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五年的回憶
三十五年來,對於魯迅學術研究的邃深和人格修養的偉大,我是始終佩服的。一九二年夏,我往東京留學,他也是這一年由南京礦路學堂畢業派往的,比我早到若干日,我們在弘文學院同修日語,卻是不同班(我在浙江班,他在江南班)。他此後的略歷如下:
1902年~04年夏弘文學院預備日語
1904年秋~06年春入仙台醫學專門學校
1906年春~09年春在東京研究文學兼習德文俄文
1909年春~10年夏歸國,在杭州任浙江兩級師範學堂生理學及化學教員
1910年秋~11年冬在紹興,任中學堂教務長,師範學校校長
1912年春~26年夏一九一二年春任南京教育部部員,同年夏部遷北京任科長僉事,一九二年起兼任北京大學,師範大學,女子師範大學講師
1926年秋冬任廈門大學教授
1927年春夏在廣州任中山大學教授兼教務長
1927年秋~36年10月19日在上海專事著譯
自一九二年秋至一九二七年夏,整整二十五年中,除了他在仙台,紹興,廈門合計三年餘,我在南昌(一九一七年冬~一九二年底)三年外,晨夕相見者近二十年,相知之深有如兄弟。一九二七年廣州別後,他蟄居上海,我奔走南北,晤見雖稀,音問不絕。
魯迅在弘文時,課餘喜歡看哲學文學的書。他對我常常談到三個相聯的問題:一,怎樣纔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麼?三,它的病根何在?這可見當時他的思想已經超出於常人。後來,他又談到志願學醫,要從科學入手,達到解決這三個問題的境界。我從此就非常欽佩:以一個礦學畢業的人,理想如此高遠,而下手工夫又如此切實,真不是膚淺凡庸之輩所能夢見的。學醫以後,成績又非常之好,爲教師們所器重。可是到了第二學年春假的時候,他照例回到東京,忽而“轉變”了。
“我退學了。”他對我說。
“爲什麼?”我聽了出驚問道,心中有點懷疑他的見異思遷。“你不是學得正有興趣麼?爲什麼要中斷……”
“是的,”他躊躇一下,終於說,“我決計要學文藝了。中國的呆子,壞呆子,豈是醫學所能治療的麼?”
我們相對一苦笑,因爲呆子壞呆子這兩大類,本是我們日常談話的資料。《吶喊·自序》文裏寫這“轉變”的經過很詳細。
……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着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衆,而圍着的便是來賞鑑這示衆的盛舉的人們。
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了,因爲從那一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衆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爲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爲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他對於這文藝運動,——也就是對於國民性劣點的研究,揭發,攻擊,肅清,終身不懈,三十年如一日,真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是使我始終欽佩的原因之一。
我們今年晤面四回,他都是在病中,而以七月二十七日一回,病體的情形比較最佳,確乎已經是轉危爲安了。談話半天,他留我晚飯,贈我一冊病中“手自經營”,剛纔裝訂完成的《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並於卷端手題小文:
印造此書,自去年至今年,自病前至病後,手自經營,才得成就,持贈季一冊,以爲紀念耳。
到了九時,我要去上京滬夜車了,握着這版畫集告別,又忻喜,又惆悵,他還問我幾時再回南,並且送我下樓出門,萬不料這竟就是他題字贈我的最後一冊,萬不料“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見的末一回,竟就是我們的永訣。”
二 致死之由
魯迅所患的是肺病,而且是可怕的肺結核,雖經醫師給了好幾回警告,他卻不以爲意,也沒有轉告別人,誰都知道肺病是必須安心調養的,何況他自己是懂得醫學的,但是他竟不能這樣做!本年四月五日給我一信,其中有云:
我在上月初驟病,氣喘幾不能支,注射而止,臥牀數日始起,近雖已似復原,但因譯著事煩,終極困頓。倘能優遊半載,當稍健,然亦安可得哉?
並不說明肺病,我又疏忽糊塗,以爲不過是感冒之類,所以回信只勸他節勞調攝。五月底我往上海,看見他氣喘未痊,神色極憊,瘦削不成樣子,才知道這病勢嚴重,極爲擔心,便勸他務必排遣一切,好好地療養半年,他很以爲然,說:“我從前總是爲人多,爲己少,此後要想專心休養了。”六月初,景宋來信雲病體已轉危爲安,到七月一日,我再晤面,確乎已漸恢復。醫師勸他轉地療養,我便竭力慫恿,回家後還去信催問動身日期。他七月十七日覆信有云:
三日惠示早到,弟病雖似向愈,而熱尚時起時伏,所以一時未能旅行。現仍注射,當繼續八日或十五日,至爾時始可定行止,故何時行與何處去,目下初未計及也。
又九月二十五日信雲:
賤恙時作時止,畢竟如何,殊不可測,只得聽之。
病勢拖久,原是極可憂慮之事。他九月五日所作的一篇《死》(《中流》一卷二期),中間有記述D醫師診斷的一段,很可注意:
……大約實在是日子太久,病像太險了的緣故罷,幾個朋友暗自協商定局,請了美國的D醫師來診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歐洲的肺病專家,經過打診,聽診之後,雖然譽我爲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並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這判決使善感的朋友們下淚。我也沒有請他開方,因爲我想,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一定沒有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
再檢視兩年前他的手札,如雲:“從月初起,天天發熱,不能久坐,蓋疲勞之故,四五天以前已漸愈矣。上海多瑣事,亦殊非好住處也。”(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又云:“弟因感冒,害及腸胃,又不能優遊,遂至頹憊多日,幸近已向愈,胃口亦漸開,不日當可復原。”(十二月九日)話雖如此,其實病根都在肺部,偶因感冒或過勞而加劇罷了。所可悲痛的是始終不能優遊,直到臨死的前日,還不能不工作如故,而且“要趕快做”。嗚呼魯迅!不幸而有此病,帶病奮鬥,所向無敵,而終於躺倒不起者,我看至少有三個原因:
(一)心境的寂寞,吶喊衝鋒了三十年,百戰瘡痍,還是醒不了沈沈的大夢,掃不清千年淤積的穢坑。所謂右的固然靠不住,自命爲左的也未必靠得住,青年們又何嘗都靠得住。試讀他的“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集外集》:“題彷徨“)”慣於長夜過春時”,(《南腔北調集》:“爲了忘卻的紀念”。)就可想見其內心含着無限的痛苦,又讀他去年的一首《殘秋偶作》:
“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
塵海蒼茫沈百感,金風蕭瑟走千官。
老歸大澤菰蒲盡,夢墜空雲齒髮寒。
竦聽荒雞偏閱寂,起看星斗正闌干。”
俯仰身世,無地可棲,是何等的悲涼孤寂!
(二)精力的剝削,他的生命是整個獻給我們中華民族的,“我以我血薦軒轅”這句詩可說是實踐到底,毫無愧色的,可是我們同胞沒有讓他能夠好好地整個兒貢獻,倒是重重剝削,各各臠分,有許多人都爭着挖取他的精神的一分。有些書店老闆借它以牟利,有些青年作家借它以成名。還有,他的生前和死後,版權毫無保障,翻版或偷印本層出不窮,單是一本《南腔北調集》,改頭換面的就不知道有若干種。自政府以至人民,自親朋以至社會,有誰曾經保護過他點什麼,贈給過他點什麼?畢生所受的只有壓迫,禁錮,圍攻,榨取。……譬如一池清水,這個也汲取,那個也汲取,既沒有養活的源頭,自然容易枯掉。
(三)經濟的窘迫,他的生活只靠版稅和賣稿兩種收入,所有仰事俯畜,旁助朋友,以及購買印行圖書等費盡出於此。但是版稅苦於收不起,賣稿也很費力,只看那《死》中的一句雲:“假使我現在已經是鬼,在陰間又有好子孫,那麼,又何必零星賣稿,或向北新書局去算賬呢……”便可窺見他的隱痛了。在日本,雖有幾個雜誌社很歡迎他的文章,酬金也頗優,只是他不願多寫,必待屢次被催,實在到了情不可卻的時候,才寫出一點寄去,因爲他自己知道文章裏免不了調刺友邦。例如《我要騙人》的末尾有云:
“寫着這樣文章,也不是怎樣舒服的心地。要說的話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親善’更加增進的時光。不久之後,恐怕那‘親善’的程度,竟會到在我們中國,認爲排日即國賊——因爲說是共產黨利用了排日的口號,使中國滅亡的緣故……而到處的斷頭臺上,都閃爍着太陽的圓圈的罷,但即使到了這樣了,也還不是披瀝真實的心的時光。……”
我到後來才明白:他大病中之所以不請D醫開方,大病後之所以不轉地療養,“何時行與何處去。”始終躊躇着。多半是爲了這經濟的壓迫。
三 生平和著作
魯迅的人格和作品的偉大稍有識者都已知道,原無須多說。至於他之所以偉大,究竟本原何在?依我看,就在他的冷靜和熱烈雙方都徹底。冷靜則氣宇深穩,明察萬物;熱烈則中心博愛,自任以天下之重。其實這二者是交相爲用的。經過熱烈的冷靜,纔是真冷靜,也就是智;經過冷靜的熱烈,纔是真熱烈,也就是仁。魯迅是仁智雙修的人。唯其智,所以顧視清高,觀察深刻,能夠揭破社會的黑暗,抉發民族的劣根性,這非有真冷靜不能辦到的;唯其仁,所以他的用心,全部照顧到那愁苦可憐的勞動社會的生活,描寫得極其逼真,而且靈動有力。他的一支筆,從表面看,有時好像是冷冰冰的,而其實是藏着極大的同情,字中有淚的。這非有真熱烈不能辦到的。欲明此意,只將《吶喊》中的《阿Q正傳》和《彷徨》中的《祝福》兩篇,比照對看便知。
魯迅又是言行一致的人。他的二百萬言以上的創作,任'取一篇,固然都可以看出偉大的人格的反映,而他的五十六年的全生活,爲民族的生存而奮鬥,至死不屈,也就是一篇天地間的至文——一篇可泣可歌光明正大的至文,這仁智雙修言行一致八個字,乃是魯迅之所以爲魯迅!
有人以爲魯迅多怒,好罵是一個缺點,罵他者和被罵者都不是他的敵手,實在不值得費這許多光陰,化這許多氣力去對付,所謂“割雞焉用牛刀”。殊不知這正是魯迅的偉大之處。他對人是持平等觀的,看準了缺點,就要憤怒,就要攻擊,甚而至於要輕蔑。但是即使輕蔑也還帶着悲憫之心。他的最近作《半夏小集》裏有這樣的話:
琪羅編輯聖·蒲孚的遺稿,名其一部爲《我的毒》(Mes Poi-sons);我從日譯本上,看見了這樣的一條:
“明言着輕蔑什麼人,並不是十足的輕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我在這裏說,也是多餘的。”
誠然,“無毒不丈夫”,形諸筆墨,卻還不過是小毒。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我從來不曾看到魯迅有謾罵,倒是隻看見他的慎重。他的罵人是極有分寸,適如其分,連用字都非常謹嚴,彷彿戥子秤過似的。所謂“以直報怨”,“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的慎重,我在此只舉一個例,就可以概見其餘。當一九二五年初,《京報副刊》徵求“青年必讀書”,有許多人大開書目,陸續發表,連我也未能免俗,他呢?只寫了十四個大字,叫做:
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
後面有附註(見《華蓋集》)。可見自命爲青年的導師的,不見得勝任愉快,而他的謹慎工夫,則真可爲青年的領導。
又有人以爲魯迅多疑,這是確的,他曾經有自白,例如《關於楊君襲來事件的辯正》(《集外集》)其一有云:
現在我對於我那記事後半篇中神經過敏的推斷這幾段,應該註銷。但以爲那記事卻還可以存在:這是意外地發露了人對人——至少是他對我和我對他——互相猜疑的真面目了。
又其二有云:
今天接到一封信和一篇文稿,是楊君的朋友,也是我的學生做的,真摯而悲哀,使我看了很覺得慘然,自己感到太易於猜疑,太易於憤怒。他已經陷入這樣的境地了,我還可以不趕緊來消除我那對於他的誤解麼?
然而舊社會上,另一方面的下劣兇殘,每每有出於他的猜疑之外的,這又從何說起呢!例如《記念劉和珍君》(《華蓋集續編》)所云:
……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
又有人以爲魯迅長於世故,卻又有人以爲他不通世故,其實都不盡然,只是與時宜不合罷了。他在《世故三昧》(《南腔北調集》)裏說得很明白:
……待到他們又在談着這事的時候,我便說出我的所見來,而不料大家竟笑容盡斂,不歡而散了,此後不和我談天者兩三月。我事後才悟到打斷了他們的興致,是不應該的。
這種使人掃興的事,那些更“‘深於世故’而避開了‘世’不談”者決不會做,而魯迅熱情難遏,偏要“說出”,是知其不可而爲之。
總之,魯迅是偉大的。竟不幸而孤寂窮苦以終,是誰之過歟!是誰之過歟!
然而,我確信將來他是愈遠愈偉大的。現在就引用他的《戰士和蒼蠅》(華蓋集)中的幾句話作爲結束罷。
"Schopenhauer說過這樣的話;要佔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後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
“……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附記
自魯迅逝世後,各方紀念文字看得不少,個人覺得許季上先生一首輓詩,最足以顯示魯迅的真精神,附錄於此,以申同契。
哭周豫才兄
許丹
驚聞重譯傳窮死,(十月十九日夜,見日文晚報載兄死訊,述垂死前情況至爲悽切。不忍再讀。)
坐看中原失此人。
兩紀交情成逝水,
一生襟抱向誰陳。
於今欲殺緣無罪,(子貢子路相與言曰,“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不禁”)
異世當知仰大仁。(見慈仁惻恆,心如赤子,而世人不省,伐樹削跡,厄之至死。)
豈獨延陵能掛劍,
相期姑射出埃塵。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八日魯迅逝世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