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蒼石翁忽大聲吒曰:“阿雄,汝今日果從革命黨人起事矣!吾家世忠厚,祖宗積書盈屋。汝弗紹祖烈,從此輕薄子爲洞腹斷脰之舉!方今重兵均握親藩之手,糧糈軍械,一無所出,謂可倉卒以成事。天下有赤手空拳之英雄,排肉山以受精鐵耶?吾行哭汝於東市矣!”
阿雄受責,顏色不變,就燈取火,上淡巴菇於翁曰:“阿翁勿怒。翁守經蹈常,一腔忠愛,雖不仕於清,而恆眷眷君國,兒知之稔矣。叔苴子有言:‘當權時而執經,皆可言而不可行;處經時而用權,皆可行而不可言。’今日天下洶洶,名爲經時,實則亂萌已長。父老子弟之心,皆知愛新覺羅氏之不臘。凡有血氣者,無人不懷革命之思。兒固不能以赤手空拳當此精鐵;翁能以資忠履義,扶彼衰清耶?”
翁大怒曰:“孺子宜杖!愛新覺羅氏入關百餘年,何辜於汝輩?德宗皇帝於戊戌之年所下詔書,人人感泣。當時果無中梗之人,則君主立憲之局已成,胡至有庚子之變?顧新主沖齡,爾輩當念先帝之餘澤,何至覆巢碎卵,必不留此一塊肉!矧舉事不必即成,當時英國以親藩革命,尚不能至。汝謂陳勝、吳廣,茲匪可一蹴而及,蠢子不惟不審史局,而且不悉天下大勢,吾又將奈汝何。”雄聞言夷然,鞠躬言曰:“翁乃不知今日正爲勝、廣得志之秋。大凡天下至快意之事,必有大失意之事從乎其後。始皇帝手夷六國,眼中豈復着此戔稚之勝、廣?惟不務德而立威,刑戮一道可以狼藉人之血肉,萬不能款服人之心腹。”語未竟,翁吒曰:“汝謂今日朝廷亦如二世之妄殺耶!”
雄笑曰:“兒意未盡,請翁畢兒所言。今日朝廷,險暴固不如秦,然麻木亦足以兆亂。國會一節,必遲至九年。國民斬指斷腕,詣闕陳乞。而童相國陽爲讚歎,而(陰)入告執政親王,則以亂賊目之。翁不知請願之代表,乃傳置如囚,趣之還家。樞要之意,殆欲用此以塞天下之口。須知國會一開,則清之基礎立固,而必多方自誤,令人莫解。今方知捐荼茹蒿者,必無識甘之口;棄瓊拾礫者,必無甄別之明。愛新覺羅氏之亡決矣。”
翁氣少平,喟然曰:“天乎!王子履一生未涉仕途,亦知邪陰之湛溺太陽至矣。亡國在我意料之中,惟不願眼見其子弟亦爲草澤揭竿之舉。雄來,汝適言國會開,昇平即可?足而待。
汝大誤矣。法國、英國之議員,多一鄉一邑中之強有力者,未選舉之前,必大加運動。或賄挑達者,使之頌揚於報紙之中;或餌愚蒙者,使之投票於選舉之日;間有門第高、聲望重者,則出美妻以聯絡之,務在必得而後已。然其人尚有學問,與議之時,尚能明清濁、知去齲若中華人物多綜於省會之中,而山縣僻壤,木然不知國會爲何事、議員爲何物。一聞足柄天下之大權,則土豪惡衿必在當選之列。否則身擁重資,出而購票,即可驅駕一鄉一邑之人。爾謂仗此人物即可坐致承平。老人正患專制未除,特懨懨歸於沉瘵,國會一立,必匆匆成爲暴亡。汝勿欣暢,且姑待之。”雄曰:“天若佑我中華,決無是事。”
父子方坐論間,侍者傳魏子龍先生至門。子履命入。子龍者,與雄同在陸軍學堂肄業,意氣相得,蓋同主革命者。一入門,即呼曰:“仲英,何久不見?汝不聞川中大亂作耶?”雄曰:“我微聞之,殆爲鐵路收歸國有之事。”子龍曰:“然。朝議所定收回辦法,鄂湘路照本給還。粵路僅準發還六成,其餘四成,給無利股票。川路實用之款,給國家保利股票,餘股或附股、或興辦實業,亦由上諭規定,不得由股東收回。”
子龍語至此,雄大怒曰:“然則行剽劫耳!何名朝議?”子龍曰:“楊文鼎、王人文鹹言其不可。然已嚴旨申飭。而李翰林詣部定宜夔工程,股東大沸,通告全川罷市、罷課,一切釐稅概置不納。肇自成都,遂及各屬。川督趙某乃大行羅織。
七月十五日,股東方開會,趙以柬延致十九人,首爲蒲殿竣羅倫,次顏諧、張蘭,又次則鄧孝可,立時下獄。全川鼎沸,父老頂先帝牌位跪清節樓。趙命發排槍。川事不可爲矣。”子履聞言,嗒然曰:“子龍,茲事確耶?”子龍曰:“不敢奉欺長者。”子履曰:“茲變非細。趙某取媚貴要,必且大行殺戮。樞近木木而冒利,不求便民,但民以爲快。鐵路國有,善策也。然當還民股本,不當悉數入官。老夫聞蜀路鉅款,已乾沒於任事之手。民之失款,或且取償於官,遂兆此釁。然中國官府,幽暗如神鬼,民不能自剖其胸臆。廷旨既昧是非,而官中復出以強悍。上下之情隔,官轉以民之陳請爲抗撓,則出其遏抑之權力。自開國至於今日,匪不如是。惟氣運未衰,民無思亂之心、爲亂之力,事尚可爲。今日乃非昔比,而趙某襲此故智。兩川一動,牽連武漢,禍發旦夕矣。”子龍曰:“丈見事之精,殊無倫比。”子履曰:“尚有所聞否?”子龍曰:“知必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