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苗季第十章


  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並肩向着大門走去,都埋了頭,緊張的沉默着,在計劃着此刻回旅部去時馬上就要做的驚心動魄的大事。張副官長特別感到胸脯的鼓動,想到周團長的位置馬上就可以奪過手來,呼吸都迫促了。忽然,聽見洋狗的狂吠聲和馬弁們的喊聲又起來了,兩個大吃一驚,趕快又轉身向裏面跑來,剛到最後一個天井,就看見一羣馬弁提着風雨燈把秋香簇擁着押進馬弁房裏去。他們問明瞭情形之後,這才深深吐出一口氣來,趕快又轉身,向着外面走去。

  “嚇,這丫頭也居然敢做這樣的事!”張副官長邊走,邊掉過頭來顫動着一圈鬍子,說。“我想,她是在替吳剛報仇吧?是吧?”

  趙軍需官在肚子裏笑一笑,沒有回答,只向他點點頭。剛剛跨出二門,他忽然拐拐張副官長的手,滿臉緊張的望着前面:

  “看!什麼人來了!”

  張副官長跟着擡頭一看,只見一個小勤務兵提着一盞風雨燈慌慌張張走來,燈光後,則跟着的是慌慌張張的陳監印官。

  陳監印官的臉色發青,眼神慌亂,兩步搶上前,就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

  “外邊戒嚴了!我差不多通不過了!”

  “什麼?!戒嚴了?!”

  張副官長和趙軍需官都吃驚的望他一下,之後,又互相對望一眼,彼此都看見對方的臉色變成慘白,一時說不出話來。在那一瞬間,兩個都這麼感到:

  ——嚇,他們竟先下手了!

  “那麼,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趙軍需官趕快問。

  “我剛從旅部來呀。劉團長有電報來了!報務員把電報交把我,我馬上就跑來的時候,街上已經戒嚴了!”

  兩個又大吃一驚,趙軍需官知道又有什麼險惡的消息,不由得心跳起來了,卜卜卜地要從喉頭跳了出來。

  “什麼電!”他幾乎說不出來似的問道。

  陳監印官一面伸手進衣服下面的袋子裏去,一面慌張的顫抖着聲音,道:

  “什麼電!嚇,說是他剛剛調動部隊,敵軍就開來了!已經小接觸了一下,他說不能調動!哪,你看,快些給旅長拿去!”

  張副官長先接過手來,指頭都發着微顫,電報紙也跟着簌簌抖動,就在那小勤務兵提高的風雨燈光前看了起來。趙軍需官頓了一腳道:

  “嚇,這一定是吳參謀長他們乾的事了!副官長,怎麼辦?”

  “怎麼辦?”張副官長則擡起臉來望着他。

  “什麼事呀!表哥?”陳監印官也把他緊張的望着。

  “唉唉,事情竟這樣起來了!走!副官長!只好趕快報告旅長去!”

  張副官長跟着趙軍需官轉身向裏面跌跌撞撞走去。陳監印官莫明其妙的也緊緊跟在後面。

  張副官長滿肚子的惶恐。他想這回可糟透了!周團長他們的陰謀一爆發——內外一夾攻——就是自己們連根拔掉的收場!他不禁對於趙軍需官的拷問吳剛的辦法感到不滿起來:

  ——也許走漏消息了吧?

  他覺得要不是這一蠻幹,也許這場事情不會鬧起來吧?他想着,忍不着在口裏咕嚕了起來:

  “軍需官,剛纔我們似乎不該把吳剛弄起來吧?是吧?”

  趙軍需官怔怔的看了他一眼。他心裏正在感到着了火的亂麻般紛亂,聽見他那一說,就覺得一緊,好像一隻無形的手把他的心使勁捏了一把似的。但他竭力鎮靜着自己,說道:

  “那已經過去了,說也無益。而且剛纔的情形不同,不是因爲旅長要辭職才幹的麼?我看他們的佈置,是有計劃的,一定不是在我們弄了吳剛之後!”

  “可是,……”

  趙軍需官竭力不聽他,故意加快腳步,幾下子就搶到旅長的房門口,隔住那被燈光照亮的軟簾喊了一聲:

  “報告!”

  聽見旅長回聲:

  “可以!”

  兩個就進來了。


  旅長坐在牀沿,偏起臉望着他兩個。太太則驚惶的站在旅長身邊。趙軍需官雙手捧着電報念給旅長聽,並說明街上戒嚴的情形的時候,旅長的臉色頓時轉成鐵青;太太“媽呀!”的喊一聲,就拿兩手蒙着臉。旅長瞪着兩隻閃出兇光的眼珠在眼眶裏轉了兩轉,喝聲:

  “走!”

  馬上站起,大聲喊道:

  “馬弁!”

  太太一把將他的手拉住:

  “唉,天呀!你要哪裏去呀!”

  旅長把她的手一甩,喝聲:

  “你別管我!”

  太太仰身倒在牀上,就哭起來了。張副官長趕快拿手攔住旅長道:

  “旅長!去不得!不好太去冒險吧?是吧?”

  趙軍需官也在旁邊攔住:

  “請旅長考慮考慮一下!旅長應該保重身體要緊!旅長這樣的年紀了,犯不上去冒這樣的危險!重要的是先想一個辦法!”

  這幾句話,石頭似的打在旅長的心上。旅長頓了一腳,嘆口氣道:

  “唉,我的大勢去矣!”

  太太更加大聲抽搐起來。他聽見這聲音,彷彿與往常的感覺有些不同,起了一陣陣心的刺痛,好像亂箭射穿他的心臟似的。想到自己權力的崩潰,又想到自己的年齡和財產,頓時感到自己衰老下來了。面前的人們立刻看見他的臉由鐵青轉成了薑黃色。

  忽然,伍長髮慌張跑進來了,站在門口喊道:

  “報告旅長!團長來看旅長來了!”

  旅長立刻非常緊張起來,以爲是陳團長到來了,頓時擡起頭,精神奮發地,問:

  “是陳團長?”

  “報告旅長!”伍長髮又挺挺胸,但驚惶地說道。“是周團長。還有吳參謀長。他們帶了一大隊兵來公館門口,說是來保護旅長的。”

  “嚇嚇,保護旅長的!”旅長不禁憤怒的失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牙齒。他旁邊的三個都面如土色。旅長咬着鬍鬚尖,問道:

  “他們現在哪裏!”

  “報告旅長!在客廳裏。”

  “去說,我就來!”旅長轉過身來,向太太喊道:

  “把手槍給我!”

  太太卻順手把手槍藏在被條下,跑過來一把抱住旅長的兩腿跪了下去,仰起淚臉來,哭道:

  “旅長!你去不得!你去了,把我們怎麼辦?咹?旅長呀!”

  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望了望太太,都感到一種黯然,在這燃着煤油燈的黃光的房間,都好像陰沉了下來。他兩個的眼眶不禁潮潤起來了。張副官長看了趙軍需官一眼,淚眼對着淚眼,趙軍需官很快就把臉避開去。

  “那麼,我手槍也不要了!走!”旅長不看他們,一把將太太的兩手一推;太太一屁股就坐在地板上;他就昂昂然走去了。太太頓時止了哭,傻了似的一翻就爬起,摸出手槍追到門口,旅長卻把頭一搖,喝聲:

  “不要!”

  就出去了。


  他向着客廳走來,只見遠遠的大門裏邊,亮着好幾朵風雨燈的光和一大隊閃爍着槍刺的兵士們的影子;至於會客廳門邊也站着周子明們五六個武裝整齊的馬弁,背上還各背一把紅纓大刀。他從鼻孔冷笑了一聲,一種憤恨和驚恐的感覺像亂絲一般,在心裏攪成一團。他一走到圓門口,就看見在那客廳裏的吳參謀長和周團長那帶了險詐的臉,在燈光下顯得非常難看,而且立刻離開椅子向他迎上來了,異口同聲的說道:

  “旅長受驚了!”

  就端正的站在旁邊。他呆呆的看了他們一眼,臉上沒有表情地走了進去。大家對坐下來。旅長只是把兩眼看着地上。周團長看了吳參謀長一眼;吳參謀長也向他對射了一個會心的注視,之後,馬上皺起兩眉,說道:

  “旅長,剛纔聽說旅長公館裏拿住一個刺客!這真是想不到的事,我同周團長就趕快來看旅長來了!”

  “沒有呵!”旅長擡起臉來,臉上顯出非常的森冷,兩眼的寒光直射。“我並沒有拿着什麼刺客!不過,你們帶了那一大隊武裝來幹什麼?”

  “是來保護旅長的!”周團長脫口說出。

  “那用不着!保護不保護都一樣。不過,你們要帶來也可以!我實在太疲倦,我要睡覺去了!”

  他一下子就站起來了。兩個都大吃一驚,也跟着站了起來。在這一剎那間,周團長驚慌失措地望着吳參謀長;吳參謀長卻把臉避開,趕快說道:

  “旅長,聽說吳剛這小子竟敢做出這種犯上作亂的行爲,並且打胡亂說了一通。我覺得這實在是家門不幸,出了如此壞種。我是特別來向旅長請罪的!……”他說到這裏,就垂直兩手,低下頭來,一種非常恭敬的神氣。

  旅長圓瞪兩眼看了他一看,咬住鬍鬚尖,一股怒氣就直衝腦頂,但他又竭力鎮壓住自己,說道:

  “那也算不了什麼!”

  就轉身,跨出門檻,走進去了。


  他一直走進上房。房間非常黑暗,只窗口有淡淡月光斜照着方桌腳邊。他一屁股坐在牀上,簡直像一個木人一般,兩眼呆呆地盯住黑暗的角落。沒有思想,沒有動作,只有渾身充滿的憤怒,好像一個炸彈,要變成火花似的爆炸開來。

  一條光帶從門簾縫射進來了,接着就看見那光漸進漸闊,門簾一掀開,全屋子都亮了起來,是伍長髮掌着一盞玻璃壇的煤油燈進來。他一面放在桌上,一面說道:

  “報告旅長,參謀長他們去了。”

  旅長忽然站起,猛地伸手抓起煤油燈一舉,燈光一抖就熄了,全屋子立刻又變成黑暗,那是很快的一剎那,他很兇的把燈向地上一摜,嘩啦啦一聲響亮,立刻散發出一大股煤油的臭味。伍長髮只嚇得在面前發抖,旅長向他身上一腳踢去,吼出一種非人似的喊聲:

  “滾……!”

  伍長髮跌了一跤,又捱了兩腳,趕快爬起來就向外跑去了。旅長一腳就把門踢關上去,“同——!”一聲。

  忽然記起吳剛和秋香,他覺得這樣的證據,現在留着也沒有用了,又一把拉開門,跑到天井邊來,大聲喊道:

  “把吳剛同秋香給我拉出來!”

  全房子的人們都感到非常恐怖而且緊張了。張副官長和趙軍需官只悄悄在遠處站住看。太太則躲在房門口看。一大羣馬弁七手八腳把吳剛和秋香拖到天井當中來。兩邊兩盞昏黃的風雨燈光,照見各人死一般的臉色。而吳剛和秋香的臉簡直變成黃紙色一般,全身直打抖。旅長叫拿一支手槍來。秋香撲通一聲跪下地去,淚水長流,嘶聲的哭喊:

  “旅長呀……!我冤枉呀……!”

  吳剛也跟着跪了下去,兩眼發怔。旅長從一個弁兵手上接過手槍,手指扣定扳機,指着他兩個一掃。

  “拖出去!”

  他撥轉身,又筆直向着上房走去……

  大家好像連呼吸也停止了,只張着恐怖的眼睛,望着他直衝沖走去的背影。只見他一消失在上房的門枋裏,就聽見他“同——!”一聲把門關上,接着,那房裏“砰——!”什麼木器踢翻了,“嘩啦啦——!”什麼杯瓶盤碟在地上破碎了,之後,就是一陣緊張的沉靜,如死水一般,連一點蚊子聲音也沒有。

  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呆木頭似的站了一會兒,忽然聽見一點嚶嚶的暗泣聲,仔細一聽,才發現是太太的哭聲。趙軍需官趕快轉身,張副官長也好像做了一場惡夢忽然醒來似的跟着他轉身。

  太太在軟簾裏邊,兩手拿了手巾蒙着臉只哭泣。他兩個看着她,也都感到一種悽然。張副官長嘆了一口氣。趙軍需官輕聲說道:

  “太太,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事情既已到了如此地步,我們應該靜下來趕快商量一個應付的辦法,……”

  “呃,對,太太……”

  太太沒有把手巾拿下臉來,轉了身,嚶嚶地哭到牀邊去了。

  門外邊的兩個都僵了似的發怔。

  趙軍需官的心裏完全攪亂了。他想起目前無法可想的危險:前方火線的陡起,街上的戒嚴,旅長的暴怒,太太的哭泣;一邊是越逼越緊來的暴風,一邊是一點也不想辦法的不管,而自己就像被遺棄似的,孤立在這兩者之間,好像暴露在兩軍相對的交叉火線上,成了非常危險的目標。

  ——唉,唉,恆豐祥該沒有被搶吧?我家裏該沒有被搜吧?那些借了款去的商家們該沒有逃光吧?那大門外邊該沒有暗伏着窺伺我的生命的槍口吧?

  ——唉,我這回可完了!幾年來辛辛苦苦弄來的財產!還有我的生命!還有已經要到手的禁菸委員!……

  他越想越着急起來了,身上通過了一道寒流,膝蓋微抖了一下。他慘然地望了望張副官長。只見張副官長也臉發青,眼發直,嘴邊的一圈黑鬍子都好像頹然地下垂,也完全墮入恐怖裏面了。趙軍需官立刻覺得,要救起自己,還是隻有緊緊抓住面前的這人,無論如何要他共同來想辦法。

  “副官長!唉,你我這回可完了!”

  “唉,是呀!可完了!”

  “副官長!你我的家裏恐怕也保不住了!”

  “唉,是呀!保不住了!”

  “恐怕你的團長不但做不成,生命都危險了!”

  “唉,危險了!”張副官長完全慌亂了,兩眼直閃動,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怎麼是好。

  “唉,軍需官,”他的嘴脣發抖地悄聲說。“我真想不到旅長是大變了!剛纔那幾聲槍聲,不曉得大門外邊聽見了沒有!他們也許趁這一下來幹掉我們的吧?是吧?”

  “副官長,這倒很難說!可是我們早遲是完了,如果就這樣不想辦法的話!”

  “可是,不曉得旅長要怎麼樣呀!唉唉,他該不會想到那吳剛的事情是我們弄的吧?是吧?”

  趙軍需官看出他那在恐怖中帶了抱怨的眼色,趕快說道:

  “副官長!唉,你怎麼現在還在想這樣的事呵!我們究竟怎麼辦呀!得想想法子呀!”

  “是呀!法子呀!”

  張副官長停了一會,又皺起眉頭:

  “可是,有什麼法子呀!他們也許不久就要來幹我們了!”

  趙軍需官竭力鎮靜住,也一半安慰自己地,安慰他道:

  “我想大概今夜不會吧?如果他們要幹我們,恐怕剛纔就幹了!”他把這話一說出,好像忽然明白了起來似的,相信這話是合理的了。他覺得稍稍安慰了一下,但立刻心又緊起來了:

  ——唉唉,即使今夜能過去,明天怎麼辦呀!以後怎麼辦呀!事情是隻有越逼越緊起來了!逃嗎?張副官長他們倒可以,他們是外省人,而且他的錢早都寄回家鄉去了!可是我是本地人呀!我的放款呀!我的家呀!田地呀!恆豐祥呀!……難道他們肯放手麼?旅長這麼不管,那就完了!

  他全身發熱,又墮入恐怖的氣霧裏了。他咬住牙,恨不得一槍把吳參謀長打掉!他的腦子裏這麼一閃,忽然明亮了一下似的得到一種新的啓示,他想到刺殺,全身的血便涌起來了。

  ——是的!恐怕只有這個辦法了!只要把吳參謀長和周團長一解決,那麼旅長就什麼都無所顧慮了!可是這事情,恐怕也非我們替他着手進行不可!

  其時,張副官長忽然說道:

  “可是今夜我們已出不了大門,已成了籠中之鳥了呵!是吧?”

  “據我看來,”趙軍需官一下子握起拳頭。“今夜能不能捱過去雖然不能定,可是老想着這些是不成的!”

  “唉,要是陳團長趕來就好了!”

  “沒有希望了!副官長沒有希望了!劉團長的隊伍都受了江防軍的牽制,難道他不會一樣的受牽制麼?唉,副官長,現在別盡希望別人,是隻有靠自己想辦法的時候了!”

  “可是怎麼辦呀!?”張副官長嘆了一口氣,緊緊把他望着。

  趙軍需官見他已完全歸向自己來了,立刻抓緊機會,把拳頭舉了起來,道:

  “旅長這樣丟下不管是不行的!你我這許多人怎麼辦?現在是到了他不坐轎子也非要他坐不可的時候了!”

  “可是誰能夠去說得上半句話呀?”

  “唉,副官長!你怎麼還在這樣想呵!他不管,就非你我替他想辦法不可了!據我看來,只要捱得到明天就好辦了!”他忽然把嘴脣湊在張副官長的耳朵邊,輕聲地堅決地說道:

  “我們只要把吳參謀長刺掉!那麼旅長就非幹起來不可了!”

  張副官長一怔,把他望着,想:

  ——對,這倒也是不錯的!

  但隨即他又說道:

  “可是,旅長會怎麼說?”

  “唉,副官長!剛纔旅長不是曾叫過你去抓他們麼?”

  “呃呃……那麼,周團長呢?”

  “那自然也一樣!”


  忽然,馬弁房裏陡地起了一陣騷動。有幾個馬弁壓低嗓子在責斥着什麼。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大吃一驚,以爲又是什麼禍事發動了,頓時臉上變成土色,慌慌張張跑了出來。剛要跑出天井,只見陳監印官滿臉驚惶的從馬弁房跑了出來,急促地喊道:

  “嗬,有鬼有鬼!”

  他兩個飛似的搶到門口,只見在風雨燈光前圍着一堆馬弁,有幾個拖住伍長髮,在奪下他手上捏的手槍;伍長髮則圓睜發紅的恐怖的眼珠,望着空虛的角落,畏縮地一面把身子向後躲,一面嘴裏糊里糊塗喊道:

  “吳剛!吳剛!你!你!”

  有一個馬弁向他耳邊輕聲喝道:

  “見你的鬼!哪裏是吳剛!”

  伍長髮突地伸手向張副官長一指:

  “哪,哪,是他!嚇!吳剛!吳剛!你你你!不是我呵!……”

  張副官長全身的汗毛都根根倒豎起來,一股冷氣從脊樑直溜到兩腳,他的膝蓋微抖了。腦子裏立刻閃電般一晃,記起了剛纔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場面:跪在旅長的面前的吳剛,直怔着兩眼;淚流滿面的秋香喊着:“旅長呀……!我冤枉呀……!”他一怔,彷彿就覺得吳剛和秋香在自己的身邊,他不由不掉頭一看,站在旁邊的卻是趙軍需官。只見趙軍需官青着一張臉,向伍長髮走去,舉起手就:拍!拍!給了伍長髮兩個耳光。伍長髮紅了半邊臉,怔了一怔,這才轉了眼神呆呆地望了望,喊道一聲:

  “呵!軍需官!”

  “他回神了!”旁邊一個馬弁說。

  接着,別的十幾個馬弁就七嘴八舌的向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說起來了:

  “軍需官,是那樣的!他從旅長房間出來,就發昏了,不曉得他在怕些什麼;旅長把吳剛兩個槍斃了的時候,他簡直嚇得發抖!進了房間就在那兒殭屍似的坐着,一會兒,口裏就打胡亂說的說起來了,還忽然拔出手槍來……”

  “見他媽的鬼!打過那樣多的仗火,還一下子怕起鬼來了!……”

  張副官長想到自己是副官長,覺得是該自己管束他們的時候了,於是立刻打斷他們的話,輕聲喝道:

  “不準吵!有什麼鬼!”

  他嘴裏在這麼說着,卻彷彿看見那些馬弁們的背後什麼東西一晃動,他吃驚的倒退一步,定睛一看,卻只是那些兵們映到壁上的影子。但他脊樑的汗毛根都透出了微汗。他趕快和趙軍需官轉身退出馬弁房來,剛剛走到天井邊,只見旁邊一株樹子,猙獰地叉手叉腳立在那兒,在淡淡的月光下,倒披着自己的零亂黑影,顯得一片陰森的氣象。忽的一個黑影子在身邊一晃,他嚇得一跳,一把就抓住趙軍需官的手肘,其時,趙軍需官也正向後一退。只見那影子已走到他們的前面,一看,原來是一個馬弁走回對面的一間房裏去。兩個又才走了起來。張副官長還畏怯地向背後看一看,又看見那陰森的樹子,他又趕快把臉掉開。跨進了門檻的時候,他嘆一口氣道:

  “唉,我們已大開殺戒了!”

  趙軍需官露齒慘笑了一下,勉強說道:

  “這也算不了什麼,難道你在打仗的時候殺死的人還少麼?”

  “唉,軍需官,我不知怎麼,心裏忽然這樣亂起來了!你知道,我這是不曾有過的。我自從同旅長一道拖辮子以來,追隨旅長打過多少仗,從來都走在前面。可是,不知怎麼,我忽然覺得我老起來了!我不知道我們好不好再實行剛纔你說的那計劃?……”

  趙軍需官忽然吃驚的站住,凝視了他的臉一會:

  “副官長!你怎麼又忽然翻悔起來了!你要想想,現在是已經到了不是他們死,便是我們亡的時候!”

  “可是,我總覺得這事情做起來,有點……”

  趙軍需官幾乎要憤怒起來,但他竭力鎮靜住:

  “唉,副官長!你就忘了他們的佈置麼?街上在等着我們的槍口麼?請你想想,這雖然是一條血路,可是回了頭也一樣的是絕路!”他見他不說話了,只呆望着他,他於是索性皺起眼尾梢,把他的臉認真看一看,說道:

  “副官長!誰都知道你是身經百戰的人物。單憑你這相法看,這兩道很筆直的劍眉,就是一個可以握大兵權的‘威相’。你看你這‘印堂’正在發光,……如果把周團長一干掉!……”

  張副官長的臉色又漸漸和緩起來了,停了停,說:

  “可是這事情,如果不先使旅長知道,大概不妥當吧?是吧?”

  “可是,副官長,此刻誰也沒法向旅長說呀,好,你既然這麼考慮也好,我們就去和太太商量一下,也一樣。”

  “那麼。……也……好吧?”


  一個馬弁提着風雨燈跑到面前來了,兩個又一怔。

  “報告副官長!”馬弁立正,挺胸說道。“王營長來了,在客廳裏。他聽說旅長正在生氣,他就說只見見副官長。”

  “如何?”趙軍需官覺得這王營長正來得是時候,見張副官長掉過臉來看他一眼,就趁勢說道:那一個“如何?”好像說:我剛纔對於當前形勢的估量不是很準嗎?“王營長既然能通過街上到來,那麼今夜是捱得過了!”

  “那麼,我們一道出去見他吧。”

  趙軍需官拿起一手來拍拍額角,閃着兩眼好像在想什麼似的,說道:

  “我想,還是副官長一個人去見他好了。趁這時間,我去和太太商量那個話,倒妥當些。”

  “好吧。”

  張副官長剛轉身,趙軍需官卻搶前一步,把嘴巴湊在他耳邊,悄聲說道:

  “副官長,我想還是貢獻你那個意見。我想你還是向王營長說,和白天說的一樣,叫他在陳團長未到來之前,千萬動不得。只是準備着就是了。要他等到副官長的命令。”他故意把“命令”兩個字說得很鐵實,同時瞟眼一看張副官長的眼睛,果然,那眼睛頓時發了光。他於是加添道:

  “自然,在我的方面,只是這麼想,不過是貢獻的一點意見。當然,這是副官長的職權,也許副官長另有高見,……”

  張副官長點點頭道:

  “好,就那麼就行了!就那麼就行了!”

  趙軍需官見馬弁提燈引他出去了,才向太太房裏走來。一拉開軟簾,只見在那昏黃的燈光裏,太太坐在牀沿,兩肘支住膝蓋,用手掌蒙着臉。陳監印官則站在旁邊,嘟了嘴垂着頭,顯然已受過了責斥的神氣。他警戒着自己,要小心,就輕腳走進來了。太太擡起紅腫的兩眼看了他一看,仍然又埋下去,用兩手蒙着。

  “太太,請不要太傷心了!我們已經處在這樣的情形下,現在是應該趕快想一個辦法來應付的時候了!”

  太太仍然一點也不動。

  “太太!假使這樣拖下去,萬一……總之,我們倒是無所謂,反正也沒有什麼可以損失,可是對於旅長,對於太太,……”

  “請你不要給我說吧!”太太蒙着臉的兩手仍然不動,卻憤憤的說起來了。“唉,我真不懂,你們在幹了些什麼!哼,這兩天就這樣一件又一件,接連不斷的事情!唉,我真不懂,你們在幹些什麼,幹些什麼,幹些什麼!”

  “唉,太太,這事情完全是吳參謀長他們的陰謀呀!”

  “哼,我剛纔想,我多麼孤悽!我只是一個女流,隨便你們播弄!剛纔旅長要出去,你們隻眼睜睜的看着我一個人打翻在地上,你們連拖都不去把他拖住!唉……!我已經看穿了,什麼親戚,什麼自己人,都是假!到了危急的時候,都只是袖手旁觀!萬一旅長出去給他們‘一差二誤’了,我還靠誰呢?”她又嚶嚶啜泣起來了。“我還靠誰呢?……”

  “可是,太太,我們已勸了他了呀!”

  “我還靠誰呢?唉,我想,我享的福,也不少了!我們何必還要和人家鬥些什麼呢?假使你們不去動人家,人家敢來動我們嗎?嗚呵……我真不知道你們在幹了些什麼呵……!”

  趙軍需官見她越說越不像話,老是扭着那麼一股勁兒。他心裏幾乎要喝道:“他們要你死!”但他竭力鎮靜着,臉上顯出一副慘笑的神氣。停了一會兒,他又用了委婉的口氣說道:

  “唉,太太,我們,自然效力不周,……可是參謀長他們已經……”

  太太卻不聽他,一翻身就倒上牀去了。

  趙軍需官呆呆地瞪着兩眼。陳監印官卻仍在旁邊嘟着嘴脣。

  趙軍需官憤憤的想:

  ——這樣無用的一大堆,不敗,朝哪裏走!

  他忽然聽見外邊張副官長走來的腳音,就趕快跑出房來,立刻換成淡淡的笑容。張副官長兩步搶上前問道:

  “怎樣,太太那面?說通了吧?”

  “行了行了!”趙軍需官滿臉認真的悄聲說。“太太說,叫我們小心點去做,要計劃得周密一點,不要有一點漏洞!”

  “自然自然!”

  “她說,總之,叫我聽副官長的商量好了!一切她都知道,等事情做了後,她自然向旅長宛轉地說。她說,對於副官長的這種苦心她是忘不了的,……”

  “自然自然!”張副官長感到了興奮和感激,只連連回答,竟忘了那回答的意義了。“那麼,我告訴你王營長的吧。他說,街上的警戒,大概已撤退一些了,大概還看不出什麼緊張的變化來。只是他得了一個消息,說是江防軍的一小部隊和劉團長的部隊小小的接觸後,又停止了。劉團長似乎損失得不少!我們此刻去向旅長報告一下吧?是吧?”

  趙軍需官用手拍着額角,道:

  “恐怕不大好吧,他正在這樣大發雷霆之後?”他豎起耳朵向着上房。“你聽,裏面靜得很,恐怕他已睡着了。”


  上房也實在靜得很。除了打窗口偷偷窺着方桌腳邊破碎的瓷器而外,周圍全是青蒼的黑暗。旅長一直坐在牀沿,一動不動,淡淡的暗影煊染着他那石像似的嘴臉。他好像變成了呆木頭,全身燃燒着怒火;他讓它儘量燃燒着,直瞪着眼前的空虛。

  月光也似乎發抖了,漸漸從桌腳偷爬上方桌,好像要逃出窗外去。

  他在這樣沒有思想的狀態中繼續着,直到月光完全逃出窗外,房裏變成全部黑暗的時候。

  終於,他隱隱聽見了咿咿嗡嗡的聲音,接着額角和臉頰刺進了幾支針尖,他憤怒的猛的一拍,手心就粘了幾點溼滋滋的蚊子。

  這才,他漸漸想起來了:

  ——唉,我的事是完了!竟至到了這樣不可救藥的地步!……

  他看看周圍;周圍全是黑暗,而那黑暗好像是無千無萬稀薄的絮組成,在飄忽地飛舞,攪成一團烏煙瘴氣。角落裏在不斷地發出蚊子的咿咿嗡嗡聲,淒涼地,好像在暗暗啜泣。

  一股淡淡的哀愁忽然刺進他的心裏來了,他感到了自己的孤獨。伸手摸着鬍子,鬍子然,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衰老。

  ——唉,我真就這樣衰老了麼?!

  他對着自已的心,好像用了咬着牙的說話聲責備着自己。於是又立刻憤怒了,兩眼發直起來,又完全繼續了無思想的狀態。

  好久好久,他又才搖一搖頭,平靜了自己。倔強的掉頭望着窗外,就看見那暗灰色的天彎下的遠山起伏的弧線,一看就知道那是鵝毛山,可以想見那山下的一彎粼粼泛光的溪水,水邊一叢森森的樹林,伸展開去則就是一大片茫蒼蒼的田地……

  ——可是現在那些田是不能再買了!像現在似的處境,終有一天是靠不住的!——這一個念頭突然襲擊了他,他的腦子立刻感到被赤紅的烙鐵烙着了一般焦灼。

  ——是的,錢應該趕快存到遠一點的外國銀行裏!但重要的是錢!可惜我那許多錢剛買了槍去了!……管他媽的,趁這時間再大抓他媽的一把,就不幹算了!

  一想到了“不幹”,突的一種憤怒,又在他的意識裏頑強地擡頭了。

  ——唉唉,你竟這麼甘心被逼下臺了麼?!——他嚴厲的責備着自己。——那不是將被那些曾經被我的威名打得佩服的敵人冷笑麼?!

  他握起了拳頭。

  ——嚇嚇,要這麼逼我下臺是不成的!我倒寧爲玉碎!

  他這一怒,全身又進入了燃燒似的狀態,恨不得跳將起來,一把將什麼抓住。

  他咬牙瞪着黑暗;但黑暗的薄絮卻越來越濃,上下四方不斷閃動,不斷飛舞,攪成一團可以閉塞人呼吸的昏暗。而角落裏則在起着沉悶的暗泣:咿咿嗡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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