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九三三年我剛來上海開始發表小說的時候,就曾經打算過要寫這麼一篇東西。因爲像這裏邊所寫的那種生活,我究竟比較熟悉些。記得是一九二四到一九二六年的北洋軍閥時代,在一個較爲偏僻的地方,我曾經在那裏面生活過來,體驗過來,看見了些平凡的或不平凡的事件,經歷了它的幾次興衰成敗以致最後的滅亡。生活在那裏面的各種各樣人物,我看見他們怎樣的無知和腐敗,爭奪着,衝突着,然而也苦悶着,煩惱着。自然那已經是過去了十餘年的時代了!在近幾年,我們這被逼到了存亡危急關頭的國家民族,當然不同於我這裏面所描寫的那些人物,一方面雖然有着不顧民族利益的漢奸,但另一方面卻也有着一些不撓不屈的抗敵的民族英雄,而且這樣的英雄在人民大衆熱烈的希望中還在增多起來,共同挽救我們民族國家的危亡。因此我這單純是暴露性質的作品,而且所反映的是一九二六年以前,即中華民國十五年以前的時代和人物,且是邊荒一隅的人物,對於目前究竟有着怎樣的意義,自然是很難說的。不過那生活於我究竟太熟悉了,雖然這熟悉並不是人的幸福。它像惡魔似的時時緊抓着我的腦子,啃噬着我的心,而且常常在我的夢中翻演着過去了的那些令人不愉快的陳跡。是一個很可怕的重負呵!使我煩惱,使我痛苦,任我怎麼決心要忘掉也忘不了它!我真要不禁這麼喊道:不曾在那裏面生活過來的人們是幸福了。
但我終於決心寫它了。在我的一方面,雖然是不願再負這樣的重負,想用筆尖把它從腦子裏掃除出來,了卻一件事;但在另一方面,如果把它作爲過去了的歷史的某一角的鏡子看,或者對於我們現在起一點借鏡的作用,所謂“以古爲鑑,可知興替”,也未使不無多少的意義吧?憑了這一點,我就大膽的把它送到讀者的面前。
我的起意寫這篇東西,如我上面說過,是在一九三三年。主要的,當然因爲我是初學寫作,對於怎樣把捉題材和怎樣描寫人物,實在沒有一點把握;其次是生活的困難,要好好坐下來一個長時期寫這麼一個雖然並不算得怎樣長的長篇,究竟也困難。所以我一直都不敢寫,不能寫。在這四年中,我完全學寫些短篇來訓練我這支筆。時不時也想想這題材和那裏邊的人物,但也不過想想罷了,並沒有急於要把它就寫出來的意思。因爲這幾年來,自覺雖沒有不長進,但說到要寫,究竟還是有些惴惴然。但今年終於“逼”出來了,——雖然還只能算是一部分。(要到後一部我才能展開另一個場面。)這東西寫得怎樣,我自己實在不敢說,讓讀者去批評好了。不過,單從“逼了出來”這一點,我不得不感謝幾位誠摯地鼓動了我的友人。在今年一二月間,因了某種原故,我曾經有一次牢騷似的說:“既然發表短篇的地方這樣少而且‘那個’,我決定從此以後寫長篇了。”這話我也不過說說而已,但W兄卻認真的向我說:“好,你就寫長篇吧,我幫你向B先生問問看,把它收在《文學叢刊》裏。”這話我以爲不過說了也就算了。不料過幾天,B先生居然信任我這不過發發牢騷而且從來沒有發表過長篇的初學寫作者,竟向我要題目來了。我當時確是非常惶愧,但也非常感動,覺得卻了人家這樣的好意太過不去,所以就冒昧的答應下來了。用了一天的工夫,想了一個題目寄去,不兩天竟在報紙上被預告了出來。我一見時,又是非常的惶悚和後悔,因爲假使拿不出貨來,那不是很糟糕麼?這裏,我應當要提起一些使我不能忘記的事,就是:當我曾經在那一段時間因了某種煩惱和苦悶而沒有寫一點小說之類的時期的某一天,魯迅(按)先生曾經鼓勵了我幾句話。他大意說,一個作者的創作生活,好像走路,應該要不斷的向前走去,但如果因了別的事件而停了你的腳步或者回轉身去給糾纏着,那你自己也就失敗了,因爲你至少在這時期是停滯了!還有M先生在一封信上,也和我談了“多產”的問題,他是主張勸朋友多寫的。他大意說,只要自己是鄭重下筆的,就是一天寫一篇要什麼緊!……放手寫,拚命寫,我們不多寫,難道讓“××××”多寫麼?不過可惜他們其實寫不出!這些熱情的鼓勵,的確增加了我不少的勇氣。我於是重新又開始寫作,恰遇當時新起了不少的文藝刊物,幾乎出了我的意料之外地,在這苦悶時期反而較之從前多寫了幾篇,幾乎有比去年還更“多產”之勢。同時我要寫長篇的決心也更強,到了最近,終於用了一個短短時期把它逼出來了。
雖然沒有十分把握,但還敢冒昧動筆者,當然一部分也是因爲在這幾年來不斷學習中漸漸增加起來的一點自信。這裏,我應該熱烈地記起F兄。他在我創作過程中,細心地看了我的每篇原稿,而加以批評和糾正的有力的贊助者。他的贊助,不但是關於怎樣把握題材和怎樣創造人物,甚至連句法也都談到。不管我到現在寫得成功或失敗,都應該感激他的。
還有C,自從我開始寫作以來,幾乎是合作似的幫助了我,而尤其是對於這個長篇的幫助更大。我每寫完一章,總逼着C看一章。看了後,就不客氣的給我指出那裏面的某些人物的不夠或缺點,而且提供一些很好的意見。我很多地方都照那意見修改了的。到寫完了改了又改之後,C還不滿足,還在指出某些人物的缺點,可是一因爲時間的關係,二因爲我實在太疲倦,並且我的手腕只不過如此,終於無力再改,只好讓它去。等以後再說了。
(按)我在十月五日寫好的這篇“後記”原文上,我們的偉大先行者魯迅先生之名,本來也以F來代的。那時曾經想連小說一起送去請他指教。但因爲先生剛在大病之後,實在不應該拿這樣一篇長文去麻煩他。所以我就一直送到書店去了。希望出版後才送給他。誰知,才隔了十四天,先生竟以用完了他最後的一滴精力與愛護他的大衆永別了!在這校完的時候,心裏感到非常的沉重。現在就索性把先生的名字改正寫出,算是以此來永遠紀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