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既定,文告絕繁。述卿日出面賓客,夜治軍書,眠食都廢。仲英左右之,不遺餘力。忽得陶君樸清滬上來書。述卿遂遣仲英至滬,與陶相見。陶述江寧消息非佳,言將舍滬而趨鎮,助述卿理軍中事。
時仲英居春元棧,午前出飯,座客所談,多金陵戰事,言人人殊。仲英獨酌,猝有人以手拊其背。駭顧,則一青年女學生也。其後尚有一人,年三十許,狀如女教習,執冊求助餉。
上有署名,捐小洋一角者,意殊輕蔑。女學生自言徐姓,然狷佻不類閨秀。隔座有一少年,奪去其冊,細審作遊語。女學生亦就與調詼,久久始書捐助一元。客又出紙菸分授二女,二女亦各出紙菸報之,笑謔間作。已而復至仲英席間。仲英展冊,則女子勸捐會啓也。中有“吾神州女同胞,素以慷慨俠烈聞天下,寧乏急公好義之人,特欲自效而無路耳。並尊程夫人爲會長。”詞語堂皇,而求助者則出之以婉媚。仲英默嘆,遂捐十元。女學生稱謝無已。
仲英飯已,匆匆下樓。沿道見有女子斷髮者,仲英駭然。問諸道中人,則女子北伐隊也。急裝短後,與男子聯臂過市,此爲滬上前此所未有者。蓋禮防既潰,人人無復以廉恥爲恆矣。仲英俯首太息,命車至秋光家。
適有繡幰停於門外。刺入,見座中有少年貴婦人,見仲英迎笑,稱曰:“仲英先生,適同林都督成大功於鎮江,吾女界中震英雄之名久矣。今日面君,如面都督。”仲英曰:“下走萬死,敢冒昧問女士貴伐及族望。”秋光代爲介紹曰:“此江南負盛名之貝清澄女士也。”仲英鞠躬曰:“大名久被寰中,今日何幸,得挹清芬。”清澄曰:“神州陸沈,均當軸諸人附滿之過。今當整兵北向,犁庭掃閭。吾女界中已聯合多人,興經武之軍,努力北伐。異日燕京相見,把酒爲歡。吾輩脫去數千幽囚,復得參與政事,寧非女界中放大光明!想仲英先生爲吾輩思之,亦當曲踊三百也。”語次,頻頻顧視仲英。以仲英偉碩而白晢,清澄顧之悅甚。仲英方欲有言,而秋光已以目止之。仲英乃唯唯不敢作答。清澄微覺,含笑無語,遂起立曰:“今日會中尚有評議。”因出表視之,曰:“尚有三十分鐘屆期矣。”遂與仲英堅訂後會,匆匆登車而去。
仲英謂秋光曰:“適來貝女士大言炎炎,聞之脅息。”秋光笑曰:“君以爲何如者?此君習得報章中無數套語,動曰滿奴漢族,不言北伐,即曰參政。貽書遠道,爲遼闊難企之詞,以聳女界。使閩粵諸省無識之女子,冒昧決其親故,斷髮易裝,附海舶而來,中道遇颶,嘔吐淋漓。昨日至者數十人,病態支離,弱不能舉,經人招待於某逆旅小樓中,狂呻終日,有泣下者。此等弱質,謂能犯隆寒以向北庭,在風雪彌天中執槍與燕趙少年角勝乎?嗟夫!仲英,吾亦女於,恨無儀、秦之舌,以消釋其謬想。”仲英曰:“適貝女士所言,亦頗慷慨。”秋光曰:“謬爲慷慨,人孰不能?女子固有職分,譬如佐夫子治官書,爲女學堂司教育,以愛國大義自教其子。即不然,學基督教之仁心,爲創人看護。至於梁紅玉之事,僅得諸傳聞,亦特言擊鼓助戰而已,非身臨前敵,與金人接仗也。劉子曰:“雲霧雖密,蟻蚓不能升者,無其質也。”吾亦曰,政務雖替,軍政雖靡,女子不能與者,非其分也。蓋媢嫉之心一生,則眼前大勢如障十重雲霧。名爲才士,一拘黨見,則媢嫉之心立肇。無論事之是非,勢之成敗,惟擁護其黨爲上着。仲英試拭目觀之,後來國會一開,政黨之爭必烈。共和大局,將立敗黨人之手。矧女子妒心,十倍於男子,一經執着,百折不回。試問大政一落其手,流失敗壞,尚何可問?”仲英嘆曰:“靜聽君言,不能不節節中要。惟如此持論,將何以處同黨之人?吾甚爲女士危之。”秋光曰:“仲英危我,我亦自危。幸在會中適自承看護職役。凡彼喧天議論,炙手威棱,吾鹹不建一謀,不樹一義。彼蠢蠢者,方以我爲愚呆也。爲時非夙……仲英,得毋飢乎?”仲英曰:“適飲自小樓。”遂述其所見之狀。秋光色赬,蓋爲女界抱愧。久乃言曰:“尚有過於此者,幸仲英勿以菲薄之目光,矚及溷濁之地。”語次,忽曰:“鎮江收復,不戮一人。聞述公部署井井,令人心服。髯參短簿,仲英必居其一。
計日當規金陵矣。近者金陵消息如何?”仲英曰:“非佳。今晚當趁車回鎮。顧心中……”秋光停目不瞬,彼此相視可數分鐘。仲英興辭。秋光微喟,送至門次。至仲英之車轆轆出巷,始翩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