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徽省T縣P鄉有一亂墳山,山上墳墓累累,也不知埋着的是那些無告的孤老窮婆,貧兒苦女,——無依的野魂。說起來,這座亂墳山倒是一塊自由平等的國土,毫無階級貴賤的痕跡。這些累累的墳墓,無論如何,你總說不清那一個尊貴些,臥着的是貴族的先人;那一個貧賤些,臥着的是乞丐的祖宗。這裏一無莊嚴的碑石,二無分別的記號,大家都自由地排列着,也不論什麼高下的秩序。或者這些墳墓中的野魂,生前受盡殘酷的蹂躪,不平等的待遇,嘗足人世間所有的苦痛;但是現在呵,他們是再平等自由沒有的了。這裏無豪貴的位置,豪貴的鬼魂絕對不到這裏來,他們盡有自己的國土;這裏的居鄰盡是些同等的分子,所謂陵弱欺賤的現象,大約是一定不會有的。

  亂墳山的東南角,於民國四年九月十五日,在叢集土堆的夾道中,又添葬了一座新墳。寥寥幾個送葬的人將墳堆積好了,大家都回去了,只剩下一個戴孝的約十五六歲的小學生,他的眼哭得如櫻桃一般的紅腫。等到一切人都走了,他更撫着新墳痛哭,或者他的淚潮已將新墳涌得透溼了。

  夕陽漸漸要入土了,它的光線照着新掩埋的墳土,更顯出一種淒涼的紅黃色。幾處牧童唱着若斷若續的歸家牧歌,似覺是幫助這個可憐的小學生痛哭。晚天的秋風漸漸地涼起來了,更吹得他的心要炸裂了。暮帳愈伸愈黑,把累累墳墓中的陰氣都密佈起來。忽而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將墳墓的顏色改變了一下,但是誰個能形容出這時墳墓的顏色是如何悲慘呢?

  他在這時候實在也沒有力量再哭下去了。他好好地坐在新墳的旁邊,擡頭向四面一望,對着初升的明月出了一會神。接着又向月光下的新墳默默地望着。他在這時候的情緒卻不十分悲慘了,他的態度似乎覺得變成很從容達觀的樣子。他很從容地對着新墳中的人說道:

  “我可憐的爸爸!我可憐的媽媽!你倆今死了,你倆永遠拋下這一個弱苦的兒子,無依無靠的我。

  “你倆總算是幸福的了:能夠在一塊兒死,並且死後埋在一塊,免去了終古的寂寞。黑暗的人間硬逼迫你倆含冤而死,惡劣的社會永未給過你倆以少微的幸福。你倆的冤屈什麼時候可以申雪?你倆所未得到的幸福又什麼時候可以償還呢?

  “但是,我的爸爸!我的媽媽!你倆現在可以終古平安地臥着,人世間的惡魔再不能來擾害你倆人。這裏有同等的鄰居,——他們生前或同你倆一樣地受苦,他們現在當然可以做你倆和睦的伴侶。這裏有野外的雨露,——你倆生前雖然背了許多恥辱,但是這些雨露或可以把你倆的恥辱洗去。這裏有野外的明月,——你倆生前雖然一世過着黑暗的生活,但是現在你倆可以細細領略明月的光輝。

  “爸爸!媽媽!平安地臥着罷!你倆從今再不會嘗受人世間的虐待了!

  “但是,你倆倒好了,你倆所拋下一個年幼的兒子——我將怎麼辦呢?我將到何處去?我將到何處去?……”

  說到此時,他又悲傷起來,淚又不禁涔涔地流下。他想,他的父母既然被人們虐待死了,他是一個年幼的小孩子,當然更不知要受人們如何虐待呢!他於是不禁從悲傷中又添加了一層不可言狀的恐懼。

  “倒不如也死去好……”他又這般地想着。

  維嘉先生!這一個十六歲的小學生,就是十年前的我。這一座新墳裏所臥着的,就是我那可憐的,被黑暗社會所逼死的父母。說起來,我到現在還傷心,——我永遠忘卻不了我父母致死的原因!現在離我那可憐的父親之死已經有十年了,在這十年之中,我總未忘卻我父親是爲着什麼死的。

  江河有盡頭,此恨綿綿無盡期!我要爲我父母報仇,我要爲我父母伸冤,我要破壞這逼使我父母慘死的萬惡社會。但是,維嘉先生,我父母死去已十年了,而萬惡的社會依然,而我仍是一個抱恨的漂泊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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