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之間,有二十年是晨夕相見的。每次相見,他總是名言百出,機智疾流,使我得一種愉快的經驗,恍如坐在春風之中。這種愉快的經驗,追憶起來,實在是舉不勝舉。現在只就對於我個人方面的事實,略舉數端:一九一四年,我的長兒世瑛年五歲,我便依照吾越的鄉風,敦請魯迅做開蒙先生。他只給瑛兒認識兩上方塊字:一個是“天”字,一個是“人”字。這天人兩個字的含義實在來得廣,世上一切現象(自然和人文),一切道德(天道和人道),可說包括無遺了。又魯迅最怕酬應,大抵可辭則辭,獨對於我長女世的結婚那天,即一九三五年七月,居然偕景宋挈海嬰惠臨,而且到得很早。後來才知道他爲我曾費去了很多的光陰,說“月初因爲見了幾回一個老朋友,又出席於他女兒的結婚,把譯作擱起來了,後來須趕譯,所以弄得沒有工夫”(《魯迅書簡》第八一八頁)。我對於他的光臨,覺得非常榮幸,對於耗損了他的寶貴的光陰,又覺得非常抱歉!其它散見於拙著《亡友魯迅印象記》中的甚多,概從略。
魯迅之喪,我在北平,不能像漢朝範式的素車白馬,不遠千里地奔張劭之喪,一直遲到寒假,才得回南,至上海萬國公墓中魯迅墓地,獻花圈以申“生芻一束”之忱,歸途成了一首《哭魯迅墓》詩如下:
身後萬民同雪涕,生前孤劍獨衝鋒。
丹心浩氣終黃土,長夜憑誰叩曉鍾。
場君雲萍,蒐集我的關於魯迅的雜文十篇,名曰《魯迅的思想與生活》,將由臺灣文化協進會出版,其熱心從事可感。因書數語於此。
一九四七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