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怒號:
可憐工人頸上血,
染紅軍閥手中刀!
我今徘徊死難地,
恨迢迢,
熱淚涌波濤。
——《江岸》
喂!說起來去年江岸的事情,我到如今心猶發痛!
當吳大軍閥掌權的時候,維嘉先生,你當然記得:他屠殺了多少無罪無辜的工人呵!險矣哉,我幾乎也把命送了!本來我們工人的性命比起大人老爺先生的,當然要卑賤得多;但是,我們工人始終是屬於人類罷,難道我們工人就可以隨便亂殺得麼?唉!還有什麼理講……從那一年殘殺的事起後,我感覺得工人的生存權是沒有保障的,說不定什麼時候,要如雞鴨牛豖一般地受宰割。
當時京漢全路的工人,因受軍閥官僚的壓迫,大罷工起來了。我這時剛好在T紗廠被開除出來。洋資本家虐待中國工人,維嘉先生,我已經說過,簡直不堪言狀!工資低得連生活都几几乎維持不住,工作的時間更長得厲害——超過十二鐘頭。我初進廠的時候,因爲初賭氣自旅館出來,才找得一個飯碗,也還願意忍耐些;可是過了些時日之後,我無論如何,是再不能忍耐下去了。我於是就想方法,暗地裏在工人間鼓吹要求增加工資,減少工作時間……因爲廠中監視得很厲害,我未敢急躁,只是慢慢地向每一個人單獨鼓吹。有一些工人怕事,聽我的說話,不敢加以可否,雖然他們心中是很贊成的;有一些工人的確是被我說動了。不知是爲着何故,我的這種行動被廠主察覺了,於是就糊里糊塗地將我開除,並未說出什麼原故。一般工友們沒有什麼知識,見着我被開除了,也不響一聲,當時我真氣得要命!我想運動他們罷工,但是沒有機會:在廠外運動廠內工人罷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與江岸鐵路分工會的一個辦事人認識。這時因在罷工期間,鐵路工會的事務很忙,我於是因這位朋友的介紹,充當工會裏的一個跑腿——送送信,辦辦雜務。我很高興,一方面飯碗問題解決了,勝於那在旅館裏當茶房十倍;一方面同一些熱心的工友們共事,大家都是赤裸裸的,沒有什麼權利的爭奪,雖然事務忙些,但總覺得精神不受痛苦。不過我現在還有歉於心的,就是當時因爲我的職務不重要,軍閥沒有把我槍斃,而活活地看着許多工友們殉難!想起他們那時殉難的情形,維嘉先生,我又不禁悲忿而戰慄了!
我還記得罷工第三日,各工團派代表數百人,手中拿着旗幟,羣來江岸慰問,於是在江岸舉行慰問大會,我那時是佈置會場的一個人。首由京漢鐵路總工會會長報告招待慰問代表的盛意,並將此次大罷工的意義和希望述說一番。相繼演說的有數十人,有痛哭者,有憤詈者,其激昂悲壯的態度,實可動天地而泣鬼神。維嘉先生!倘若你在場時,就使你不憎惡軍閥,但至此時恐怕也要向被壓迫的工人灑一掬同情之淚了。最後總工會祕書李振英一篇的演說,更深印在我的腦際,鼓盪着在我的耳膜裏:
“親愛的同志們!我們此次的大罷工,爲我國勞動階級運命之一大關鍵。我們不是爭工資爭時間,我們是爭自由爭人權!倘若我們再不起來奮鬥,再不起來反抗,則我們將永遠受不着人的待遇。我們是自由和中國人民利益的保護者,但是,我們連點兒集會的自由都沒有。……麻木不仁的社會早就需要我們的赤血來濡染了!工友們!在打倒軍閥的火線上,我們應該去做勇敢的先鋒隊。只有前進呵!勿退卻呵!”
李君演說了之後,大家高呼“京漢鐵路總工會萬歲!中國勞動階級解放萬歲!全世界勞動者聯合起來呵”一些口號,聲如雷動,悲壯已極!維嘉先生!我在此時真是用盡吃奶的力氣喊叫,連嗓子都喊叫得啞了。後來我們大隊遊行的時候,我只聽着人家喊叫什麼打倒軍閥,勞動解放……而我自己喊叫不出來,真是有點發急。這一次的遊行雖然經過租界,但總算是平安地過去了。
但又誰知我們羣衆遊行的時候,即督軍代表與洋資本家在租界大開會議,準備空前大屠殺的時候!
蕭大軍閥派他的參謀長(張什麼東西,我記不清楚了)虛詐地來與我們工會接洽,意欲探得負責任人的真相,好施行一網打盡的毒手。二月七日,總工會代表正欲赴會與張某開談判,時近五點多鐘,中途忽聞槍聲大作,於是江岸流血的慘劇開幕了!張某親自戎裝指揮,將會所包圍,開槍環擊。可憐數百工友此時正在會所門口等候消息,躲避不及;又都赤手空拳,無從抵禦!於是被亂槍和馬刀擊死者有三四十人,殘傷者二百餘人。嗚呼,慘矣!
我聞着槍聲,本欲躲避,不料未躲避及,就被一個兇狠的兵士把我捉住了。被捉的工友有六十人,江岸分會正執行委員長林祥謙君也在內。我們大家都被縛在電杆上,忍受一些狼心狗肺的兵士們的毒打,——我身上有幾處的傷痕至今還在!這時天已經很黑了。張某——蕭大軍閥的參謀長——親自提燈尋找林祥謙君。張某將林君找着了,即命劊子手割去繩索,迫令林君下“上工”的命令,林君很嚴厲地不允。張乃命劊子手先砍一刀,然後再問道:
“上不上工?”
“不上!絕對不上!”
這時林君毫不現出一點懼色,反更覺得有一種堅決的反抗的精神。我在遠處望着,我的牙只恨得答答地響,肺都氣得炸了!唉!好狠心的野獸!……只見張某又命砍一刀,怒聲喝道:
“到底下不下命令上工?”
這時張某的顏色——我實在也形容不出來——表現出世間最惡狠的結晶,最兇暴的一切!我這時神經已經失去知覺了,只覺得我們被圍在一羣惡獸裏,任憑這一羣惡獸亂吞胡咬,莫可如何。我也沒有工夫憐惜林君的受砍,反覺得在惡獸的包圍中,這受砍是避不了的命運。林君接着忍痛大呼道:
“上工要總工會下命令的!今天既是這樣,我們的頭可斷,工是不可上的!不上工!不上……工!”
張某覆命砍一刀,鮮血濺地,紅光飛閃,林君遂暈倒了。移時醒來,張某復對之獰笑道:
“現在怎樣?”
這時我想將劊子手的刀奪過來,把這一羣無人性的惡獸,殺得一個不留,好爲天地間吐一吐正氣!但是,我身在縛着,我不能轉動……又只見林君切齒,但聲音已經很低了,罵道:
“現在還有什麼可說!可憐一個好好的中國,就斷送在你們這般混賬王八蛋的軍閥走狗手裏!”
張某等聽了大怒,未待林君話完,立命梟首示衆。於是,於是一個轟轟烈烈的林祥謙君就此慷慨成仁了!這時我的靈魂似覺茫茫昏昏地也追隨着林君而去。
林君死後,他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父及他的妻子到車站來收殮,張某不許,並說了許多威嚇話。林老頭兒回家拿一把斧頭跑來,對張某說道:
“如不許收屍,定以老命拼你!”
張某見如此情況,纔不敢再行阻攔。這時天已夜半了,我因爲受繩索的捆綁,滿身痛得不堪言狀,又加着又氣又恨,神經已弄到毫無知覺的地步。
第二日醒來,我已被囚在牢獄裏。兩腳上了鐐,兩手還是用繩捆着。仔細一看,與我附近有幾個被囚着的,是我工會中的同事;他們的狀況同我一樣,但靜悄悄地低着頭在那裏落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