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魯迅魯迅的遊戲文章

  和魯迅相處,聽其談吐,使人得一種愉快的經驗,可以終日沒有倦容。因爲他的胸懷灑落,極像光風霽月,他的器度,又“汪汪若千頃之波,澄之不清,撓之不濁,不可量也”。他有時也說笑話,可以見其觀察的銳敏,機智的豐饒,然而態度總是嚴正,發人猛省的。談話如此,做起文章來也如此。偶爾弄點遊戲筆墨,似乎是隨便胡謅,其實含義還是一本正經,也足以發人猛省的。即使片言隻語也彌足寶貴,現在分書信,詩詞,雜文三方面,各舉幾個例子如下。

  先說書信方面:魯迅一九四年,往仙台進了醫學專門學校,有一次來信給我,大意說氣候較寒,每日借入浴取暖,仙台的浴池,男女之分,只隔着一道矮矮的板壁,同學們每每邊唱邊洗,有的人乃踏上小杌子,窺望鄰室。信中有兩句,至今我還記得的:“同學陽狂,或登高而窺裸女。”自注雲:“昨夜讀《天演論》,故有此神來之筆。”對於嚴復譯文的聲調鏗鏘,開個玩笑。

  一九八年,魯迅在東京有給同鄉友人邵銘之討債的一封長信,寫得駢四儷六,很有趣的。銘之名文熔,人極誠篤,自費到東京來留學,先入清華預備學校,學習日語,後往札幌工業專門學校讀土木工程。因爲清華學校裏有中國廚子,他常備中國菜以餉我們,我們本來吃厭了日本料理,一旦遇到盛饌,自然像秋風吹落葉,一掃而空了。他無意地說出我料得你們饞如餓鬼,幸而藏起了一碗……。我們聽了,立即把它搜出,又吃個精光。他身材高大而肥碩,褲腳管特別做得胖大,宛然像一對昔時迎娶花轎前面的儀仗褲腳燈籠,搖搖晃晃的。又因爲測量實習,工程實習的關係,常常告訴我們他又須“出張”了。魯迅的信中有云:“試開‘押入’,剩一碗之烹雞,愛道‘出張’,着雙燈之胖褲。……近者鑑湖蔡子,已到青山,諸暨何公,亦來赤阪,信人材之大盛,嘆吾道之何窮,……仰乞鴻恩,聊拯蟻命……”其餘佳句尚多,可惜我統統忘卻了。信中“押入”是日本的壁櫥,“出張”是出差之意,青山和赤阪都是東京的地名。銘之收到這信,不免啼笑皆非,曾經當面稱他的言論是“毒奇”。這次回信很客氣,但說不日即歸還,魯迅看了說:“銘之怒了。”

  又如一封給景宋的信(《魯迅書簡》卷首及二一頁),文曰:

景宋“女士”學席程門


飛雪貽誤多時愧循循之無方幸


駿才之易教而乃年屆結束南北東西雖尺素之能通或下問之不易言念及此不禁淚下四條吾


生倘能赦茲愚劣使師得備薄饌於月十六日午十二時假宮門口西三條衚衕二十一號


周宅一敘俾罄愚誠不勝厚幸順頌


時綏


師魯迅謹訂八月十五日早


  文中“四條”一詞,景宋有附記說明:“乃魯迅先生愛用以奚落女人的哭泣,兩條眼淚,兩條鼻涕,故云。有時簡直呼之曰:四條衚衕,使我們常常因之大窘。”文中還有“飛雪”一詞,雖對原信“立雪”而言,但我想“飛”字還另有來歷的。自從景宋等六人,因女師大風潮,被楊蔭榆校長開除,佈告上稱爲“害羣之馬”。後來,對於景宋直稱曰“害馬飛來了”。這害馬之名,不但魯迅公開的說,而且景宋也自己承認,所以她給魯迅的書信署名是“你的H.M."(見《兩地書》)H.M.即害馬拼聲的縮寫。我想這信中的“飛”字是這樣來的。

  次說魯迅的詩詞,例如:《我的失戀》四首(《野草》),第一首中間有云: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


  第二首中間爲:

愛人贈我雙燕力;


回她什麼:冰糖壺盧。


  第三首中間爲:

愛人贈我金錶索;


回她什麼:發汗藥。


  第四首則是: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麼:赤練蛇。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這詩挖苦當時那些“阿唷!我活不了羅,失了主宰了”之類的失戀詩盛行,故意做一首“由她去罷”收場的東西,開開玩笑。他自己標明爲“擬古的新打油詩”,閱讀者多以爲信口胡謅,覺得有趣而已,殊不知貓頭鷹本是他自己所鍾愛的,冰糖壺盧是愛吃的,發汗藥是常用的,赤練蛇也是愛看的。還是一本正經,沒有什麼做作。

  又如一九三二年所作《教授雜詠》四首(是魯迅寫給我看的,《集外集拾遺》內只載三首,沒有第四首),錄於下:

其一


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


何妨賭肥頭,抵當辯證法。


其二


可憐織女星,化爲馬郎婦。


烏鵲疑不來,迢迢牛奶路。


其三


世界有文學,少女多豐臀。


雞湯代豬肉,北新遂掩門。


其四


名人選小說,入線雲有限。


雖有望遠鏡,無奈近視眼。


  第一首是詠玄同,第二首詠趙景深,第三首詠衣萍,第四首詠六逸。

  又如一九三三年《剝崔顥〈黃鶴樓〉詩》(《僞自由書·崇實》)曰:

闊人已騎文化去,此地空餘文化城。


文化一去不復返,古城千載冷清清。


專車隊隊前門站,晦氣重重大學生。


日薄榆關何處抗,煙花場上沒人驚。


  這對於當時北平的遷移古物和不準大學生逃難,有所指責,貌雖近乎遊戲,而中間實含無限嗟嘆!

  又如一九三四年所作《報載患腦炎戲作》:

橫眉豈奪蛾眉冶,不料仍違衆女心。


詛咒而今翻異樣,無如臣腦故如冰。


  詩中“蛾眉”“衆女”都出於《離騷》,可見魯迅對此書之熟,解放詩韻,蒸侵同葉,可謂革新,也可謂復古,因爲周秦古籍中早有這種合韻了。

  最後說到魯迅的散文,涉於遊戲的地方更多,聊舉二事,以見一斑:(一)《我來說“持中”的真相》(《集外集》)說:

風聞有我的老同學玄同其人者,往往背地裏褒貶我,褒固無妨,而又有貶,則豈不可氣呢?今天尋出漏洞,雖然與我無干,但也就來回敬一箭罷:報仇雪恨,《春秋》之義也。


他在《語絲》第二期上說,有某人挖苦葉名琛的對聯“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大概可以作爲中國人“持中”的真相之說明。我以爲這是不對的。


  因爲魯迅說中國人的“持中”的態度是“騎牆”,或是極巧妙的“隨風倒”,所以他繼續說道:

……倘改篡了舊對聯來說明,就該是:


“似戰,似和,似守;


似死,似降,似走。”


於是玄同即應據精神文明法律第九萬三千八百九十四條,治以“誤解真相,惑世誣民”之罪了。但因爲文中用有“大概”二字,可以酌給末減:這兩個字是我也很喜歡用的。


  這是又一次對玄同開玩笑了。(二)是《補救世道文件四種》之丁,抄書太煩,摘錄幾句如下:

……禮樂偕辮髮以同隳,情性與纏足而俱放;ABCD,盛讀於黌中,之乎者也,漸消於筆下。以致“人心敗壞,道德淪亡”。誠當棘地之秋,寧啻“杞天之慮”?所幸存寓公於租界,傳聖道於洋場,無待乘桴,居然爲鐸。從此老喉嘹亮,吟關關之睢鳩,吉士駢填,若浩浩乎河水。


  這篇描孔子之徒的怪現象,可謂透闢,也是他一貫的主張和作風。文筆和上面所引給邵銘之信相類,讀者自能辨之。

一九四七年九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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