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爲安徽之一大湖,由H城乘小火輪可直達W埠,需時不過一日。自從出了玉梅的家之後,我又陷於無地可歸的狀況。劉靜齋替我寫了一封介紹信,教我到W埠去;若我不照他的話做罷,則勢必又要過乞兒的生活。無奈何,少不得要拿着信到W埠去走一趟。此外實沒有路可走。

  我坐在三等艙位——所謂煙篷下。坐客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甚爲擁擠;有的坐着打瞌睡,一聲兒不響;有的暈船,嘔吐起來了;有的含着菸袋,相對着東西南北地談天。他們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境遇,但總沒有比我再苦的,再不幸的罷。人羣中的我,也就如這湖水上被秋風吹落的一片飄浮的落葉,落葉飄浮到什麼地方,就是什麼地方,我難道與它有兩樣的麼?

  這一天的風特別大,波浪掀涌得很高,船隻歪搖着不靜,我幾乎也要嘔吐起來。若是這一次的船被風浪打翻了,維嘉先生,則我現在可無機會來與你寫這一封長信,我的漂泊的歷史可要減少了一段;我也就要少嘗些社會所賜給我的痛苦。但是,維嘉先生,這一次船終沒被風浪所打翻,也就如我終未爲惡社會所磨死;這是幸福呢,還是災禍呢?維嘉先生!你將何以教我?

  船抵岸了;時已萬家燈火矣。W埠是我的陌生地,而且又很大,在晚上的確很難將劉靜齋所介紹的洋貨店找着,不得已權找一家小旅館住一夜,第二日再打算。一個人孤寂寂地住在一間小房間內,明月從窗外偷窺,似覺偵察漂泊的少年有何種的舉動。我想想父母的慘死,乞討生活的痛苦,玉梅待我的真情,玉梅的憂傷致死,我此後又不知將如何度過命運。……我想起了一切,熱淚又不禁從眼眶中涌出來了。我本不會飲酒,但此時沒有解悲哀的方法,只有酒可以給我一時的慰藉;於是我叫茶房買半斤酒及一點飲酒的小菜,——我就沉沉地走入醉鄉里去。

  第二日清早將房錢付了,手提着小包兒,順着大街,按着介紹信封面上所寫的地址找;好在W埠有一條十里大街,一切大生意,大洋貨店,都在這一個長街上,比較容易找着。沒有兩點鐘,我即找到了我所要找到的洋貨店——陶永泰祥字號。

  這一家洋貨店,在W埠算是很大的了;櫃上所用的夥友很多。我也不知道那一個是主人,將信呈交到櫃上,也不說別的話。一個三十幾歲的矮胖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將信拆開看了一遍。維嘉先生!你知道這個看信的是誰?他是我將來的東家,他是洋貨店的主人,他是你當學生會長那一年,要僱流氓暗殺學生,尤其要暗殺你的陶永清。維嘉先生!你還記不記得你從前當學生會長時代的生活呢?你知不知道現在提筆寫長信給你的人,就是當年報告陶永清及其他商人要暗殺你們學生的人呢?說起往事來,維嘉先生!你或者也發生興趣聽呵!

  陶永清問明我的身世,就將我留在櫃上當二等小夥友。從此,我又在W埠過了兩年的生活。這兩年小夥友的生活,維嘉先生,沒有詳細告訴你的必要。總之,反正沒有好的幸福到我的命運上來:一切夥友總是欺壓我,把我不放在眼裏,有事總攤我多做些;我忍着氣,不願與他們計較,但是我心裏卻甚爲驕傲,把他們當成一羣無知識的豬羊看待,雖然表面上也恭敬他們。

  當時你在《皖江新潮》几几乎天天發表文章,專門提倡新文化,反對舊思想;我恰好愛看《皖江新潮》,尤其愛看你的文章,因之,你的名字就深印在我的腦際了。我總想找你談話,但因爲我們當夥友的一天忙到晚,簡直沒有點閒工夫;就是禮拜日,我們當夥友的也沒有休息的機會;所以找你談話一層,終成爲不可能的妄想了。有幾次我想寫信請你到我們的店裏來,可是也沒有寫;夥友伏在櫃檯上應注意買貨的客人,招待照顧生意的顧主,那裏有與他人談話的機會?況且你當時的事情很忙,又加之是一個素不知名的我寫信給你,當然是不會到我的店裏來的。

  一日,我因爲有點事情沒有做得好,大受東家及夥友們的責備,說我如何如何的不行;到晚上臨睡的時候,我越想越生氣,我越想越悲哀,不禁伏枕痛哭了一場。自嘆一個無家的孤子,不得已寄人籬下,動不動就要受他人的呵責和欺侮,想來是何等的委屈!一天到晚替東家忙,替東家賺錢,自己不過得一個溫飽而已;東家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無異將我如牛馬一般的看待,這是何等的不平呵!尤可恨的,有幾個同事的夥友,不知道爲什麼,故意幫助東家說我的壞話,而完全置同事間的情誼完全於不顧。喂!卑賤!狗肺!沒有良心!想得着東家的歡心,而圖顧全飯碗麼?唉!無恥……你們也如我一樣呵!空替東家拼命地賺錢,空牛馬似的效忠於東家!你們不受東家的虐待麼?你們不受東家的剝削麼?何苦與我這弱者爲難呵?何苦,何苦……

  這時我的憤火如火山也似的爆烈着,我的冤屈真是如太平洋的波浪鼓盪着,而找不出一個發泄的地方!翻來覆去,無論如何,總是睡不着。階前的秋蟲只是“唧唧”地叫,一聲一聲地真叫得我的腸寸寸斷了。人當悲哀的時候,几几乎無論什麼聲音,都足以增加他悲哀的感度,何況當萬木寥落時之秋蟲的聲音?普通人聞着秋蟲的叫鳴,都要不禁發生感秋的心思,而況且我是人世間的被欺侮者麼?此外又加着秋風時送落葉打着窗櫺響;月光從窗櫺射進來,一道一道地落在我的枕上;真是傷心的情景呵!反正是睡不着,我起來兀自一個人在階前踱來踱去,心中的愁緒,就使你有鋒利的寶劍也不能斬斷。仰首看看明月,俯首顧顧自己的影子,覺着自己已經不立足在人間了,而被陷在無數萬丈深的冰窟中。忽然一股秋風吹來,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又重行回到牀上臥下。

  這一夜受了寒,第二日即大病起來,一共病了五天。病時,東家只當沒有什麼事情的樣子,除了恨少一個人做事外,其他什麼請醫生不請醫生,不是他所願注意的事情。可是我自己還知道點藥方,——我勉強自己熬點生薑水,蒙着頭髮發汗,病也就慢慢好了。我滿腔的憤氣無處出,一夜我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提筆寫了一封信給你,訴一訴我的痛苦。這一封信大約是我忘了寫自己的通信地址,不然,我爲什麼沒接到你的覆信呢?維嘉先生!你到底接着了我的信沒有?倘若你接到了我這一封信,你當時看過後就撕毀了,還是將它保存着呢?這件事情我倒很願意知道。隔了這許多年,我自己也沒曾料到我現在又寫這一封長信給你;你當然是更不會料到的了。我現在提筆寫這一封信時,又想起那一年寫信給你的情形來:光陰迅速,人事變化無常,我又不禁發生無限的感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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