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真是快極了!出了獄來到上海,不覺又忽忽地過了五六個月。現在我又要到廣東入黃埔軍官學校去,預備在疆場上戰死。我幾經憂患餘生,死之於我,已經不算什麼一回事了。倘若我能拿着槍將敵人打死幾個,將人類中的蟊賊多剷除幾個,倒也了卻我平生的願望。維嘉先生!我並不是故意地懷着一腔暴徒的思想,我並不是生來就這樣地倔強;只因這惡社會逼得我沒有法子,一定要我的命,——我父母的命已經被惡社會要去了,我絕對不願意再馴服地將自己的命獻於惡社會!並且我還有一種癡想,就是:我的愛人劉玉梅爲我而死了,實際上是惡社會害死了她。我承了她無限的恩情,而沒有什麼報答她;倘若我能努力在公道的戰場上做一個武士,在與黑暗奮鬥的場合中我能不怕死做一位好漢,這或者也是一個報答她的方法。她在陰靈中見着我是一個很強烈的英雄,或者要私自暗笑,自以爲沒曾錯愛了我……

  今天下午就要開船了。我本想再將我在上海五六個月的經過向你說一說,不過現在因時間的限制,不能詳細,只得簡單地說幾件事情罷:

  到上海不久,我就到小沙渡F紗廠工會辦事,適遇這時工人因忍受不了洋資本家的虐待,實行罷工;巡捕房派巡捕把工會封閉,將會長C君捉住,而我幸而只挨受紅頭阿三幾下哭喪棒,沒有被關到巡捕房裏去。我在街上一見着紅頭阿三手裏的哭喪棒,總感覺得上面萃集着印度的悲哀與中國的羞辱。

  有一次我在大馬路上電車,適遇一對衣服漂亮的年少的外國夫婦站在我的前面;我叫他倆讓一讓,可是那個外國男子回頭豎着眼,不問原由就推我一下,我氣得要命,於是我就對着他的胸口一拳,几几乎把他打倒了;他看着我很不像一個卑怯而好屈服的人,於是也就氣忿忿地看我幾眼算了。我這時也說了一句外國話:You are savage animal;這是一個朋友教給我的,對不對,我也不曉得。一些旁觀的中國人,見着我這個模樣,有的似覺很驚異,有的也表示出很同情的樣子。

  有一次我想到先施公司去買點東西,可是進去走了幾個來回,望一望價錢,沒有一件東西是我窮小子可以買得起的。看店的巡捕看我穿得不像個樣,老在走來走去,一點東西也不買,於是疑心我是扒手,把我趕出來了。我氣得沒法,只得出來。心裏又轉而一想,這裏只合老爺,少爺,太太和小姐來,窮小子是沒有分的,誰叫你來自討沒趣——

  呵!維嘉先生!對不起,不能多寫了,——朋友來催我上船,我現在要整理行裝了。我這一封信雖足足寫了四五天,但還有許多意思沒有說。維嘉先生!他日有機會時再談罷。

  再會!再會!

汪中,十三年十月於滬上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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