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魯迅魯迅的幾封信

  我保存着魯迅給我的書札,爲數頗不少。可惜最早的一部分,就是他在仙台學醫時所寄給我的,以及後來我在南昌時所收到的信,早已不知去向了。此後的來信大概還都無恙,不過遠在北平,裝封在書箱裏,一時無從整理。除了在《魯迅書簡》上照印過一九二三年十二月的一通,又在拙著《懷亡友魯迅》裏引用過幾句以外,從來未曾發表。現在只就手頭所有的四封短信,抄錄出來,略加說明如下:

一 一九二七年廣州來信


季茀兄:


十九日信已到,現校中只缺豫科教授,大傢俱願以此微職相屈,望兄不棄,束裝即來。所教何事,今尚未定,總之都甚容易,又須兼教本科二三小時,月薪爲二百四十,合大洋約二百上下,以到校之月起算,甚望於二月(陽曆)間到校,可以玩數天,開學則三月二日也。


此間生活費頗貴,然一人月用小洋百元足夠,食物雖較貴而質料殊佳;惟房租貴,三小間約月需二十元上下。弟現住校中,來訪者太多,殊不便,將來或須賃屋,亦未可知。


信到後乞即示行期。又如坐太古船,則“四川”“新寧”“蘇州”等凡以S起頭者皆較佳。“唐餐樓”每人約二十五六元。


來信仍寄校中。


迅上一月二十九夜


二 同上


季茀兄:


昨剛發寄信紹滬,今晨得二十三日來信,俱悉。兄之聘書,已在我處,爲豫科教授,月薪二百四十元,合大洋不過二百上下。此間生活費,有百元足矣,不至於苦。


至於所教功課,現尚無從說起,因爲一切尚無頭緒。總之此校的程度是並不高深的,似乎無須怎樣大預備。


開學是三月二日,但望兄見信即來,可以較爲從容,談談。所教功課,也許在本科也有幾點鐘。


校中要我做文科主任,我尚未答應。


從滬開來的輪船,太古公司者,“蘇州”“新寧”“四川”等凡以S起首者最好。聽說“蘇州”尤佳。我坐的是“唐餐樓”(勝於官艙),價二十五元左右。


餘面談。


迅上正月三十——日


  案這兩封信是魯迅初到廣州中山大學給我的。雖寥寥數語,意思卻是很懇切周到。我那時不願再困居北京,從上年十一月至天津,小住數日,遵海而南,至上海嘉興又各小住數日,至杭州晤老友公洽(時爲浙江省長),他聘我做參議,我就答應,聊蔽風雨。那時國民革命軍節節勝利,勢如破竹,我當面詢問公洽:“浙江何時獨立?”他答道,某軍現到何處,某地兵力只有若干,“和此地還未能呼應,獨立尚非其時。……”然而孫傳芳張宗昌吃人的軍隊已經狺狺而來了。我便趕快和先仲兄(仲兄適由紹興來杭,是日冬至)譭棄證件,束裝而走。沿路受這些猙獰的軍人檢查,傾箱倒篋,搜及衣服,直至上錢塘江渡船始得喘息。是夜寒甚無風,月色如畫,舟過錢塘江,萬頃空明,胸襟大暢。一路山水奇秀,而又得此佳月,足使白天所受的悶氣,盪滌無餘。我還鄉數日,又復出門,一面寫信給魯迅,告以近狀,魯迅因此有回信如上。

三 一九三四年上海來信


季茀兄:


《嘉業堂書目》早收到。日來連去兩次,門牌已改爲八九九號,門不肯開,內有中國巡捕,白俄鏢師,問以書,則或雲售完,或雲停售,或雲管事者不在,不知是真情,抑系僕役怕煩,口拒絕也。但要之,無法可得。兄曾經買過劉氏所刻書籍否?倘曾買過,如何得之,便中希示及。


此布,即頌


曼福。


弟令飛頓首五月八夜


  案嘉業堂主人劉承幹是世家子弟,南潯富紳,刻書不少,尤其是關於明季遺老的著述,所可怪的是他本人身爲民國國民而頗有前清遺老的氣息。我不曾親到嘉業堂購書,所以不知其難購。魯迅還有一段文字如下:

……但是到嘉業堂去買書,可真難。我還記得,今年春天的一個下午,好容易在愛文義路找着了,兩扇大鐵門,叩了幾下,門上開了一個小方洞,裏面有中國門房,中國巡捕,白俄鏢師各一位。巡捕問我來幹什麼的。我說買書。他說賬房出去了,沒有人管,明天再來罷。我告訴他我住得遠,可能給我等一會呢?他說,不成!同時也堵住了那個小方洞。過了兩天,我又去了,改在上午,以爲此時賬房也許不至於出去。但這回所得回答卻更其絕望,巡捕曰:“書都沒有了!賣完了!不賣了!”


我就沒有第三次再去買,因爲實在回覆的斬釘截鐵。現在所有的幾種,是託朋友去輾轉買來的,好像必須是熟人或走熟的書店,這纔買得到。(《且介亭雜文·病後雜談(三)》)


四 同上


季茀兄:


廿二日信奉到。師曾畫照片,雖未取來,卻已照成,約一尺餘,不復能改矣。


有周子競先生名仁,兄識其人否?因我們擬印《陳老蓮插畫集》,而《博古葉子》無佳本,鑘隱廬有石印本,然其底本甚劣。鄭君振鐸言曾見周先生藏有此畫原刻,極想設法借照,鄭重處理,負責歸還。兄如識周先生,能爲一商洽否?


此布。即頌曼福不盡。


弟索士頓首六月二十四日


  案師曾是亡友陳衡恪的別號。他的書法,繪畫,刻印三者俱佳絕。他生平送給我好幾張畫,因爲老友經子淵(亦已去世)要看看,打算選印師曾畫集,我便用照像郵寄給他。

  陳老蓮名洪綬,字章侯,浙江諸暨人,是明末的民族藝術家。自幼慧悟,藝擅天才而又孜孜力學。遊錢塘,聞藍瑛工寫生,請受傅染之法。藍自以爲不及,曰:“章侯之畫,出於天授。”然章侯猶以爲未足,就杭州府學拓取宋李龍眠的《七十二名賢》石刻,閉戶臨摹者十日,出以示人,問之,皆曰“似”。章侯稍喜。退而復撫十日,再問之,皆曰“無似處”。乃大喜,曰:“我臨摹多次,漸變其法,以圓易方,以整歸散,以至人不得辨。”崇禎年間,入京師,召赴內廷,臨《歷代帝王圖》,因得縱觀內廷所藏書畫,藝更大進。這《博古葉子》是他晚年的作品,說是略取其意於此,蓋由模擬而進於創造者。總之章侯之畫,以人物爲最工,其筆法之淵靜,氣局之高曠,軀幹之偉岸,衣紋之圓勁,識者謂三百年來無此筆墨。魯迅特別愛好,所以願爲印插圖集,但似乎沒有印成功。

  以上四封信,爲什麼單獨在身邊呢?這因爲一九三七年九月,我將由嘉興動身往西安了,嘉興已經常常受敵機轟炸,我勸妻快快避地紹興,而她猶戀戀不去,我茫然地慮得此屋行將不保,然而身外長物無法可想。偶爾收拾我的書桌抽屜,無意中看到這四封躺在雜紙捆,於是撿起,歸入我的行篋——行篋中除一本日記外,只是日用衣服,別無書籍。果然,我走了以後,嘉興天天被炸,妻子和親戚們都是在夜間暗中各提一個小篋逃出的。跟着上海就撤守了。嘉興同時淪陷了,我家和親戚家的房屋什物統統變成劫灰了。只有這四封書居然及早攜出,能夠不隨例化爲煙塵,可爲大幸!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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