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秋第二十二章 館甥

  遲明,仲英作書別伯凱,以二十一日至滬。述卿則往訪某君,仲英意弗喜也。既離長髮棧,遂自至秋光家。門開鈴動,秋光自樓窗下瞰,見爲仲英,赫然變色,呼曰:“奈何扶病涉此長途?”仲英喜極不能答。但聞小蠻靴下樓級聲,入仲英耳際,鹹有韻致。仲英一見,即趨進執手爲禮,然已冷如冰雪,聲哽而微言曰:“不知所報。”秋光淚如泉涌,彼此對立不言。秋光忽強笑曰:“難得相見,理當言歡,奈何爲楚囚之泣?吾亦昨日甫歸。”仲英曰:“此來特參叔母夫人。”秋光曰:“仲英匆匆至此,且小坐進食。老人必加禮接。”已呼侍者治食。飯白如玉屑,餚蒸雅潔。兩人至此,禮分已蠲,遂坐而對食。既盥漱,遂整衣登樓。

  胡夫人年可六十餘,華髮盈頭。樓心供佛像。仲英入,即下拜,言曰:“小子仰太夫人盛德至矣。屬在兵間,彈穿左膊,女公子適爲紅十字會,餘生賴以救護。不爾,殘骨委榛莽矣。報恩無路,特來晉謁夫人。願夫人耄耋健康,符我心祝。”夫人曰:“參謀病中事,秋兒述之歷歷。恨吾家無三尺男,若得英偉之器如參謀者,支我門戶,不寧佳耶?”仲英悉夫人所言意旨,必爲秋光所授,即下拜曰:“夫人果不以雄爲不肖者,願系援於夫人家。”語時,秋光已瞥然入復室。夫人曰:“此老身夙心也。近者,滬上多自由結婚。參謀既以秋兒爲賢,即以老身主婚,侍參謀巾櫛可也。秋兒汝出,吾孀獨何恃,亦恃此嬌客耳。爾兩人未成禮前,仍以兄禮事參謀。方今四海騰沸,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今林都督又安在?”仲英曰:“卸兵權矣。”

  秋光忽出曰:“仲英,述公有大功,何由乞休?”仲英笑曰:“渾、浚爭功耳。爲述公計,以乞身爲是。”秋光嘆曰:“壯弱異科,則摃鼎者見忌。吾向讀《抱朴子》,今日乃驗是言。述公有戰略而暗於人情,負鯁概而拙於退讓,宜其叢忌之多也。”夫人曰:“參謀食未?”秋光曰:“食矣。”顧仲英曰:“叔母長齋,故不與吾同飯。”夫人曰:“參謀卸裝何所,請鑬被此間。且大創新愈,亦便於調攝。”仲英猶豫,而秋光竟以目示意。仲英領諾。

  秋光隨之下樓,同坐於遲青室。仲英曰:“此來不虛吾願。”秋光曰:“創合矣,請坦以示我。”於是秋光代仲英啓襟。見尚封裹。發之,已結厚痂且脫矣。復爲重裹,即曰:“此間可以下榻。但窗外無野意,不見所謂楊柳酒旗也。”仲英曰:“但讀填詞,而金陵山色,已亙吾前,何復戀彼數間茅屋。”秋光曰:“大凡難中滋味,較安常處順中,尤醰醰足供嚼咀。

  方仲英被創,解剖取彈,吾執燭手顫,幾暈君側。須知此二日中,凡數十次視君顏面,瞑然如死人。吾坐君榻前,此心如浮入雲際,忽又一落千丈。夫以看護之責,固欲創人得生,而吾此時又不似但屬於看護。”仲英即曰:“此所以令人鐫之心髓。”

  秋光曰;“吾能否以侍者從君攜裝而至?”仲英忽倉皇解衣四覓,如有所失。秋光驚曰:“何物?”仲英曰:“詞稿耳。”既而曰:“得之,得之。”果有小羅囊,並秋光二札及詞並納其中。秋光奪而抵之地曰:“書癡!從今以後,須以巨囊貯之,仍不能盡,何惜此戔戔爲?”仲英俯拾,納之胸際曰:“此仲英性命所屬,爾不能干涉吾事。”秋光臨窗呼曰:“六兒,爾從王先生取物事來!”仲英遂與執手爲禮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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