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海外八年和杭州教書一年,我幾乎是晨夕相見的。就是中間他去仙台學醫了,每逢寒假春假和暑假也必回到東京和我同住在一個旅館。至於他的童年和在礦路學堂的一段,可惜我知道的太少——所知道的已經發表過了,無須乎再說。正在躊躇中,忽然久違的老友張燮和——魯迅礦路學堂的同學,同被派往日本留學的,遠道來山見訪了。機會難得,幾句寒暄之後,我便立刻探詢魯迅在南京時的軼事——
“沒有。”他想了一想,答道。
“我從前由你這裏知道他那時愛看小說,好騎馬,不喜交際,學業成績優異,……此外可能還有什麼?”
他又想了一想,仍舊說道:“沒有。”
於是我們只好談別的事情了。但是幾句之後,我又轉到了魯迅的繪圖和抄書。
“抄書是大家聽講時的本分,”他說,“因爲教師把整本的書寫在黑板上,教我們抄錄。中間還有插圖。不過魯迅是年齡最小,抄得最快罷了。”
我聽了“年齡最小”這句話便認爲一種新發見,連忙追問他:“他在你們一班中,年齡最小嗎?全班共有若干人?”
“是的,全班二十幾個人,他最小,可是他的繪圖迅速而又好。我們常常因爲趕不及,下課後便託他代爲補繪。他每逢考試,從不曾溫習功課,但總是完卷最早,成績揭曉時,名次也總是最高,什九是第一,難得有一回第二。某一回,我得了第一,他第二,他便帶憤帶笑地說:‘我下回必須把你打下去!’”
“他愛看小說,可有錢來買小說嗎?”
“啊!我記起一件事了:我們每次考課都有獎金的。國文每週一次,其他小考每月一次,優者都給以三等銀質獎章。依章程:凡四個三等章准許換一個二等的,又幾個二等的換一個頭等的,又幾個頭等的換一個金的。全班中,得過這種金質獎章的惟有魯迅一個人。他得到之後,就變賣了,於是買書籍,買點心,請大家大嚼一通。”
這是我最近晤見燮和的大收穫。魯迅天資之明敏,工作之認真,當學校生活開始之初,可見已經出人頭地了;所以後來在革命文藝的創作上和翻譯上能夠有那麼大的貢獻。
現在說點他在日本的軼事罷。有一次,從仙台回東京,爲的要去瞻仰明末大儒朱舜水的遺蹟,忽然中途在水戶下車了。朱舜水反抗滿清,百折不撓,“自誓非中國恢復不歸”,以致終老異域,魯迅一向崇拜他的人格,所以亟亟乎去憑弔。下車在夜裏,當然要投旅店,他進去時,店主看作他是日本學生,便領到一間極平常的房間。照例要寫履歷,他寫道:“周樹人……支那。”——那時,日本稱中國人曰清國人,我們卻不願自稱清國,又不便稱中國,因爲日本也稱山陽爲中國,所以寫作支那。那知道這麼一來,店主和主婦都大起忙頭了。以爲有眼不識泰山,太簡慢了貴客,趕緊來謝罪,請他升到大房間裏去。他心裏並不願更換,只因爲店主的盛意殷勤,不好意思堅卻,也就同着去。那是一間陳設很講究的房子,華貴的寢具都是綢的新制。他把這一夜的經過情形,曾經詳細對我說過——
“我睡下之後,暗想明天付賬,囊中的錢不夠了,預備一早就打電報給你,請電匯一點款子,以救‘眉急’。如此決定,也就安心了。不料剛要睡熟,忽聽見外面有聲,報告鄰居失火。我急忙穿衣逃出,一錢不花,還被店主派人領送到另一家旅店去。此番,我就首先聲明,只要普通房間。夜已深了,趕快就寢,萬不料朦朧中,外面又嚷着‘火事,火事’了。”
“啊呀,你好像是‘火老鴉’了!倒不是僅燒了眉毛。”我笑着說。
“可不是嗎。我馬上爬起來,出去一望,知道距離尚遠,這回也就不去管它了。……”他也笑着說。
他經過這夜的紛擾,終於訪了舜水的遺蹟而回。他對於民族之堅貞,所以後來能夠成爲我們民族革命中最傑出的戰士。
魯迅是常識豐富,趣味多方面的人,因之研治科學也能夠深入,尤其對於生物學,植物學,動物學等。他生平極少遊玩,對於東京上野的櫻花,瀧川的紅葉,或杭州西湖的風景,倒並不熱心嘉賞。在杭州教書一年,真真的遊湖只有一次,還是因爲我作東道,宴新親,請他作陪的。酒席撤去後,照例吃茶食,大家都說飯後不吃,吃亦很少。惟獨他和我兩個人吃之不已,大爲客人所驚服。我笑着說:“剛纔不看見那‘南嶽西泠大地茅廬兩個’嗎?”這句子出於三潭印月彭玉的祠堂楹聯中的,引來聊以解嘲。魯迅從小就愛看陳膗子的《花鏡》,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晚年所著《朝花夕拾》裏,還特別提起那愛種花木的遠房的叔祖。又早年所作《蒔花雜誌》有云:
晚香玉本名土豐螺斯,出塞外。葉闊似吉祥草。花生穗間,每穗四五球,每球四五朵,色白,至夜尤香,形如喇叭,長寸餘,瓣五六七不等,都中最盛。昔聖祖仁皇帝因其名俗,改賜今名。
裏低母斯,苔類也,取其汁爲水,可染藍色紙,遇酸水則變爲紅,遇礆水又復爲藍。其色變換不定,西人每以之試驗化學。
他在杭州時,星期日喜歡和同事出去採集植物標本,徘徊於吳山聖水之間,不是爲遊賞而是爲科學研究。每次看他滿載而歸,接着做整理,壓平,張貼,標名等等工作,樂此不疲,弄得房間裏堆積如丘,琳琅滿目。
魯迅是革命的文學家,是民族革命的戰士,而且也是個科學家,這偉大天才的榮華,在民元前已經含苞待放了。
以上拉雜寫來,無非幾件軼事,就算作一篇“序言”罷。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