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選》序

  自從有小品文以來,就有許多小品文的定義,當然沒有一個是完完全全對的,所以我也不去把幾十部破書翻來翻去,一條一條抄下。大概說起來,小品文是用輕鬆的文筆,隨隨便便地來談人生,因爲好像只是茶餘酒後,爐旁牀側的隨便談話,並沒有儼然地排出冠冕堂皇的神氣,所以這些漫話絮語很能夠分明地將作者的性格烘托出來,小品文的妙處也全在於我們能夠從一個具有美妙的性格的作者眼睛裏去看一看人生。許多批判家拿抒情詩同小品文相比,這的確是一對很可喜的孿生兄弟,不過小品文是更灑脫,更胡鬧些吧!小品文家信手拈來,信筆寫去,好似是漫不經心的,可是他們自己奇特的性格會把這些零碎的話兒熔成一氣,使他們所寫的篇篇小品文都彷彿是在那裏對着我們拈花微笑。

  小品文同定期出版物幾乎可說是相依爲命的。雖然小品文的開山老祖Montaigne是一個人住在圓塔裏靜靜地寫出無數對於人生微妙的觀察,去消遣他的宦海餘生,積成了一厚冊纔拿來發表,但是小品文的發達是同定期出版物的盛行做正比例的。這自然是因爲定期出版物篇幅有限,最宜於刊登短雋的小品文字,而小品文的沖淡閒逸也最合於定期出版物讀者的品味,因爲他們多半是看倦了長而無味的正經書,纔來拿定期出版物鬆散一下。所以在這集裏,我忽略了奸巧利詐的Bacon,恬靜自安的遺老Izaak Walton(沃爾頓),古怪的Sir Thomas Browne同老實的Abraham Cowley(考利),雖然他們都是小品文的開國元勳,卻從Steele起手,因爲大家都承認Steele的Tatler(《閒談者》)是英國最先的定期出版物。中國近代的文壇豈不也是這樣嗎?有了《晨報副刊》,有了《語絲》,纔有周作人先生的小品文字、魯迅先生的雜感。我只希望中國將來的小品文也能有他們那麼美妙,在世界小品文裏面能夠有一種帶着中國情調的小品文,這也許是我這樣不顧魯拙,翻譯這部小品文的一些動機罷!

  現在要把這二十位作家約略地說幾句。在這二十位裏,四位是屬於十八世紀的,四位是屬於十九世紀的,其他那十二位作家現在都還健在。Steele豪爽英邁,天生一片俠心腸,所以他的作品是一往情深,懇摯無比的,他不會什麼修辭技巧,只任他的熱情自然流露在字裏行間,他的性格是表現得萬分清楚,他的文章所以是那麼可愛也全因爲他自己是個可喜的浪子。他的朋友Addison卻跟他很不同了。Addison溫文爾雅,他自己說他生平沒有接連着說三句話過,他的沉默,可想而知,他的小品文也是默默地將人生拿來仔細解剖,輕輕地把所得的結果放在讀者面前。約翰生不是小品文名家,但是他有幾篇小品文是充滿了智慧同憐憫,《悲哀》這篇就是一個好例子。Goldsmith和Steele很相似,不過是更糊塗一點。他的《世界公民》(The Citizen of the World)是一部我百讀不厭的書。他的小品文不單是洋溢着真情同仁愛,並且是珠圓玉潤的文章。Washington Irving就是個私淑他的文人,還只學到他的一些好處,就已經是那麼令人見愛了。以上四位都是屬於十八世紀的,十九世紀的小品文多半是比十八世紀的要長得多,每篇常常佔十幾二十頁。Charles Lamb是這時代裏的最出色的小品文家,有人說他是英國最大的小品文家,不佞也是這樣想。他的Essays of Elia(《伊利亞隨筆集》)是詼諧百出的作品,沒有一個人讀着不會發笑,不止是發笑,同時又會覺得他忽然從個嶄新的立腳點去看人生,深深地感到人生的樂趣。William Hazlitt是個最深刻不過的作家,但是他又能那麼平易地說出來。難怪後來的作家像Henley,Stevenson對他總是望洋興嘆,以爲不可復得。他寫有好幾本小說文集(Sketches and Essays;Table-Talk;Plain Speakers;Winterslow etc.)同許多批評文字(Spirit of the Age;Lectures on the English Poets;Lectures on English Comic Authors;Characters of Shakespeare's Plays;etc.)他又是英國文學史坐頭把椅的批評家。Leigh Hunt是整天笑哈哈的快樂人兒,確然他一生裏有許多不幸的事情,他的人生態度在他這篇《在監獄裏》很可看出。他的下牢是因爲他在報紙上攻擊當時皇太子。他著有一部很有趣的《自傳》。John Borwn是個蘇格蘭醫生,有一回霍亂盛行,別的醫生早已逃之夭夭了,他卻捨不得病人,始終是在病城中服務。他是個心腸最好的人,最會說牽情的話,他的傑作是一部散文集Horae Subsecivae(《閒暇時光》)他自己喜歡狗,談起狗來娓娓不倦,他那篇Rab and His Friends(《瑞博和他的朋友》)是談狗的無上佳文,可惜太長了,不能收在這本集裏。近代的小品文又趨向於短篇了,大概每篇總過不了十頁。含蓄可說是近代小品文的共同彩色,甚麼話都只說一半出來,其餘的意味讓讀者自己去體會。Chesterton(切斯特頓)的風格是刁鑽古怪,最愛翻觔斗,說似非而是的話的,無精打采的人們念念他很可以振作精神。Belloc(貝洛克)是以清新爲主,他最善於描寫窮鄉僻處的風景,他同Chesterton一樣都是大胖子,萬想不到這麼臃腫的人會寫出那麼清瘦的作品。Lucas(盧卡斯)是研究Charles Lamb的專家,他自己的文筆也是學Charles Lamb的,不過卻看不出模仿的痕跡。Lynd的小品文是非常結實的,裏面的思想一個一個緊緊地銜接着,卻又是那麼不費力氣的樣子,難怪有人將他同Hazlitt相比。Gardiner(加德納)的文字伶俐生姿,他在歐戰時候寫有許多小品文,來排遣心中的煩悶,《一個旅伴》也是在那時候寫的。以上五位差不多是專寫小品文的,自然也有其他的作品。此外Galsworthy是英國當代五大小說家之一,有時也寫些小品文,出版有兩三部小品文集子The Inn of Tranquillity;Castles in Spain,他的筆輕鬆得好像是不着紙面的,含蓄是他的最大特色。Murry(默裏)是英國文壇宿將,一個有數的批評家,他極讚美俄國近代文學,對於Dostoyevsky尤爲傾心。他的名著The Problem of Style(《風格問題》)是一部極難讀而極有價值的書。這篇《事實與小說》是從他的小品集Pencillings(《素描》)裏選出來的。其他幾位比較不重要些,下次再談吧!

  去年此日,正將去年春天所譯的十篇英國小品文注好,交開明書店的老闆去,當時滿想寫一篇三萬字的序文,詳論小品文的性質同各代作家,人事草草,結果是隻寫出一千多字的短序文。今年開始譯這部小品文集時候,又動了這個念頭,還想了不少意思,打了許多腹稿,然而結果又僅僅是這麼幾句零碎的話。對着自己實在有點難爲情,真是“人生何事說心期”!

十八年八月十三日於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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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樑遇春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2327
阅读量: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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