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魯迅懷舊

  魯迅是詩人,不但他的散文詩《野草》,內含哲理,用意深邃,幽默和諷刺隨處可尋。就是他的雜感集,依羅膺中(庸)看法,也簡直是詩,因爲每篇都是短兵相接,毫無鋪排。異於辭賦,而且中有我在。至於舊詩,雖不過是他的餘事,偶爾爲之,可是意境和音節,無不講究,工夫深厚,自成風格。

  魯迅的《集外集》印行於上年五月,所收的舊詩只有十四首,但是據我所知,他的舊詩,實在不止此數,漏落的還是很多。我還藏着錄稿和他手寫的詩稿有好幾首,現在抄錄於下。凡《集外集》已載的,概不闌入。一九三年他二十三歲,在東京有一首《自題小像》贈我的: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首句說留學外邦所受刺激之深,次寫遙望故國風雨飄搖之狀,三述同胞未醒,不勝寂寞之感,末了直抒懷抱,是一句畢生實踐的格言。

  一九一二年五月初,我和他由海道北來,到北京後,同住紹興會館;我和先兄銘伯在嘉蔭堂,他在藤花館。第一天,我還記得他和先兄初次晤面,便是“傾蓋如故”。他看見先兄的案頭有《越中先賢祠目》,便索去了一冊。從此,幾乎朝夕相見,每逢星期日偕遊琉璃廠,陶然亭,萬牲園等處。有一天,大概是七月底罷,大風雨悽黯之極,他張了傘走來,對我們說:“愛農死了。據說是淹死的,但是我疑心他是自殺。”於是給我們看昨夜所作的《哀詩三首》:

風雨飄搖日,餘懷範愛農。


華巔萎寥落,白眼看雞蟲。


世味秋荼苦,人間直道窮。


奈何三月別,竟爾失畸躬!


海草國門碧,多年老異鄉。


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場。


故里寒雲黑,炎天凜夜長。


獨沈清冷水,能否滌愁腸?


把酒論當世,先生小酒人。


大圜猶酩酊,微醉自沈淪。


此別成終古,從茲絕緒言。


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


  先兄讀了,很讚美它;我尤其愛“狐狸方去穴”的兩句,因爲他在那時已經看出袁世凱要玩把戲了。

  《集外集》的第一首,題曰《哭範愛農》(下注一九一三年是錯的,應作一九一二年),便是原稿的第三首。其第一第二兩首,並非故意刪掉,乃是忘記了的。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他在廈門寫《舊事重提》的《範愛農》的時候就這麼說:

夜間獨坐在會館裏,十分悲涼,又疑心這消息並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並無證據。一點法子都沒有,只做了四首詩,後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表,現在是將要忘記完了。只記得一首裏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沈淪。”中間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雲散盡,餘亦等輕塵”。(《朝花夕拾》八四頁)


  其實這哀詩原來只有三首,並非四首。《集外集》所載的第三聯“出谷無窮夜,新宮自在春”,可見得是臨時補作的。

  我還記得一九一二年八月,距他做詩之後不久,先兄快要出京,有和其同年友俞毓吳)偕遊陶然亭詩二首:

故鄉山水甲東南,六載京塵失素妉。


喜有江亭臨萬葦,恍如湖月坐三潭。


靈棋劫後龍無首,宦夢醒時鶴可驂。


慚愧邯鄲廝養婦,壁間詩句耐尋探。


西山秋色隱雲端,香冢荒涼蝶夢寒。


太息綺羅成古代,依然塵鉏滿長安。


此間小僻堪談往,暫別神交漫損歡。


他日還來人海里,與君撫樹再盤桓。


  魯迅讀了先兄的詩,說“太息綺羅”一聯,尤爲喜歡。嗚呼!忽忽二十五年,追念昔遊猶在心目,兩人的言笑亦猶在耳,而先兄去世已經十六年,魯迅歿已兩月了!風流頓盡,爲之愴然!

  距今三年前春天,我經過上海去訪魯迅,不記得怎麼一來,忽而談到舊詩。我問他還有工夫做舊詩麼,他答道偶爾玩玩而已,就立刻取了手頭的劣紙,寫了許多首舊作給我看。有一首是《答客誚》: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


  這大概是爲他的愛子海嬰活潑會鬧,客人指爲溺愛而作。“救救孩子”,情見乎辭。又一首是《所聞》:

華鐙照宴敞豪門,嬌女嚴裝侍玉樽。


忽憶情親焦土下,佯看羅襪掩啼痕。


  這是一方寫豪奢,一方寫無告,想必是一九三二年“一二八”閘北被炸燬後的所聞。又兩首都是《無題》:

皓齒吳娃唱柳枝,酒闌人靜暮春時。


無端舊夢驅殘醉,獨對燈陰憶子規。


故鄉黯黯鎖玄雲,遙夜迢迢隔上春。


歲暮何堪再惆悵,且持卮酒食河豚。


  此外,還有一首也是《無題》,已見於《集外集》,因爲其中有幾個字不相同,特錄如此:

洞庭浩蕩楚天高,眉黛心紅腳戰袍。


澤畔有人吟亦險,秋波渺渺失離騷。


  在《集外集》裏的,“浩蕩”作“木落”“心”作“猩”“吟亦險”作“吟不得”。

  去年我備了一張宣紙,請他寫些舊作,不拘文言或白話,到今年七月一日,我們見面,他說去年的紙,已經寫就,時正病臥在牀,便命景宋檢出給我,是一首《亥年殘秋偶作》:

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


塵海蒼茫沈百感,金風蕭瑟走千官。


老歸大澤菰蒲盡,夢墜空雲齒髮寒。


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斗正闌干。


  俯視一切,感慨百端,沙漠前途,奮鬥益力,於悲哀絕望中,寓熹微的星光也。

  其餘見於逝世後各種紀念文中所引的,還有若干首可找,俟後再談。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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