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魯迅回憶魯迅

  魯迅先生是我的畏友,他的學問道德,“吾無間然”。自一九二年在東京開始相識,至一九三六年他逝世爲止,我們時常見面,經過了三十五年間的交誼。今年當他逝世八週年紀念,略寫一點回憶如下:

一 改造社會思想的偉大


  一九二年我和魯迅同在東京弘文學院預備日語,卻是不同班,也不同自修室,他首先來看我,初見時談些什麼,現在已經記不清了。有一天,談到歷史上中國人的生命太不值錢,尤其是做異族奴隸的時候,我們相對悽然。從此以後,我們就更加親近,見面時每每談中國民族性的缺點。因爲身在異國,刺激多端,……我們又常常談着三個相聯的問題:(一)怎樣纔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麼?(三)它的病根何在?對於(一),因爲古今中外哲人所孜孜追求的,其說浩瀚,我們儘可擇善而從,並不多說。對於(二)的探索,當時我們覺得我們民族最缺乏的東西是誠和愛,——換句話說:便是深中了詐僞無恥和猜疑相賊的毛病。口號只管很好聽,標語和宣言只管很好看,書本上只管說得冠冕堂皇,天花亂墜,但按之實際,卻完全不是這回事。至於(三)的癥結,當然要在歷史上去探究,因緣雖多,而兩次奴於異族,認爲是最大最深的病根。做奴隸的人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說誠說愛呢?……唯一的救濟方法是革命。我們兩人聚談每每忘了時刻。我從此就佩服他的理想之高超,着眼點之遠大。他後來所以決心學醫以及毅然棄醫而學文學,都是由此出發的。我愛讀他的那篇小說《兔和貓》(《吶喊》),因爲兩條小生命(兔)失蹤了,生物史上不着一點痕跡,推論開去,說到槐樹下的鴿子毛呀,路上軋死的小狗呀,夏夜蒼蠅的吱吱的叫聲呀,於是歸結到造物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了,毀得太濫了。這裏,我認爲很可以看出他的思想的偉大。

二 事物價值判斷的正確


  魯迅學醫的動機有好幾個,據他自己說,第一,恨得中醫耽誤了他的父親的病;第二,確知日本明治維新是大半發端於西醫的事實。但是據我所知,還有第三個:救濟中國女子的小腳;又據孫伏園先生說,還有第四個:由於少年時代牙痛的難受。這也是確的,不是他那篇《從鬍鬚說到牙齒》(《》)裏便提到這件故事嗎?魯迅當初學礦,後來學醫,對於說明科學,如地質學,礦物學,化學,物理學,生理學,解剖學,病理學,細菌學,自然是根底很厚。不但此也,他對於規範科學也研究極深。他在醫學校裏不是倫理學的成績得了最優等嗎?這一點,我覺得大可注意的。他的口裏雖然不講什麼道德,而於善惡是非之辨,卻是最致力的。惟其如此,他對於一切事物,客觀方面既能說明事實之所以然,主觀方面又能判斷其價值之所在。以之運用於創作,每有雙管齊下之妙。舉例來說:他利用了醫學的知識寫《狂人日記》,而歸結善惡是非的判斷,他道:“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又利用了弗羅伊特學說寫《補天》,說明女媧氏創造力的偉大和美妙,而歸結到判斷其自我犧牲精神的徹底,說道:“伊的以自己用盡了自己一切的軀殼,便在這中間(太陽和月亮)耽擱,而且不再呼吸了。”這不是對於規範科學素有修養,明白了真善美的價值判斷,那裏能夠到這地步呢?我們要知人論世,要駁倒別人而自立於不敗之地,都非有這種修養不可。魯迅有了這種修養,所以無論在談話上或寫作上,他都不肯形容過火,也不肯捏造新奇。處處以事實做根據,而又加以價值的判斷,並不僅僅以文藝技巧見長而已。

三 讀書趣味的濃厚


  魯迅在東京研究文藝的時候,兼從章太炎師習文字學,從俄國革命黨習俄文,又在外國語學校習德文,我都和他在一起。他生平極少遊覽,留東七年,我記得只有兩次和他一同觀賞上野的櫻花,還是爲了到南江堂買書之便。其餘便是同訪神田一帶的舊書鋪,同登銀座丸善書店的書樓。他讀書的趣味很濃厚,決不像多數人的專看教科書;購書的方面也很廣,每從書店歸來,錢袋空空,相對苦笑,說一聲“又窮落了!”這種由於愛好而讀書,絲毫沒有名利之念。我們試讀《而已集·讀書雜談》,他勸學生“看看本分以外的書,即課外的書,不要只將課內的書抱住”。又在《小約翰·引言》中,他描寫舊書鋪的掌櫃,彷彿是據網的蜘蛛,專待飛蟲,自述“逡巡而入,去看一通,到底是買幾本,弄得很覺得懷裏有些空虛”。以後在杭州教書之暇,喜歡採集和研究植物標本,北京辦公之暇,又喜歡蒐集和研究古碑拓片等等,都是爲科學而科學,爲藝術而藝術。這是魯迅讀書治學的態度。

  以上三點,是魯迅特長的一部分。此外,長處尚多,茲姑從略。

  另說一點他的軼事罷。他從仙台回東京,中途下車去瞻仰憑弔朱舜水遺蹟的故事,我在序王冶秋先生所著《民元前的魯迅先生》文中已經說過,此處不擬複述。有一次,他從東京出發往仙台,付了人力車資,買了火車票之後,囊中只剩銀幣兩角和銅板兩枚了。因爲火車一夜就到,他的學費公使館已經直寄學校留交了。他便大膽買了兩角錢的香菸塞在衣袋裏,糧草既足,揚長登車。不料車到某站,許多乘客一擁而上,車中已無坐位,魯迅看見有一個老婦人上來,便照例起立讓坐。這位婦人因此感激,謝了又謝,從此開始攀談,並且送給他一大包鹹煎餅。他大嚼一通,便覺得有點口渴,到了一站,便喚買茶,但是立刻記起囊中的情形了,只好對賣茶人支吾一聲而止。可是已經被老婦人聽見,以爲他是趕不及買,所以一到第二站,她急忙代爲喚茶,魯迅只好推託說現在不要了。於是由她買了一壺送給他,他就毫不客氣,一飲而盡。魯迅做事,不論大小,總帶一點不加瞻顧勇往直前的冒險意味。

  再來一個罷。一九一八年,我在南昌,不幸有“臼炊之夢”。魯迅遠道寄信來慰唁,大意是說嫂夫人初到南昌,便聞噩耗,世兄們固然不幸,但我以爲兒童們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幼而失母,卻也並非完全的不幸,他們也許倒成爲更加勇猛,更無掛礙的人。其言極有理致,但是也只有魯迅能夠寫出這樣措辭的唁信。

一九四四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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