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苗季第二章


  李參謀右手搖着鞭子走出大堂外。他直着腰,昂着頭,兩隻釘了鐵圈的皮鞋後跟跺在石板路上橐橐橐地直向外邊走來。他全身都感到緊張,兩顴都好像緊繃繃的發燙。恨不得馬上就飛到吳參謀長的面前去。他想:

  ——唉,參謀長如果今天還不來,簡直不行了!媽的,我一定向他說去,那禁菸的事情……

  他的腦裏就閃現出郊外的景象:一乘四個轎伕擡的綠紗窗的轎子,後面跟着三四個穿灰軍服的勤務兵,正打那太陽黃光曬着的紅崖旁邊樹蔭下經過。他全身的血都更加熱涌起來,手指都發脹了。

  一根柱頭撞了他的胸口一下,他才吃驚的醒了,愕然的看一看。又走起來。想:

  ——我一定要一個人接着他纔好。我要先向他說,他二太太的病已經全好了,當那天她忽然厲害起來的晚上,是我親自去找了沈軍醫官去請那教堂裏的外國醫生給她施手術的。那天晚上我真是全身都跑得是汗!……呵呵,前天晚上我拍着桌子大罵的事情,我確是有些魯莽,怎麼我不早看清楚一下老趙回來了沒有?但我一定要向參謀長說,只說我罵的是勤務兵,而且是喝得濫醉了以後。不然的話,老趙這傢伙散佈的謠言,參謀長雖不致相信,可是我在參謀長的信任上難保不受影響……

  前面,那兩個小方天井之間的甬道前面,張副官長在那兒的門口出現了。他手上拿着一張電報紙,一搖一搖地走了進來,心裏正在不高興:——旅長怎麼叫王營長任補充團長而不是我呢?我比他的經驗豐富得多!雖然他是旅長的侄兒子!……

  兩個穿灰布軍服光了頭的兵士正坐在那太陽曬不着的天井邊,憤慨的談講着,沒有發覺他進來。尖下巴的一個用手掌在裸露出的黑毛大腿上一拍,噴濺着唾沫星子說道:

  “媽的,我們上個月的餉還不發下來!難道要把我們餓死嗎?一頓也是稀飯,兩頓也是稀飯!”

  他旁邊的,那塌鼻子凸眼珠的一個,呸的吐出一口口水到天井去,冷笑地接着:

  “哼,還是他們第一連舒服,這回同着營長保送鴉片煙到省城去來,都分了幾個了!”

  “媽的,這樣不行的!”尖下巴又搶着。“拿錢的時候就是他們,打仗的時候,他們就調到後方去了!”

  “你們在這裏幹什麼?!唔?”

  聽見這粗大的吼聲兩個都嚇一大跳,趕快站起來垂着雙手站在旁邊,才認清逼到面前來的是張副官長。兩個都一下子呆了,嚇得趕快站直,等待着一頓照例要來的大罵。

  張副官長把他兩個左胸前的一塊長方白布寫的符號看一看。(尖下巴是王金玉。塌鼻子是杜佔鰲。)他逼着他們的臉孔就咆哮起來,唾沫星子都濺到他們的鼻尖上和嘴脣上:

  “哼,這是什麼地方!你們知道嗎?你們知道旅長的命令嗎?唔?凡是連上的士兵,不準進來一步!”

  兩個嚇得把頭直向後躲,蒼白着臉,趕快異口同聲的說:

  “報告副官長,我們錯了!”

  張副官長舉起手來了。“哼,錯了!”他就給尖下巴一個嘴巴。“哼,錯了!”又給了塌鼻子一個嘴巴。

  兩個都被打得後退了一步,又筆挺地站直,各自紅着半邊臉,用恐怖的眼睛望着張副官長那發怒的臉;幸而隨即也就看見那臉上的嘴巴大喊一聲:

  “給我滾出去!”

  兩個纔好像得到大赦一般,趕快把胸口向前一挺做一個立正姿式,然後向後轉,擠撞着跑了出去。

  “哼,這真不成樣子!”張副官長憤憤的說;轉過身來的時候,就和李參謀打一個照面。他那張憤怒的臉更顯得莊嚴了。他感到剛纔的威風被別人看見了的愉快。隨就向李參謀莊嚴地笑一笑。

  李參謀匆匆的走着,仍然一直搖着鞭子走,好像沒有看見他似的打他的身邊擦過去。

  張副官長一怔,想起剛纔趙軍需官說的話來,不禁在肚裏冷笑一下,但口上卻笑道:

  “李參謀,請你等一等,我想同你談幾句話。”

  李參謀一面不停的走,一面掉過半邊臉來,笑道:

  “呵呵,副官長麼?”隨即他就搖着一片手掌。“對不住,我此刻有點要緊事情,改天再談吧。”他說完,就掉過頭走去。

  張副官長的心裏很不高興了:

  ——哼,你什麼東西!……還是我看見你從當弁兵一步步爬起來的。媽的,現在也居然在我面前裝腔作勢了麼?——

  他這麼想着,更加憤怒了;但嘴上仍然笑道:

  “李參謀,請你不忙走,我也有點要緊事。”

  李參謀只得很不高興的站住了,嘴角強笑着,在皺着的眉頭下面,眼光詫異的望着張副官長。他並不移動腳步,心裏着急地希望他把什麼要緊話扼要的說完,馬上就走。

  張副官長立刻把頭在肩上一歪,嘲笑地看了看他這側身扭腦站着的姿式,然後走上前,用一隻手掌擱在嘴脣邊,嚴重地把嘴湊到他耳邊去:

  “你此刻又是忙着到宋保羅那裏去,是吧?”

  李參謀的臉通紅了。同時覺得自己目前非常忙着要接參謀長去,他卻來這麼開玩笑,心裏不由地憤怒了,但他竭力按捺着,滿臉堆下笑來,道:

  “哪裏哪裏。副官長,我有點要緊事情到別的地方去。”

  “宋保羅家那個拖着長辮子的,漂亮吧?是吧?啊?那個常常去做禮拜的?”

  李參謀的臉更紅了,把眼珠怒瞪了一下。

  “哈哈,是了,是了。”張副官長張開嘴大聲的笑了起來。把手離開嘴,嘴離開了李參謀的耳朵,兩眼眯斜地看了他一看。隨即他又把嘴巴湊攏去:

  “前天你同沈軍醫官在他家打牌,是吧?”

  “副官長,你有什麼要緊事情?請你快說了呀!我等着要走了呢!”

  “哦哦,”張副官長的臉立刻又正經起來了,微彎了腰說。“喔,我聽見說,關於禁菸的事情,有人又在罵我,是吧。你聽見過吧?”

  李參謀全身都戰慄了。這禁菸兩個字,簡直好像針尖似的直刺他的心!他馬上就想到趙軍需官。但他忍耐住,拿手拍拍張副官長的肩頭嘲笑的說道:

  “這大概是謠言,謠言。我沒聽見過。不過這類謠言趙軍需官倒常常聽見的,副官長,對嗎?”他說完,感到自己這句話的巧妙,既刺了趙軍需,同時也直攻到張副官長的心病上去。心裏感到一種發泄出去的痛快。

  張副官長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笑了起來。把右手又舉到臉前:

  “李參謀,我說句笑話,我們這部裏有些人真也是糊塗得很。比如我是我,趙軍需是趙軍需。但是有些人說話總喜歡把我同趙軍需一道提起,其實是耳朵歸耳朵,角歸角的。是吧?這種人真是殊屬……殊屬已極,哈哈,對吧?”

  餘參謀匆匆忙忙的走出來了,微笑地向他們點點頭,就匆匆忙忙的擦過他們的身邊走出去了。

  李參謀的心跳了一下,直急得暗暗咒罵起來:

  ——媽的,你要把老子幹麼呀!餘參謀若是搶到我的前面去接參謀長,那簡直糟透了!

  他恨不得劈臉打這傢伙一鞭子,轉身就走。

  “報告參謀官,”一個小勤務兵拿着一張名片站到旁邊來喊道。“宋先生家打發人來說,明天請參謀官過去吃午飯。”

  李參謀紅着臉一把就從勤務兵的手上趕快把那張名片拖了過來。

  “哈哈,是啦!”張副官長笑了起來。“是宋保羅吧?”

  李參謀急得臉發脹了。

  “是的,副官長,”勤務兵端正的回答。“就是那宋先生,副官長!”

  李參謀掉轉頭就向勤務兵圓睜眼珠大喝起來了:

  “混蛋!滾開去!你不見我此刻有要緊事情嗎?!你的眼睛瞎了嗎?你究竟來瞎纏些什麼?!”

  張副官長的臉立刻脹得通紅,知道他是在罵自己,也兩眼圓睜的憤怒起來。

  趙軍需官出來了,老遠就喊:

  “副官長!王營長等着你有事情呢!”

  他跑了過來,見李參謀那怒衝衝的青臉,和張官副長那圓睜兩眼的紅臉,不由得怔了一下:——糟透糟透!張副官長一定把我剛纔和他講的謊話向他講了!吵起來了!——他着急的想着,趕快搶步上前拍拍李參謀的肩頭笑道:

  “算了算了。”

  之後,就趕快避開李參謀那發怒的眼光,對着張副官長的臉一面擠眼睛,做一個歪嘴,一面笑着說:

  “副官長,王營長在等着你呢,就是那五百支槍的事情。算了算了,何必呢,給勤務兵看見了究竟……”他掉過頭去喊道:

  “勤務兵!你站在這裏幹什麼?!”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張副官長推開了他,哈哈笑起來了。

  “那就很好,那就很好,走吧。”

  他拉着張副官長就走。張副官長還向李參謀點點頭笑一笑,才向裏面走去。趙軍需官一面走,一面悄聲地向張副官長說:

  “算了吧,這種人你何必同他吵。你看這傢伙爲了禁菸的事情簡直想瘋了,就像瘋狗一樣,到處都要咬人一口。副官長犯不上和他計較。”


  李參謀看着他兩個的背影向裏面走,氣得好像要爆炸,兩隻眼睛都在噴火似的。真想追上前去對着那可惡的老趙給他一耳光。最後他喃喃地罵着:

  “媽的,你什麼東西!你怕我不曉得你們這些鬼把戲!好吧,我們等着看吧!”

  他氣沖沖的轉過身,拿鞭子很兇的在一根柱頭上打了一下,就橐橐橐地走出來了。一條橫在面前的門檻把他的腳尖一掛,他便踉蹌的跳了起來,幾乎跌下地去。他更憤怒了,舉起馬鞭來就向門檻狠命的打了兩下,口裏罵着:“我臊你奶奶!我臊你奶奶!”這才又走起來了。一出了甬道,遠遠就看見外面大天井邊走廊下的一隻黑色柱子那兒正拴着一匹有着黑玻璃球般眼珠的高大黃馬。斜曬着的金黃陽光直照着它,更顯得毛光閃閃。一個穿了一件很髒的灰軍服的小馬伕正拿着一付黃制皮的有着四個很好看的皮包的鞍子搭在馬背上,那勒着馬尾根的黃銅後鞦,就在那鼓壯的馬屁股上面閃亮着兩條金光。他知道這是小馬伕拿錯了,是旅長專用的鞍韉。他又要咆哮起來。但那制皮鞍韉實在黃得可愛,他就又忍耐着了,心裏很願意就這麼將錯就錯,即使旅長知道了,那也該小馬伕捱揍去。他挺着頸根很神氣地走到馬旁邊來,伸着臉去看看馬嘴含的橛子,又看看那馬鞍上盤有金色線的皮包,都很滿意:是一匹很威武的馬。他的腦子裏忽然掠過這樣的念頭了:回頭高高地昂頭騎在那馬鞍上面經過營門的時候,兩旁的衛兵們會如何筆直地舉槍;跑在街上的時候,兩旁的人們會如何地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他飛跑過去的英武的背影;到了郊外的接官廳那兒,除了自己和這匹馬以外,沒有另外的人和馬,一直等着參謀長的轎子到了,剛剛從轎門踏出一隻腳來,參謀長就一把抓住他的手熱烈地握着:

  “呵,還是隻有你想得到。”

  太陽曬着他的臉,好像熱烘烘的。他就躲開,搖着鞭子退回到天井邊階沿上來,遠遠緊盯着那小馬伕在拴束着那匹黃馬。

  拍!肩頭忽然被一隻手掌打了一下。他吃驚的掉過頭來一看,這站在他旁邊笑嘻嘻的是尖鼻子大眼睛黑紅瘦臉的孫連長。

  “噲,李參謀,你去接參謀長,是哇?”

  李參謀隨意點點頭答道:

  “呃,呃,——喂喂,馬伕!你看你那肚帶拴得太鬆了!”

  他立刻跳下天井,把馬肚帶拉起來緊了一緊。之後,又走回階沿邊上來。

  就在這時候,一個麻臉的大馬伕兩手在胸前抱着一付黑漆木鞍子向着那黃馬走去了,一路走,那吊在馬伕兩腿前的兩個鐵腳鐙磕撞得叮叮咚咚價響。

  李參謀的心也咚的跳了:

  ——唉唉,難道還有誰也要接參謀長去麼?

  他還沒有掉頭去問,孫連長又向他肩頭拍一掌問起來了:

  “噲,李參謀,今天哪些人去接參謀長?”

  “呃呃,我還不大清——喂喂,馬伕!幹嗎!你幹嗎要把鞍子調過!?”他吼着,就搖着鞭子向着這大馬伕正在解下黃皮鞍子的這兒奔來了。

  “報告參謀官!”大馬伕答道。“這是旅長用的鞍子,調一調。”

  “胡說!”他一把就抓住馬背上的皮鞍子。

  大馬伕苦皺着臉哀求道:

  “參謀官真的,旅長前天還說過——”

  “胡說!你撒謊!旅長說過什麼難道我都不知道嗎?別再擔擱我的時間,給我滾開!”他大聲的吼着,伸手就去拴馬肚帶。

  大馬伕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嘆一口氣,又只得把木鞍子拿着走去了。

  李參謀轉過身來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背影向外一晃就不見了。那背影很熟悉。他想:

  ——這一定是餘參謀,唉唉,一定是他接參謀長去了!他是什麼?不過是一個上尉參謀!

  他追過去幾步,只見外面那更大的一個閃映着陽光的天井有許多灰色的兵士正在那兒成堆的擁擠着,有戴軍帽的,有光頭的,把大堆黑影子投在地面。他們在談講着,爭論着,有些在揮動着手臂。卻不見了剛纔看見的那熟悉的影子。他皺着眉頭站一站,又才走回孫連長的身邊來。

  “噲,你等我一等好不好?”孫連長笑着向他說。“我也配一匹馬同你接參謀長去。”

  李參謀的心又咚的跳一下,圓睜兩眼看着他的瘦臉。他不知道應該要怎麼答纔好。

  幸而有一個連上的勤務兵跑來了,端正地把腳跟一碰,兩手垂下,說道:

  “報告連長!營長傳下話來說,請連長把士兵趕快集合起來,他馬上就要來講話。”

  李參謀這才吐出一口氣,高興起來。

  “報告連長,”那勤務兵又說。“營長這回來大概是發那欠餉吧?”

  “曉得了!”孫連長立刻把剛纔向着李參謀的笑臉收了起來,對着勤務兵嚴厲地說道。“去叫王連副準備着就是,我就來!”

  他說完,隨即又掉過臉來拍拍李參謀的肩頭,臉色嚴重地:

  “喂,聽說你們這十月份的薪水都拿清了,是哇?媽的,我們上個月的餉還沒有着落呢!怎麼樣?”

  李參謀這回才把自己的注意集中到孫連長的臉上來了。而且同時記起孫連長也和自己一樣是吳參謀長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物,頓時覺得親密了起來。他把兩手向兩邊一分,叫道:

  “誰叫你不去問老趙要呢?你簡直傻瓜!我們不但十月份的,有些人是連十一月份的都支過了!”他忽然把聲音放低下來。“喂,我告訴你,這裙帶軍需要當禁菸委員了!你曉得哇?!”他又碰碰他的肘拐,更小聲地。“哼,我最近聽說他們買了不少的田呢!你們的餉,說是要等那兩筆官產拿來填補。其實從前陸續收到的別的那些官產的款子那兒去了?現在就說這兩筆吧,一筆是劉大興綢緞莊的地基,款子還沒有拿到,但那裙帶軍需已得到了不少的油水呢,我告訴你。一筆是宋保羅以前買的廟田,但是照沈軍醫告訴我,宋保羅是教徒,他的背後有外國人撐腰!要等那兩筆款拿來時,都天亮了!但是難道除此以外就沒有錢了嗎?阿?”他張開着嘴巴望着孫連長,立刻他又舉起手來自己回答:“有的,恆豐祥那雜貨店的生意就是!”

  他說完,覺得非常痛快,並且用着同情的眼光激動地望着孫連長。

  孫連長也憤怒了,臉孔脹得通紅,圓圓的睜大兩眼。停了一會,他說:

  “我好像聽見說,團長不是叫營長拿他們這次保商到省城去得來的錢暫時墊一墊?”

  “屁!你想你們營長肯麼?他就爲了這事和你們團長頂了呢!你曉得他和老趙們是打成一片的!”

  孫連長見他對營長刺了一下,心裏覺得非常痛快。這營長就好像黑影似的老是擋在自己的前面,阻住了自己上升的路。他於是放膽地攀着李參謀的肩頭向他耳邊說了:

  “有人說,營長在運動擠掉團長呢!”

  “他敢!”李參謀突然吼出這一聲,自己都好像覺得這不知是從哪裏來的一股力量,一種好像非人的聲音,連孫連長都嚇得倒退一步。隨後,他冷笑一聲,但更堅決的說:

  “哼!自從參謀長走了以後,許多事都弄得混亂了!他這回回來,一定要都重新來過的,你等着看吧。”

  最後,他帶着很開心的臉相向孫連長說:

  “你好好幹吧。前次參謀長來信還問到你,我給你看過沒有?”

  “呵呵,那封信?我看過了。”

  “那就是了。我去見着參謀長的時候,幫你問候就是了!”

  “好。”孫連長離開他一面走,一面把手掌舉到頭頂以上說。“那麼請你無論如何說,我剛要同你來接他的,但是營長叫我去了。但我馬上就要來的。”

  “好,就是了。”


  吳剛跑來了,他的那一個繡花香囊在軍服下面褲腰邊左蕩右蕩的。他一看見那天井旁邊走廊下,一匹剛配好鞍子的黃馬,在金黃的陽光下光閃閃的。他高興的跳了起來,一面用手護着腰間的盒子炮,一面跑着喊:

  “哈哈!你們真好,好像猜得着我正要馬似的,居然已給我配好了!”

  他跑到馬頭前就去柱子上解馬繮繩。

  “幹什麼!”李參謀咆哮一聲,搖着鞭子就跑過來了。

  “吳剛!幹什麼?!”

  吳剛見是李參謀,以爲是他又來和自己開玩笑來了,他一面解着繮繩,一面擡起臉來笑道:

  “李參謀,你看我今天的運氣真好,我來牽馬,馬居然已經配好了,免得我擔擱時間。媽的,伍長髮他們正在那兒喝酒呢,如果我去遲一步,那就完全給他們受用了!你看,今天恆豐祥老闆還特別給我弄了幾樣菜呢!有炒子雞,有炒腰花……”

  李參謀氣得臉色脹紅,闖過馬伕的肩旁,一把就抓住吳剛手上的繮繩一扯,嚇得那黃馬甩起尾巴毛跳了起來。

  “給我!”李參謀這嚴厲的一聲,臉色由紅變白,吳剛吃驚的倒退了一步。

  “你昏了嗎?這是我叫配的!”

  吳剛隨即笑嘻嘻地說:

  “參謀,別開玩笑。他們在等着我呢!”

  “誰給你開玩笑!”他嚴厲的把繮繩拖了過來。他覺得這吳剛今天太不成話了。當着馬伕的面前,是開玩笑的地方嗎?“我給你說,這是我配起來去接你家叔父的!”

  吳剛見他的臉色一直是那麼嚴重,自己不禁呆了一下。隨即他又笑嘻嘻的說:

  “參謀,這不是我要的,是旅長叫我來牽去的。”

  李參謀這一下也呆了,捏着繮繩的五指頓時無力地鬆了開來。馬乘着勢子掉轉頭拖着繮繩就跑。嚇得李參謀和吳剛都跳到兩邊。馬伕跳出去一把就把繮繩抓住了。

  李參謀羞得滿面通紅,就像一塊火磚。他不服氣地嚴厲問道:

  “旅長要馬乾什麼?!唔?”

  “旅長要同恆豐祥老闆去看鵝毛山的水田去的。”

  “哼,你跑來的時候幹嗎不先給我說明呢?唔?”

  吳剛惴惴地用手捏弄着褲腰邊的香囊,半認錯似地笑着說:

  “真的,參謀,我沒看見你。我慌慌張張的……”

  “哼,慌慌張張!”李參謀把這話一說完,也覺得無話可說了。但心裏卻像壓了一塊石頭似的。非常的不高興。自己等着配好的馬,然而旅長要牽去了;自己等着要用的,然而旅長要牽去了!有什麼辦法呢?他在這時,很感到一種那無形的力量的橫暴了,就好像石碑似的壓着他,而且不敢透一口氣。想起了旅長是在恆豐祥,就不由得連想起趙軍需官那胖臉和張副官長那發光的臉。他覺得周圍的一切,今天都和他特別爲難起來了。他憤憤的看了吳剛好久。吳剛丟開手上捏的香囊,牽着馬繮繩要跳上馬背的時候,他忽然嚴厲的喊住他:

  “吳剛!過來我問你!”

  吳剛走過來,他就帶着父執輩的口吻,拿起馬鞭子指着他嚴厲的說道:

  “喂,我給你說,你別這麼狂頭狂腦的!我聽見說你在同旅長的秋香吊膀子,是嗎?我說給你聽,當心你的腦袋!旅長的丫頭你都可以亂想得的?你叔父往常是怎樣給你交代的?唔?”

  吳剛的臉通紅了,頹喪地垂了頭。他想這一定是陳監印官向他告發了。心就卜卜的直衝喉頭亂跳。他惴惴的擡起臉來說:

  “那是別人造我的謠!參謀。我告訴你,今天我在軍需官的門口偷聽了好半天,聽見陳監印官他們在講你呢!”

  李參謀很詫異了,趕快湊進一步悄聲問:

  “他們在講我什麼?”

  “他們講你同周團長怎樣怎樣。又說禁菸怎樣怎樣。”

  李參謀的臉紅一陣白一陣。

  吳剛又把頭伸到李參謀的臉旁去悄悄說:

  “太太叫陳監印官今天晚上吃了晚飯後到公館去說話呢!”

  “啊?”李參謀的兩眼頓時發光了,感到像捉着了重要的祕密似的,全身都緊張了起來。“你們晚邊的時候是不是能回來?”

  “聽說旅長先要到鵝毛山去看那新買的水田,如果還不晚,他打算經過我們上半年打仗的地方,挖斷山,去看看那些從前作的工事。我想晚邊大概回來的。”

  “那就好。”李參謀說着,機警地擡起兩眼來四周看看,見那馬伕牽着馬站得遠遠的,他於是又悄聲的說下去:

  “我今晚上就在你叔父那兒等你,如果聽見什麼,你就跑來向我說吧。”

  忽然,那穿得整整齊齊的一身黃嗶嘰軍服的王營長,屁股後面跟着一個掛盒子炮的弁兵從裏面走出來了,一看就知道他是到連上去訓話的。李參謀趕快退後兩步,又裝着嚴厲的正經臉相,拿起鞭子指着吳剛喊道:

  “吳剛!快去哇!你還看着幹什麼!”

  吳剛忍不住笑了笑,轉過身就跳上馬背去。


  李參謀吩咐了馬伕,趕快另外再配一匹馬之後,就向着裏面走來了。他搖着鞭子走着,心頭非常不高興。今天什麼事都不順,胸口好像有一塊什麼東西塞在那兒脹得滿滿的,連手指也發脹。恨不得要拿起一隻手槍,見着人就打,打出一些透明的窟窿,打出一些鮮紅的血流,才覺得痛快似的。想起這,他的腦子裏忽然閃現出上半年在挖斷山衝鋒的景象來了,山坳口是敵人江防軍的密集的散兵線,長個子的旅長,頭戴一頂撕去了金線的軍帽,帶着十幾個弁兵,拿着一挺手提機關槍,督促着孫連長的一連兵士,吶一聲喊就衝殺過坳口去。他自己同着吳參謀長跟上去的時候,只見遍坳口的亂石地上,橫呀順的都躺的是屍體,有的是酒杯大的窟窿,有的是碗口大的窟窿,有的半個臉沒有了,有的半個後腦勺沒有了,白色的腦漿,紅色的鮮血,一翻一翻的眼睛。他當時曾感到吃驚,心跳,身上發冷,但同時也感到痛快,因爲他覺得也只有這纔是最合理的解決。現在他竭力使自己相信這些都是自己和參謀長他們的功績。他喃喃的說道:

  “媽的,我們是曾經在前線衝鋒了的,現在吃這碗飯,是完全用性命拚來的呀!”

  他一路走來,手癢癢地見着柱頭就打它一鞭子。見着一個勤務兵站在路旁邊,他也打他一鞭子:

  “讓開!”他喊道。

  他經過副官處的時候,只見那裏面的辦公桌邊趙軍需官正站在張副官長的面前談話,張副官長拿起一支香菸含在嘴上,趙軍需官就拿起打火機湊上去。

  “媽的,卑鄙!”李參謀看了一眼,又憤恨了,昂着頭,一衝就打副官處門外邊跑過去。他想,他們一定在看他了,一定在對着他的背裝鬼臉,擠眼睛,戳着指頭又在談論他的什麼。他憤恨這些東西簡直混蛋,當面敷敷衍衍不敢講什麼,就只在背地裏鬼鬼祟祟,挑撥離間,沒有他李參謀光明正大,說來就來他一下!他越走越覺得他想象中的那射到背上來的眼光簡直像針刺。他忍不住了,憤怒的挑戰似的圓睜兩眼掉過頭去一看,但副官處那兒的門口卻又並不見一個人影。可是就在他掉過頭去的這一瞬間,胸口突然砰的一聲被撞了一下,撞得他倒退了兩步。他更憤怒了,捏起拳頭就要打人。但一看,面前站的卻是穿着一套灰呢洋服,頸下掛有一條紅緞子領帶的沈軍醫官。一股石炭酸和碘酒之類的氣味直向李參謀的鼻孔撲來。

  沈軍醫官也正用一隻手掌摸着自己的胸口,皺着眉頭喊道:

  “啊呀,你撞得我好痛呵!咄咄!”

  兩個怔了一下。沈軍醫官拍拍身上的洋服,拿起一張白手巾來蒙着鼻尖就像柯牧師那種很神氣的勢子使鼻孔“呼”的響一聲,才向他說:

  “我正要來找你呢!”

  “什麼事?”

  “就是宋保羅的那事情呀!”

  “你同老趙講了怎麼樣?是不是可以減少一點?”

  沈軍醫官拿一隻手掌擱在嘴角邊,湊到李參謀的耳朵上悄聲說:

  “這傢伙說他沒有辦法,他說:旅長怎麼說他就怎麼辦。”

  “雞巴!”李參謀憤憤的喊出來了。隨後他拉了拉沈軍醫官的袖口,走到旁邊悄聲說:

  “什麼東西!別人可以少,劉大興的也可以少,宋保羅就不行嗎?他得了劉大興的花邊怕我們不曉得嗎?你沒有向他說那是柯牧師請你來說的嗎?”

  沈軍醫官嘆一口氣,用手整整他的紅緞子領帶,用指尖輕輕彈一彈那燙得筆直的褲縫上的一點灰,又拿起白手巾蒙着鼻尖“呼”的響一聲,然後說:

  “Yes,我說了呀,可是他總是和我開玩笑,敷敷衍衍,說些俏皮話,那口氣總好像說我們得過宋保羅的Dollar似的!”他說完,兩眼就現出張惶的神色。

  “大勒不大勒,那怕什麼?沒有證據?那怕什麼?你看你就那樣慌張了!”

  “no, no, no,”沈軍醫官連連的說,隨即嘻嘻的一笑。“我——”

  “算了吧!”李參謀打斷他的話。“我剛纔不是給你說過了嗎?別再找他了,等參謀長回來再說。你去叫宋保羅明天直接找參謀長去就是!我們幫他說就是了!喂,我問你!團長還在鄭祕書的房間沒有?”

  沈軍醫官覺得他此刻對自己的這態度簡直太不成話了,好像長官對下屬似的,心裏有些不高興起來。爲了抗議他這舉動,他就挺着腰,把左手插在褲袋裏,把右手拿起白手巾來蒙着鼻尖很神氣地“呼呼”響了兩聲,然後慢吞吞的說:

  “在的。”

  李參謀憤憤的離開他,就向鄭祕書的房間走進去了。


  天空一朵烏雲溜走着,遮蔽了太陽,玻璃窗上的陽光一收了去,屋子裏就黯了下來,那牀中央的銅煙盤上的煙燈火光倒因此明亮起來了,火焰尖一搖一搖的。鄭祕書正躺在煙盤右邊拿着扦子裹煙;周團長則坐在左邊,手上拿起一個豬肝色的扁圓菸斗,用指頭不斷的摸弄着。

  李參謀走到牀邊來,向周團長點點頭;但周團長恰巧掉過頭去,兩眼出神地看着手上的菸斗。李參謀一肚子的話直朝上涌,但他又覺得不能太鹵莽,也只得跟着他看着菸斗。

  “這是‘潘允香’,”鄭祕書在煙燈上停了裹煙,說。“是真貨。你看這土色多麼不同,細膩。起碼也有二十年。你看這斗子已經都變成了寶色。”他隔着煙燈伸出一根指頭來點着,長指甲在菸斗上發出輕微的括聲。

  周團長很佩服地點了幾點頭,見那菸斗上粘了一點灰,他便拿起自己的白綢手巾來很小心的揩着。

  “喏,我這裏還有幾對真正的雲南‘思茅’斗子。”鄭祕書就伸手在枕頭邊的一隻很精緻的小洋鐵箱裏取出六個菸斗來,有黃的,有豬肝色的。

  李參謀也睜大一對眼睛跟着又看“思茅”斗子。其實那是已經都看見過幾次的。但他仍然屏息地看着。鄭祕書拿起那最大的一個豬肝色的來湊到周團長的面前:

  “喏,這就是在民國二年的那一場軍務,王統帥在前線上得到的。那時我就在他那裏入幕,他把這東西轉贈我了。真是難得的紀念品。”

  周團長只是看了看那斗子,沒有接過來,點點頭之後,依然又看着自己手上摸弄着的“潘允香”菸斗。

  鄭祕書向着自己手上的“思茅”斗子夢幻似的看了好一會,好像看出了那些過去了的值得紀念的景象,微笑地喃喃着:

  “記得那時王統帥也喜歡做做詩,我們曾經互相唱和。那個人真是好天分:英俊,聰明。他也是行伍出身,真想不到他居然能學會做詩……”

  他愕然地望着周團長的臉,見他那看着“潘允香”出神的樣子,不禁笑一笑。

  “唉,真是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鄭祕書又拿起一對黃色扁圓菸斗來了,用右手的長指甲點着:

  “你看,這兩個也很不錯。這是趙軍需官送我的……”

  他擡起眼來一看,卻見周團長只是點點頭,仍然撫摸着那“潘允香”菸斗。“團長如果喜歡,”他遲疑了一下,說。“我回頭就叫勤務兵給你送去,這‘潘允香’……”

  “呵呵,”周團長這纔好像從夢境裏拖了出來似的,一條晶亮的口涎忽然從嘴角吊了下來。他拿手巾揩了口涎,笑一笑,然後說:

  “那何必,那何必。也好,那……”

  “這菸斗倒確是不錯的,”旁邊忽然有人插進來一句。

  鄭祕書和周團長都嚇了一跳,兩個都旋風似的掉過頭來一看,是站在旁邊的李參謀。

  鄭祕書哈哈的笑了起來:

  “呵呵,你真嚇了我一跳,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我都不曉得。幸好我們沒有講你的壞話呢,真是所謂‘牆有風,壁有耳’,‘壁有耳’,哈哈!”

  “你還沒有走麼?”周團長問。

  這時天空的烏雲溜開了,太陽的黃光直照在玻璃窗上,房間裏頓時又明亮起來。

  李參謀皺了皺眉頭:

  “馬還沒有配好呀!”

  “你進來多久了麼?”鄭祕書又笑嘻嘻的說。“哈哈,怎麼我沒有發覺呢!”

  “團長,”李參謀把臉嚴重地向着周團長。“請你借一步,我有兩句話。”

  周團長看了他一會,之後,就站起來向璃玻窗下的辦公桌邊走去。李參謀跟在他的後面。他把臉湊在周團長的臉旁邊,使自己的鼻孔呼出的氣不要衝着周團長,然後悄聲說:

  “團長,趙軍需又在說你那三千塊錢的事情了!”

  “怎麼?”周團長的臉色頓時嚴重了起來。

  “我剛纔聽見吳剛說,他聽見趙軍需官又在向別人講起這事情……”

  周團長的臉色更嚴重了,兩隻眼珠挺了起來。李參謀於是痛快的說下去:

  “他還說我們怎麼怎麼樣……”

  “混蛋!”周團長的臉脹紅着,捏着一個拳頭就在辦公桌上砰的捶了下去,連桌上的一個茶碗都的跳了一下。


  趙軍需官手上拿着一包用白紙包裹着的銀元,掀開白布門簾把頭伸進來了。

  李參謀吃驚地離開周團長退後兩步,全身都緊張了起來,頭上的血劇烈地上涌,圓睜一對眼珠望着趙軍需官。

  周團長楞着兩眼看了趙軍需官一眼,立刻就把頭掉開去。

  趙軍需官在門檻邊不由的遲疑地站住了。三個人間的空氣頓時在非常可怕的沉默中緊張起來。緊張得好像一根繃得太緊了的弦,誰一彈它就要斷了似的。他鎮靜地很快估計一下當前的情勢和怎樣應付,馬上笑道:“呵,團長在這裏麼?”周團長沒有理他。鄭祕書一翻身起來:

  “趙軍需官麼?呵,請進來哇!”

  “呵呵,”他滿臉堆下笑來說。向周團長點點頭就走到牀邊來了,他把一包銀元送到鄭祕書的手上,一面還拿眼角向周團長李參謀那面偷瞟一下,一面說:

  “祕書官,這是你要的壹百塊,這裏包的是九十九塊半,我都看了又看的,不過請你點點數,看一看。”

  鄭祕書皺着眉頭微笑道:“怎麼是九十九塊半?”

  “是這樣的,前天你喊理髮匠來修面的時候,賞了他半塊錢,是你的勤務兵在我那兒借的。請你點點數吧。”

  鄭祕書哈哈笑了起來,一面接過去在手上掂一掂擱在枕頭邊,一面說:

  “呵呀,你真多心,難道我們還相信不過麼?請坐請坐,你要來一口麼?”他用手指指着燈旁邊的煙槍。

  周團長走過來了,坐回煙盤的左邊。

  “團纔來了好一會了吧?”趙軍需官乘勢就笑嘻嘻的說。

  周團長只是睜大一對眼睛出神的望着燈火。

  “你要抽一口嗎?”鄭祕書又說。

  趙軍需官趕快向鄭祕書掉過臉來,雙手捏起一個拳頭打拱笑道:

  “呵呵,不客氣,不客氣,”他偷瞟了周團長和李參謀一眼,又一面說:

  “唉,今天的天氣好熱呀!”

  “是呀,就是囉。”鄭祕書說。

  “其實今天一點也不熱!”李參謀插嘴說。

  趙軍需官怔了一下,決定要走開了。但忽然看見周團長擡起臉來望了他一望,他於是決定再敷衍幾句:

  “團長,”他微笑的說。“聽說這幾天——”

  “馬弁!”周團長立刻又把臉掉開,拿起身邊的一根湘妃竹白銅鬥綠玉嘴的煙桿來,喊道。

  房間裏又立刻是一片靜,只有辦公桌上的一架鬧鐘在響着的打的打的聲音。大家都聽見它響了幾十下。

  “馬弁!拿煙來!”周團長又大喊起來了。“媽的,又是到哪裏去造謠去了!”

  李參謀忍不住笑一笑,搶到門口去喊:

  “周子明!團長在喊啦!”

  隔了好一會,揹着盒子炮的周子明才跑進來了,周團長拿起煙桿來劈面就向他頭上打了一下。周子明咬了咬牙,趕快站直,垂着雙手。周團長又一腳尖向他站得筆挺的兩膝蓋踢去。他的背脊在壁頭上砰的撞一下彈了回來,又趕快筆挺地站直。

  “媽的,你又是到哪裏去搬弄是非去啦!拿飯給你吃飽啦?!你知道你吃的是什麼飯?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哼,你就狂啦!”

  趙軍需官的臉紅得就像一把紅銅火壺,暗暗咬着牙齒。

  “報告團長!”周子明帶着要哭出來的聲音端正地說。“部下沒有……”

  “拿煙來!”

  鄭祕書拿着煙槍在煙燈旁邊半張開着嘴巴呆了。李參謀在趙軍需官的背後抿着嘴笑,忽見沈軍醫官在門簾縫那兒探一下頭,他便向他招招手。沈軍醫官就進來了,走到趙軍需官的旁邊;李參謀趕快站起來,用肩膀闖了他的肩膀一下,丟一個眼色。兩個就坐到一邊去。

  “趙軍需官,”周團長“噗呼噗呼”地吸燃旱菸之後,嘴角嘲笑地說起來了,“我那裏的三千塊錢,我剛纔對旅長說過了,我還得等幾天……”

  “嚇嚇,團長,”趙軍需官趕快滿臉堆下笑來。“那就是了,那就是了。無所謂,既然旅長說過……”

  “我這人說話從來就是這樣的,噗呼噗呼……”

  “是的是的……”

  “噗呼噗呼,我和旅長你知道……”

  “團長,請抽這口煙呵!”鄭祕書恐怕有什麼事要發生了,趕快把煙槍嘴送過來搶着說。

  “至於我的菸酒公賣局……”

  “請抽喔,這口煙要冷了!團長!——軍需官,你看你的勤務兵在門口那兒是在請你的吧?喂,勤務兵!你是請你們軍需官的麼?嗯?”他擡起臉來向着門口那兒喊。

  那勤務兵就走進門檻來了,筆直地立正答道:

  “報告祕書官,我是來請參謀官的。那馬已經配好了!”

  趙軍需官這才感到輕鬆了一些,好像背後就要撤去了一門大炮似的。但立刻卻聽見李參謀說道:

  “你出去叫他等着我,就來!”

  他心裏冷笑了一下,“哼,你狗東西今天硬要和我搗蛋!”他就乘勢伸起一隻手掌拍拍前額,轉過身來笑道:

  “哦哦,沈軍醫官,你剛纔向我講的你那藥品費我已經結好了,馬上到我那裏去拿?”

  “哦哦,好,”沈軍醫官說着就要站起來,李參謀卻擠着他扯了他的袖子一下,但沈軍醫官已站起來了。

  “團長,”趙軍需官說。“你請在這裏坐坐,我去。”

  他強笑着向他點點頭就走出去了。

  李參謀帶着嘲笑的眼光直看着他在門簾那兒消失了,才把眼光收回來,立刻碰着周團長的眼光,兩個就對射了一個會心的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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