特博士夫婦、克勞福德先生,帶著兩三個馬夫,站在那裏觀看。范妮覺得這些人在一起很高興──他們的興趣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毫無疑問都很開心,她甚至都能聽到他們的嬉笑之聲。這嬉笑聲卻沒法讓她開心,她奇怪埃德蒙居然忘記了她,心裏不禁一陣酸楚。她目不轉睛地望著那片草地,不由自主地瞅著那邊的情景。起初,克勞福德小姐和她的騎伴徐步繞場而行──那一圈可真不小。後來,顯然是經小姐提議,兩人催馬小跑起來。范妮天生膽小,眼看克勞福德小姐騎得這麼好,感到非常吃驚。過了一會,兩匹馬全停下來了,埃德蒙離小姐很近,他在對她說話,顯然是在教她怎樣控制馬韁,並且抓住了她的手。范妮看見了這一幕,或者說並非視力所及,而是憑想像捕捉到的。對於這一切,她不必感到奇怪。埃德蒙對誰都肯幫忙,對誰都很和善,這難道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嗎?她只是覺得,克勞福德先生完全可以讓他省了這份麻煩。他身為做哥哥的,本該由他自己來給妹妹幫忙,這是再合適、再恰當不過了。可是,克勞福德先生雖然給吹得為人敦厚,雖然那麼會騎馬趕車,但卻不大懂得這個道理,和埃德蒙比起來,毫無助人為樂的熱忱。范妮開始覺得,讓這匹馬承受這樣的雙重負擔,未免有些殘酷。她自己被人遺忘也就罷了,這匹可憐的馬還得有人牽掛才行。
她對這一位和另一位所浮起的紛紜思緒很快平靜了一些,因為她看到草地上的人群散了,克勞福德小姐仍然騎在馬上,埃德蒙步行跟著。兩人穿過一道門上了小路,於是就進了庭園,向她站的地方走來。這時她便擔起心來,唯恐自己顯得魯莽無禮,沒有耐心。因此,她急不可待地迎上前去,以免他們疑心。
「親愛的普萊斯小姐,」克勞福德小姐一走到彼此可以聽得見的地方便說,「我來向你表示歉意,讓你久等了──我沒有理由為自己辯解──我知道已經超過時間了,知道我表現得很不好。因此,請你務必要原諒我。你知道,自私應該永遠受到原諒,因為這是無法醫治的。」
范妮回答得極其客氣,埃德蒙隨即補充說:他相信范妮是不會著急的。「我表妹即使想比平時騎得遠一倍,時間也綽綽有餘,」他說。「你叫她晚動身半個小時,她倒因此更舒服了。雲彩現在出來了,她騎起來就不會像先前那樣熱得不好受了。但願你騎了這麼久沒把你累著。你還得走回家,你要是不用走回去就好了。」
「跟你說實話,騎在馬上一點也不累,」克勞福德小姐一邊說,一邊由埃德蒙扶著跳下馬背。「我很結實。只要不是做我不愛做的事,無論做什麼我都沒累過。普萊斯小姐,真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衷心希望你騎得快快活活的,也看望這匹心愛的、討人喜歡的、漂亮的馬樣樣令你滿意。」
老車夫一直牽著他那匹馬在一旁等著,這時走過來,扶范妮上了她自己的馬,隨即幾個人便動身朝庭園的另一邊走去。范妮回過頭來,看見那兩個人一起下坡向村裏走去,她那忐忑不安的心情並未得到緩解。她的隨從誇獎克勞福德小姐騎馬多麼機靈,自然也不會讓她心裏好受。克勞福德小姐騎馬的時候,他一直在旁邊觀看,那興趣和她范妮的興趣幾乎不相上下。
「看到一位小姐騎起馬來這麼大膽,真是一樁賞心樂事啊!」他說。「我從未見過有哪個小姐騎得這麼穩當的。她好像心裏一點也不害怕。跟你大不一樣啊,小姐。你從開始學騎馬到下一個復活節,整整六年了。上帝保佑!托馬斯爵士第一次把你放在馬背上的時候,你抖得多厲害啊!」
到了客廳,克勞福德小姐也備受讚揚。兩位貝特倫小姐十分賞識她那天生的力量和勇氣。她像她們倆一樣喜歡騎馬,一開始就騎得這麼好,這一點也像她們倆。兩人興致勃勃地誇讚她。
「我早就知道她肯定會騎得很好,」朱莉婭說。「她天生就適合騎馬。她的身材像她哥哥的一樣好。」
「是的,」瑪麗亞接著說,「她也像她哥哥一樣興致勃勃,像她哥哥一樣充滿活力。我認為,騎馬好不好跟一個人的精神有很大關係。」
晚上道別時,埃德蒙問范妮第二天是否想騎馬。
「不,我不知道。如果你要用馬,我就不騎了。」范妮答道。
「我自己倒是不會用的,」埃德蒙說。「不過,你下次想待在家裏的時候,克勞福德小姐可能想要多騎一些時間──說明了,騎一上午。她很想一直騎到曼斯菲爾德共用牧場那兒,格蘭特太太總跟她說那兒風景好,我毫不懷疑她完全可以騎到那兒。不過,隨便哪天上午都行。要是妨礙了你,她會十分抱歉的。妨礙你是很不應該的。她騎馬只是為了快樂,而你是為了鍛鍊身體。」
「我明天真的不騎,」范妮說。「最近我常出去,因此寧願待在家裏。你知道我現在身體很好,挺能走路的。」
埃德蒙喜形於色,范妮為此感到寬慰,於是去曼斯菲爾德共用牧場之事,第二天上午便付諸於行動了──一行人中包括所有的年輕人,就是沒有范妮。大家顯得非常高興,晚上議論的時候更是加倍的高興。這類計劃完成一項,往往會引出第二項。那些人去過曼斯菲爾德共用牧場之後,都想在第二天去個別的什麼地方。還有許多風景可以觀賞,雖然天氣炎熱,但是走到哪裏都有陰涼小道。一群年輕人總會找到一條陰涼小道的。一連四個晴朗的上午就是這樣度過的:帶著克勞福德兄妹遊覽這個地區,觀賞這一帶最美的景點。事事如意,個個興高采烈、喜笑顏開,就連天氣炎熱也只當笑料來談──直到第四天,有一個人的快樂心情被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此人就是貝特倫小姐。埃德蒙和朱莉婭接到邀請去牧師府上吃飯,而她卻被排除在外。這是格蘭特太太的意思,是她安排的,不過她倒完全是一片好心,是為拉什沃思先生著想,因為估計這天他可能到莊園來。然而,貝特倫小姐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損害,她要極力靠文雅的舉止來掩飾內心的苦惱和憤怒,直至回到家中。由於拉什沃思先生根本沒來,那損害就越發沉重,她甚至都不能向拉什沃思先生施展一下她的威力,以求得一點慰藉。她只能給母親、姨媽和表妹臉色看,攪得她們在吃正餐和甜點時,一個個全都憂鬱不已。
在十點到十一點之間,埃德蒙和朱莉婭走進了客廳,夜晚的空氣使得他們面色滋潤,容光煥發,心情暢快,與坐在屋裏的三位女士樣子截然不同。瑪麗亞在埋頭看書,眼都不抬一下,貝特倫夫人半睡不睡,就連諾利斯太太也讓外甥女鬧情緒攪得心緒不寧,問了一兩聲有關宴會的問題,見無人答理,似乎也打定主意不再做聲。那兄妹倆一心在稱讚這個夜晚,讚美天上的星光,有一陣子心裏沒有想到別人。可是,等話頭第一次斷下來的時候,埃德蒙環顧了一下四周,問道:「范妮呢?她睡覺了嗎?」
「沒有,我想沒有吧,」諾利斯太太答道。「她剛才還在這兒。」
從長長的房間的另一端傳來范妮輕柔的聲音,大家這才知道她在沙發上。諾利斯太太便罵起來了。
「范妮,一個人待在沙發上消磨一個晚上,你這是犯傻呀。你就不能坐到這兒,像我們一樣找點事兒幹?你要是沒有活幹,這教堂濟貧筐裏有的是活給你幹。我們上星期買的印花布還都在這兒,動也沒動。我剪裁花布差一點把背都累折了。你應該學會想到別人。說實在的,一個年輕人總是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這也太不像話了。」
她的話還沒說到一半,范妮已回到她桌邊的座位上,又做起活來。朱莉婭快活了一天,心情非常好,便為她主持公道,大聲叫道:「姨媽,我要說,范妮在沙發上待的時間比這屋裏的哪個人都不多。」
「范妮,」埃德蒙仔細地看了她一陣之後說,「我想你一定是犯頭痛病了吧?」
范妮無可否認,不過說是不嚴重。
「我不大相信你的話,」埃德蒙說。「我一看你的臉色就知道了。你病了多長時間啦?」
「飯前不久開始的。沒什麼,是熱的。」
「你大熱天的跑出去啦?」
「跑出去!她當然跑出去啦,」諾利斯太太說。「這麼好的天氣,你想讓她待在家裏?我們不是都出去了嗎?連你母親都在外邊待了一個多小時。」
「的確是這樣,埃德蒙,」貝特倫夫人加了一句,諾利斯太太對范妮的厲聲斥責把她徹底吵醒了。「我出去了一個多小時。我在花園裏坐了三刻鐘,范妮在那兒剪玫瑰,確實是很愜意,不過也很熱。涼亭裏倒挺陰涼的,可是說實話,我真害怕再走回家。」
「范妮一直在剪玫瑰,是嗎?」
「是的,恐怕這是今年最後的一茬花了。可憐的人兒!她也覺得天熱,不過花都盛開了,不能再等了。」
「這實在是沒有辦法呀,」諾利斯太太輕聲細語地說。「不過,妹妹,我懷疑她是不是就是那時候得的頭痛。站在大太陽底下,一會兒直腰、一會兒彎腰地剪花,最容易讓人頭痛。不過我敢說,明天就會好的。你把你的香醋給她喝點,我總是忘記帶我的香醋。」
「她喝過啦,」貝特倫夫人說。「她第二次從你家回來,就給她喝過了。」
「什麼!」埃德蒙嚷道。「她是又剪花又跑路,在大太陽底下穿過庭園跑到你家,而且跑了兩次,是吧,姨媽?怪不得她頭痛呢。」
諾利斯太太在和朱莉婭說話,對埃德蒙的話置若罔聞。
「當時我怕她受不了,」貝特倫夫人說。「可是等玫瑰花剪完之後,你姨媽想要,於是,你知道,必須把花送到她家去。」
「可是有那麼多玫瑰嗎,非要叫她跑兩趟。」
「沒那麼多。可是要放在那個空房間裏去晾,范妮不巧忘了鎖房門,還忘了把鑰匙帶來,因此她不得不再跑一趟。」
埃德蒙站了起來,在屋裏走來走去,說道:「除了范妮,再派不出人幹這個差使了嗎?說實在話,媽媽,這件事辦得非常糟糕。」
「我真不知道怎樣辦才算好,」諾利斯太太不能再裝聾了,便大聲叫道,「除非讓我自己跑。可我又不能把自己劈成兩半呀。當時我正和格林先生談你母親牛奶房女工的事,是你母親讓我談的。我還答應過約翰.格魯姆替他給傑弗里斯太太寫封信,講講他兒子的情況,這可憐的傢伙已等了我半個鐘頭。我想誰也沒有理由指責我什麼時候偷過懶,但我的確不能同時做幾件事。至於讓范妮替我到我家裏去一趟,那也不過是四分之一英哩多一點,我想我要她去沒有什麼不合理的。我常常不分早晚,日曬雨淋,一天跑三趟,可我一句話也沒說過。」
「范妮的氣力能頂上你一半就好了,姨媽。」
「范妮如果能經常堅持鍛鍊,也不會跑這麼兩趟就垮掉。她這麼久沒有去騎馬了,我認為她不騎馬的時候就該走一走。她要是天天騎馬的話,我就不會要她跑那一趟。不過我當時心想,她在玫瑰叢中彎那麼長時間的腰,走一走反而會對她有好處,因為那種活幹累了,走走路最能提精神。再說當時雖然烈日當頭,但天氣並不很熱。咱倆私下裏說句話,埃德蒙,」諾利斯太太意味深長地向貝特倫夫人那邊點了點頭,「她是剪玫瑰和在花園裏跑來跑去引起頭痛的。」
「恐怕真是這樣引起的,」貝特倫夫人比較坦率,她無意中聽到了諾利斯太太的話,「我真怕她的頭痛病是剪玫瑰時得的,那兒當時能熱死人。我自己也是勉強捱得住的。我坐在那兒,叫住哈巴狗,不讓它往花壇裏鑽,就連這也讓我差一點受不了。」
埃德蒙不再答理兩位太太,悶聲不響地走向另一張桌子,桌上的餐盤還沒有撤走。他給范妮端了一杯馬德拉白葡萄酒,勸她喝下大半杯。范妮本想推辭,怎奈百感交集,熱淚盈眶,飲酒下肚比張口說話來得容易。
埃德蒙雖然對母親和姨媽不滿,但他對自己更加氣憤。他沒把范妮放在心上,這比兩位太太的所作所為更為糟糕。如果他適當地考慮到范妮,這種事情就絕不會發生。可他卻讓她一連四天沒有選擇夥伴的餘地,也沒有鍛鍊身體的機會,兩個沒有理智的姨媽不論叫她做什麼事,她都無法推托。一想到接連四天使她失去了騎馬的權利,他感到很是慚愧,因此十分鄭重地下定決心:儘管他不願意掃克勞福德小姐的興,這樣的事情再也不能發生。
范妮像她來到莊園的第一個晚上那樣心事重重地上床了。她的精神狀態可能是她生病的原因之一。幾天來,她覺得自己受人冷落,一直在壓抑自己的不滿和妒忌。她躲在沙發上是為了不讓人看見,就在她靠在沙發上的時候,她心頭的痛苦遠遠超過了她的頭痛。埃德蒙的關心所帶來的突然變化,使她幾乎不知道如何支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