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年,我鄉不幸天旱,一直到五月底,秧禾還沒有栽齊。是年秋收甚劣,不過三四成。當佃戶的倘若把課租繳齊與主人(我鄉稱地主爲主人),就要一點兒也不剩,一定要餓死。有些佃戶沒有方法想,只得請主人吃酒,哀告將課租減少。倘若主人是有點良心的,則或將課租略略減少一點,發一發無上的大慈悲;不過多半主人是不願意將課租減少的,——他們不問佃戶有能力繳課租與否,總是硬逼迫佃戶將課租繳齊,否則便要驅逐,便要訴之於法律,以抗繳課租罪論。有一些膽小的佃戶們,因爲怕犯法,只得想方設法,或借貸,或變賣耕具,極力把課租繳齊;倘若主人逼得太緊了,他們又無法子可想,最後的一條路不是自殺,就是賣老婆。有一些膽大的佃戶們,沒有方法想,只得隨着硬抵,結果不是被驅逐,就是捱打,坐監獄。因之,那一年我縣的監獄倒是很興旺的。

  我家也是一個佃戶。那一年上帝對於窮人大加照顧,一般佃戶們都沒脫了他的恩惠。我家既然也是一個佃戶,當然也脫不了上帝的恩惠,嘗一嘗一般佃戶們所受的痛苦。我家人口共三人,我的父母和我。我在本鄉小學校讀書,他們倆在家操作;因爲天旱,我的書也讀不成了,就在家裏閒住着。當時我的父母看着收成不好,一家人將要餓死,又加着我們的主人勢大,毫不講一點兒理由,於是天天總是相對着嘆氣,或相抱着哭泣。這時真是我的小生命中的一大波浪。

  繳課租的日子到了。我家倘若把收得的一點糧食都繳與主人罷,則我們全家三口人一定要餓死;倘若不繳與主人罷,則主人豈能幹休?我的父母足足哭了一夜,我也在旁邊伴着他倆老人家哭。第二日早飯過後,主人即派人來到我家索課租。那兩個奴才仗着主人的勢力,惡狠狠地高聲對我父親說:

  “汪老二!我們的主人說了,今天下午你應把課租擔送過去,一粒也不許缺少,否則打斷你的狗腿!”

  我的父母很悲慘地相互默默地望着。那兩個奴才把話說完就出門去了。我俯在桌子上,也一聲兒不響。到後來還是我母親先開口問我父親:

  “怎麼辦呢?”

  “你說怎麼辦呢?只有一條死路!”

  我聽見我父親說出一條死路幾個字,不禁放聲哭了。他倆見我放聲哭了,也就大放聲哭起來,後來,我想老哭不能完事,一定要想出一個辦法。於是我擦一擦眼淚,擡頭向父親說:

  “爸爸!我想我們絕對不至於走到死路的。我想你可以到主人家裏去哀告哀告,或者主人可以發點慈悲,不至於拼命地逼迫我們。人們大約都有點良心,當真我們的主人是禽獸不成?爸爸!你去試一試,反正我們也沒有別的方法可想……”

  我們的主人是最惡不過的。人家都稱他爲劉老太爺;因爲他的大兒子在省署裏做官,——做什麼官我也不清楚——有聲有勢;二兒子在軍隊裏做營長,幾次回家來威武極了。這位劉老太爺有這麼兩位好兒子,當然是可以稱雄於鄉里的了,因之作惡爲祟,爲所欲爲,誰也不敢說一句閒話。他平素對待自己的佃戶,可以說酷虐已極,無以復加!當時我勸我父親去向他哀告,不過是不得已的辦法;我父親也知道這種辦法,是不會得着效果的。不過到了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只得要走這一條路。於是我父親聽從了我的話,向我母親說:

  “事到如此地步,我只得去試一試,倘若老天爺不絕我們的生路,他或者也發現點天良,慈悲我們一下,也未可知。我現在就去了,你們且在家等着,莫要着急!”

  我父親踉蹌地出門去了。

  劉老太爺的家——劉家老樓——離我家不遠。父親去後,我與母親在家提心吊膽地等着。我只見我母親的臉一會兒發紅,一會兒發白,一會兒又落淚。照着她臉上的變態,我就知道她心裏是如何地恐慌,如何地憂懼,如何地悲慼,如何地苦痛。

  但是我當時總找不出安慰她老人家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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