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王老頭兒家之後,我糊里糊塗走了幾里路,心中本未決定到什麼地方去。回家罷,我沒有家了;到桃林村去罷,那裏王大金剛已不在了,若被不講理的官兵捉住,倒不是好玩的;到城裏去罷,到城裏去幹什麼呢?想來想去,無論如何想不出一條路。最後我決定到城裏去,俟到城裏後再作打算。我問清了路,就沿着大路進行。肩上揹着一個小包裏帶着點糧,還夠兩天多吃,一時還不至於鬧飢餓。我預備兩天即可到城裏,到城裏大約不至於餓死。

  天已經漸漸黑了。夕陽慢慢地收起了自己的金影,烏鴉一羣一羣地飛歸,並急噪着暮景。路上已沒有了行人。四面一望,一無村莊,二無旅店,——就是有旅店,我也不能進去住宿,住宿是要有錢纔可以的,我那有錢呢?不得已還是低着頭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看見道路右邊隱隱約約似覺有座廟宇,俄而又聽着撞鐘的聲音——“叮噹,叮噹”的響。我決定這是一座廟宇,於是就向着這座廟宇走去。廟宇的門已經閉了,我連敲幾下,小和尚開門,問我幹什麼事,我將歸宿的意思告訴他。他問了老和尚的意思,老和尚說可以,就指定我在關帝大殿右方神龕下爲我的宿處。大殿內沒有燈燭,陰森森,黑漆漆地有鬼氣,若是往常,你就打死我也不敢在這種地方歇宿,但是現在一在走累了,二在沒有別的地方,只得將就睡去。初睡的時候,只聽刺郎刺郎的響,似覺有鬼也似的,把我頭髮都駭豎了起來。但是因爲走了一天的路,精神疲倦太甚,睡神終究得着勝利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好夢正濃的時候,忽然有人把我搖醒了。我睜眼一看,原來一個胖大的和尚和一個清瘦的斯文先生立在我旁邊,向我帶疑帶笑地看。

  “天不早了,你可以醒醒了,這裏非久睡之地。”胖和尚說。

  “你倒像一個讀書的學生,爲什麼這樣狼狽,爲什麼一個人孤行呢?你的年紀還不大罷?”清瘦的斯文先生說。

  我只得揉揉眼起來,向他們說一說我的身世,並說我現在成一個漂流的孤子,無親可投,無家可歸。至於想到桃林村入夥而未遂的話,當然沒有向他們說。他倆聽了我的話之後,似覺也表示很大的同情的樣子。

  “劉先生!這個小孩子,看來是很誠實的,我看你倒可以成全他一下。你來往斯文之間,出入翰墨之家,一個人未免有點孤單,不如把他收爲弟子或做收書童,一方面侍候你,二方面爲你的旅伴。你看好不好呢?”胖和尚向着清瘦的斯文先生說。

  “可是可以的,他跟着我當然不會餓肚子,我也可以減少點勞苦。但不知他自己可願意呢?”清瘦的斯文先生沉吟一下回答胖和尚。

  我聽了胖和尚的話,又看看這位斯文先生的樣子,我知道這位斯文先生是何等樣的人了——他是一個川館的先生。維嘉先生!川館先生到處都有,我想你當然知道是幹什麼勾當的。當時我因爲無法可想,反正無處去,遂決定照着胖和尚的話,拜他做老師,好跟着他東西南北鬼混。於是就滿口應承,順便向他磕一個頭,就拜他爲老師了。斯文先生喜歡的了不得,向胖和尚說了些感激成全的話。胖和尚吩咐小和尚替我們預備早飯,我就大吃而飽吃了一頓。早飯之後,我們向胖和尚辭行,出了廟門;斯文先生所有的一切所謂的文房四寶,裝在一個長布袋裏,我都替他揹着。他在前頭走,我在後頭行。此後他到那裏,我也到那裏,今天到某秀才家裏寫幾張字畫,明天到某一個教書館裏談論點風騷,倒也十分有趣。我跟着他跑了有四個多月的光景,在這四個月之中,我遇着許多有趣味的事情。我的老師——斯文先生——一筆字畫的確不錯,心中舊學問有沒有,我就不敢說了。但我總非常鄙棄他的爲人:他若遇着比自己強的人,就恭維誇拍的了不得;若遇着比自己差的人,就擺着大斯文的架子,那一種態度真是討厭已極!一些教蒙館的先生們,所怕的就是川館先生,因爲川館先生可以搗亂,使他們的書教不成。有一些教蒙館的先生們見着我們到了,真是戰戰兢兢,惶恐萬狀。我的這位老師故意難爲他們,好藉之以敲他們的竹槓——他們一定要送我們川資。哈哈!維嘉先生!我現在想起來這些事情,真是要發笑了。中國的社會真是無奇不有呵!

  倘若我的老師能夠待我始終如一,能夠不變做老師的態度,那末,或者我要多跟他一些時。但是他中途想出花頭,變起卦來了。我跟他之後,前三個月內,他待我真是如弟子一般,自居於老師的地位;誰知到了最後一個多月,他的老師的態度漸漸變了:他漸漸同我說笑話,漸漸引誘我狎戲;我起初還不以爲意,誰知我後來覺着不對了,我明白了他要幹什麼勾當,——他要與我做那卑污無恥的事情……我既感覺着之後,每次夜裏睡覺總下特別的戒備,雖然他說些調戲的話,我總不做聲,總不回答他。他見我非常莊重,自己心中雖然非常着急,但未敢居然公開地向我要求,大約是不好意思罷。

  有一晚我們宿在一個小鎮市上的客店裏。吃晚飯時,他總是勸我喝酒,我被勸得無法可想,雖不會喝,但也只得喝兩杯。喝了酒之後,我略有醉意,便昏昏地睡去。大約到十一二點鐘的光景,忽然一個人把我緊緊地摟着,我從夢中驚駭得一跳,連忙喊問:“是誰呀?是誰呀?”“是我,是我,莫要喊!”我才知道摟我的人是我的老師。

  “老師!老師!你怎麼的了?你怎麼……”

  “不要緊,我的寶寶!我的肉!你允許我,我……”

  “老師!這是什麼話,這怎麼能行呢!”

  “不要緊,你莫要害怕!倘若你不允許我,我就要……”

  他說着就要實行起來。我這時的羞忿,真是有地裂我都可以鑽進去!但是,事已至此,怎麼辦呢?同他善說,教他把我放開罷,那是絕對沒有效果的。幸虧我急中生出智來,想了一個脫逃的方法。

  “好!老師!我順從你,我一定順從你。不過現在我要大便,等我大便後,我們再痛痛快快地……你看好不好?”

  “好!好!快一點!”

  他聽到我順從他的話,高興的了不得,向我親幾個嘴,就把我放開了。我起來慌忙將上下衣服穿上,將店門開開,此時正三月十六,天還有月亮,我一點什麼東西都沒帶,一股氣跑了五六裏。我氣喘喘地坐在路旁邊一塊被露水浸溼的石頭上休息一下。自己一個孤悽悽地坐着,越想越覺着羞辱,越想越發生憤恨,我不禁又放聲痛哭了。

  “天哪!這真是孤子的命運呵!

  “我的爸爸!我的媽媽!你倆可知你倆所遺留下來的一個苦兒今天受這般的羞辱麼?

  “唉!人們的獸行……”

  當時我真悲哀到不可言狀!我覺着到處都是欺侮我的人,到處都是人面的禽獸……能照顧我的或者只有這中天無疵瑕的明月,能與我表同情的或者只有這道旁青草內蛐蛐的蟲聲,能與我爲伴侶的或者只有這永不與我隔離的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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