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魯迅的吶喊聲並不是五四運動的時候才起的。一九三年他二十三歲所作的《斯巴達之魂》(《集外集》),便是借了異國士女的義勇來喚起中華垂死的國魂。一九七年,他二十七歲所作的《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等(《墳》),都是怵於當時一般新黨思想的淺薄猥賤,不知道個性之當尊,天才之可貴,於是大聲疾呼地來匡救,所謂“自覺之聲發,每響必中於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響”,實在是紹介那時歐洲新文藝思潮的第一人。一九八年他翻譯的小說(《域外小說集》的一部分)也是如此。
魯迅的頭腦受過科學的鍛鍊的,眼光極銳敏,心極細而膽極大。他敢正視人生,衝破黑暗,指出國民性的缺點。“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爲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着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墮落着,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在事實上,亡國一次,即添加幾個殉難的忠臣,後來每不想光復舊物,而只去讚美那幾個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羣不辱的烈女,事過之後,也每每不思懲兇,自衛,卻只顧歌詠那一羣烈女。……中國人向來因爲不敢正視人生,只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於已經自己不覺得。世界日日改變,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並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早就應該有一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兇猛的闖將!”(《墳·論睜了眼看》)他敢猛烈地攻擊虛僞,“我總不相信國粹家道德家之類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確有珠淚橫流,也須檢查他手巾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薑汁。什麼保存國故,什麼振興道德,什麼維持公理,什麼整頓學風……心裏可真是這樣想?一做戲,則前臺的架子,總與在後臺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雖然明知是戲,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夠爲它悲喜,於是這齣戲就做下去了;有誰來揭穿的,他們反以爲掃興。……然而看看中國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們的對於神,宗教,傳統的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們的善於變化,毫無特操,是什麼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架子來。”(《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七月二日)》)揭穿假面,毫不留情。這是他的偉大之處。
魯迅的頭腦雖極冷靜,而赤血極熱烈,意志極堅強,明明感到寂寞,無可措手的了,“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爲寂寞。”(《吶喊·自序》)但是他決不灰心,決不妥洽,總要拼命地刻苦地幹下去,奮鬥到底。“對於舊社會和舊勢力的鬥爭,必須堅決,持久不斷,而且注重實力。……我們急於要造出大羣的新的戰士,但同時,在文學戰線上的人還要‘韌’。”(《二心集·對於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主張韌性的戰鬥,這又是他的偉大之處。
魯迅對於民族解放事業,堅貞無比,在一九三年留學東京時,贈我小像,後補以詩,曰: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三十餘年來,刻苦奮鬥以至於死,完全是爲中華民族的生存而犧牲,一息尚存,不容稍懈;思想只管向前邁進,而主義卻是始終一貫的。他的著譯已經印行者不下五十種,單是創作方面就有二百萬言,這都是心血的貢獻,永遠不朽的。又其最近作《半夏小集》裏有這樣的話:
用筆和舌,將淪爲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這樣的結論:“那麼,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
……
這是明亡後的事情。
凡活着的,有些出於心服,多數是被壓服的。但活得最舒服橫恣的是漢奸;而活得最清高,被人尊敬的,是痛罵漢奸的逸民。後來自己壽終林下,兒子也不妨應試去了,而且各有一個好父親。至於默默抗戰的烈士,卻很少能有一個遺孤。
我希望目前的文藝家,並沒有古之逸民氣。(《作家月刊》二卷一號)
當此民族危機已經到了最後關頭的時候,願我國民一齊奮鬥,漢奸自然應該打倒,逸民氣也萬不可有,這纔是真正地紀念魯迅!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