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吳參謀長躺在客廳裏的煙榻上,煙盤上的玻璃罩燈光照着他那兩彎翹起八字鬍的方臉。他用手指拈扯着鬍子尾巴,兩道濃眉下的兩隻眼睛愉快地看着面前今天曾經去接了自己來的五個——那曾經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五個。他愉快地慢條斯理地談講着。
沈軍醫官躺在煙盤右邊,右手捏着鐵釺子,左手的指頭靠進燈罩口很熟練地在裹釺子上的煙泡。
在煙榻的兩旁坐着的四個是:李參謀,餘參謀,孫連長,劉連長。
劉連長是一個矮個子,甲子臉,右眉平直,左眉斜上,兩眼閃着光芒。他把兩手擱在膝蓋上,挺胸坐在椅子上。
孫連長用半邊屁股坐在椅子邊沿,挺直的身子則採取半面向左的姿式對着吳參謀長。他故意移坐前一點,把劉連長遮在背後。劉連長見他把自己遮住了,便不高興的把椅子朝前移一移,又把自己在吳參謀長的眼前顯露着。他想:
——你怎麼可以遮住我?我是參謀長的學生!
李參謀今天一直還沒有講到自己要講的話,都是因爲這些傢伙們也去接參謀長阻礙了自己。他不高興地一時看看對面的兩個連長一時又楞着眼睛看看坐在他稍後一點的餘參謀。他煩躁地用手抓抓頸項,一時又把架在左腿上的右腿放下來,把左腿換架到右腿上。
餘參謀一見李參謀看他,就趕快把自己的眼光避開,身子就更向後移一移,躲在茶几後,他冷笑地想:
——參謀長就讓你一個人獨佔去了吧!媽的,多麼卑鄙!
沈軍醫官把煙槍遞過來了。吳參謀長一接到手上,就停了講話,坐了起來。見面前的四個人都也立刻停止了聲響,屏着呼吸緊張地望着他。吊掛在天花板下的一盞煤油燈光直照在那四張流着油汗的臉。那種對他起着尊敬的樣子,覺得很滿意。他一面高興地想:
——這回司令官打電去催我回來,一定是他前回允許過我的事,那麼這批忠實的人是用得着的時候了!
他拿起煙盤前的一把茶壺。李參謀立刻就在自己旁邊的茶几上拿一個杯子送過來了。吳參謀長向他點點頭,見他那仍然還是那麼很結實精悍的樣子和又紅又白的臉,在燈光下仍然和兩個月以前沒有兩樣,覺得很愉快。但他仍然臉色嚴正地喝了一口茶之後又躺下去了,對着火吱吱吱地抽起煙來。煙槍裏的“煙油”太飽了,忽然射出一股到他嘴裏去,苦得要命,他立刻皺着着兩道濃眉,又坐起來。但一見面前的五個都也立刻皺着兩眉,緊張的把他望着。他心裏又才覺得非常愉快:
——這些人都仍然是能和我共患難,同憂喜的!
他向地上吐了一口,笑道:
“呵呀!好苦,這煙油!”
五個人都忍不住噗哧地笑了。他立刻嚴正地擡起臉來,大家又不笑了。他於是解釋似的笑道:
“這槍是太飽了!”
他嗽了嘴之後,就在身邊拿起一根湘妃竹煙桿來。
李參謀站起來了。同一個時候,孫連長也站起來了。兩個都匆忙的搶着向門口走去。
李參謀趕快伸手一攔孫連長:
“你坐着吧。”
孫連長也同時伸手攔他一掌:
“我去叫,好啦。”
但兩個已搶到門簾邊,李參謀搶着大聲喊道:
“勤務兵!給參謀長拿煙來!”
孫連長見勤務兵走了進來,口裏還在嚼着飯。他就從他手上把煙盒拿了下來:
“你交給我吧。你還是去趕快吃你的飯好了。”
李參謀就鄙夷地看了孫連長一眼。
吳參謀長看着這兩個爲自己的事這麼爭先恐後,覺得非常的愉快,他微笑說道:
“我自己來吧。你們都坐下吧。”
他含着煙桿叭燃菸捲之後,就挺起頸根,輪着兩眼向周圍看了一看;大家又準備要講話了。
劉連長站起來了,孫連長沒有看見,在同一個時候,也站起來了。劉連長皺一皺眉頭;但他覺得既然站起來了,不管他,還是說起來吧:
“參謀長!學生那一連……”
孫連長吃了一驚,掉過臉來不高興的看他一眼,立刻又回過頭去搶着說:
“參謀長,我那裏……”
劉連長就氣憤憤的不說了,愕然的把他望着。
李參謀和餘參謀都笑了一下,覺得那種爭奪的神氣,實在是可笑的。吳參謀長立刻皺着眉頭看了他們一眼,他兩個立刻又閉住嘴了。
“坐着談吧。”吳參謀長把拈扯着鬍子尾巴的手向前一伸微笑的說。“我覺得大家還是不必這麼拘泥着好些。”
孫連長和劉連長又坐下了。
吳參謀長嘴上含着右手拿的煙桿,左手又拈扯着翹起的鬍子尾巴。兩眼緊緊盯住他兩個。
“參謀長,”孫連長搶先說。“自從參謀長請假去了以後,我那一連的餉就都沒有拿着了……”
“參謀長,”劉連長有些不服氣,覺得剛纔是自己先開口的,也搶着說。“學生那一連九月份的夥餉到現在還沒有拿着……”
孫連長偏了臉瞪劉連長一眼,又搶着說:
“參謀長,你看第一連王連長保商就保了兩次!營長這些地方簡直私心得很!王連長他們簡直腰包都脹滿了!……”
“參謀長,學生那一連的兵士們最近跑到我的連長室門口來問了幾次。他們私下裏嘰哩咕嚕的。那天我捉住一個兵在那裏罵長官,真是有些不像樣了!我就罰了他的跑步,跑了一點鐘,我……”
孫連長又皺着眉頭看了他一眼,又搶着:
“參謀長,我連上的兵士沒有一個不在鬧閒話,今天王金玉和杜佔鰲捱了張副官長的耳光下來簡直吵得全連都鬨動了。營長跑出來訓話,他們還嘰哩咕嚕的……”
吳參謀長仍然嘴角含着煙桿,手指拈扯着鬍子尾巴,兩眼緊緊盯住他們搶着的講話。他一面愉快地覺着自己有“耳聽八方”的能力,一面竭力捕捉着他們那些話裏的要點。到了這裏,他忽然把煙桿抽出嘴來,吐一口口水到地上,然後緊盯着孫連長說:
“喂喂,不忙。王營長講了些什麼?”
劉連長就趕快閉住嘴了,紅着一張臉。
孫連長被他這突然一問,怔了一下,但覺得參謀長先問了他,就又非常高興的說道:
“參謀長,他來是這樣講的:他說,這不能怪旅長或趙軍需,是司令部的錢還沒有發下來——”
他正講得高興的時候,吳參謀長突然吃驚的打斷他的話:
“是司令部沒有發下來麼?”
孫連長弄得怔了一下。
吳參謀長見他那窘了的樣子,趕快又向他點點頭道:
“好,你說吧。”
孫連長就又說下去。完了之後,吳參謀長又才掉過臉來望着劉連長:
“你說吧。”
劉連長立刻把胸脯一挺,覺得自己應該要顯得有教養,在說話方面對辭句要選擇一下,要顯得和孫連長不同纔好。他於是用着很準確的聲音說道:
“學生那一連,對於他們的軍風紀,學生是隨時都在留意的。我常常都記着參謀長從前在學校時向我們說的話:軍風紀第一。可是最近因爲兩個月的餉拿不着,士兵們對於這方面究竟有些懈怠起來了。可是我仍然要竭力保持着,加以糾正。不過如果餉還不發下來,究竟還是不大好。學生的話就是這樣。”他說完,又向吳參謀長挺一挺胸脯。
吳參謀長微笑了一下,嘉獎地點一點頭。
二
“參謀長,”餘參謀含笑的說。“我們很久就希望參謀長回來了。”
李參謀愕然地張開嘴巴看了餘參謀一眼,說:
“餘參謀,請你等一等。”
他就向牀邊走來了,在沈軍醫官的腿旁邊坐了下來,把臉向着吳參謀長。
餘參謀滿臉羞得通紅,憤憤的想:
——哼,這簡直多麼卑鄙呀!好,就讓你們爭寵去吧!這裏既然沒有我的地方,我倒莫如走了的好!
他忽然記起趙軍需官說的在這個時候等他,頓時覺得那和李參謀他們處在敵對地位的趙軍需官對自己究竟也還不錯!他想站起來了,但又猶豫着,覺得就這麼突然走了似乎太不好。最後他採取了一種折中的辦法,把自己挺直着的腰背駝了下來,作爲報復。憤憤的看着李參謀那很覺得討厭的嘴臉。
李參謀正在高興的說着:
“參謀長,你如果今天再不到,我們真要急死了!你去了兩個月,我們旅部里弄得簡直不像話。聽說連司令官都知道了,非常的不滿意。第一是趙軍需官,這傢伙簡直越來越厲害,可以說要爬到我們的頭上來屙屎了!比如各營連的夥餉何嘗沒有!許多人都曉得他拿到一些商家去放大利。這回的官產清理,有幾家是早收過了的,——但是弄得滿城天怒人怨——這些錢是哪裏去了?還有兩筆,那宋保羅家的一筆,請他援別人的例也減少一點,他卻一口咬定說,旅長是要那麼辦的!”
“哪個宋保羅?”吳參謀長忽然把煙桿抽出嘴來,偏着臉問。
“呵呵,”李參謀怔了一下,然後說。“同參謀長的二太太也認識的那個吧?”
“唔唔,你說吧。”吳參謀長說着,同時想:
——他那嘴脣動得還和從前一樣好看。
“參謀長,這宋保羅說他也要來看參謀長呢!這官產的事情,他想請參謀長幫他的忙……”他說到這裏,停了停,看着吳參謀長的臉。
沈軍醫官突然停止了裹煙,擡起上半身來說:
“他說他明天就要來看參謀長呢!他今天向我說的……”
李參謀愕然的看了沈軍醫官一眼,生怕他把話搶了去,趕快說:
“他說他明天就要來看參謀長呢!他今天向我說的,他說……”
沈軍醫官就不高興的躺下去了。
餘參謀冷眼看着在肚子裏發笑:
——哼,多麼好看的爭寵呵!
“這趙軍需官最近簡直專權極了!”李參謀仍然不斷的說。“他和張副官長和幾個營長勾結得密密的,他們對參謀長在外面還說了許多不利的話!……”
吳參謀長心裏大吃一驚:
——什麼不利的話?難道我這回買田買房子的事他也知道了麼?那可糟透了!——他想着,嚴厲地問道:
“什麼話?”
“那當然是說參謀長和敵軍江防軍怎樣囉,這回又買了多少田地囉,這些。”
一股寒噤在吳參謀長身上掠過,汗毛都倒豎起來。但他竭力不要使面前的這幾個手下人看出自己的失態,於是鎮靜地保持着嚴正的態度,單是在鼻孔裏冷笑一聲:
“哼!”仍然不動的望着李參謀。
李參謀就痛快的說了下去。最後他望了周圍的人一圈,憤憤的說:
“我們在坐的這些人,簡直成了他們的眼中釘,他們在排擠我們呢!”
“什麼?”孫連長首先跳了起來。
“什麼?”劉連長也跟着跳了起來。“他們要排擠參謀長嗎?”
“什麼東西!”孫連長捏起一個拳頭到胸前。“他敢擠參謀長?那我的槍就是他的對頭!”
“他敢!”劉連長也憤激的說。“這江山是我們在槍林彈雨裏辛辛苦苦掙來的!”
餘參謀只是在肚子裏暗暗冷笑着:
——呵啊!多好看呵!
吳參謀長放下煙桿,用手掌向前一按:
“你們坐下吧!用不着這樣的激動。”他一面說,心裏卻暗暗覺得好笑:
——這些年青人的火氣倒是蠻好的!
最後,他掉過臉來望着餘參謀:
“餘參謀,你剛纔要說什麼?”
李參謀跟着緊張地望着餘參謀,生怕他就先提起關於要求禁菸委任的事來。
餘參謀的臉紅了一紅:
“嚇嚇,”他慘笑着說。“參謀長,沒有什麼。”
吳參謀長躺下去了,兩眼緊緊盯着天花板。他把今天這些所有的情報在腦子裏展了開來,加以比較,分析,整理。最後他皺一皺眉頭,坐了起來,沉毅的問:
“你這兩天看見周團長沒有?”
“看見的。”李參謀趕快高興的說。“今天還看見的。他說他等一下就要看參謀長來了。那些事我今天曾向他說過,他當着趙軍需就大發一陣脾氣!”
“啊?”吳參謀長忽然吃驚了,兩眼圓睜的看着李參謀。好一會兒,他才嘆一口氣:
“咹,你們是太年青了!周團長那樣的火性,還禁得起你去給他加油麼?事情是,不能這麼毛糙的!”
他覺得有些懊惱起來:
——誰都知道我和周團長是拜把弟兄!過去已經弄得夠麻煩了,使得許多事情都受了影響!現在忽然還再增加上這一個麻煩,那,我這回的,司令官電召我回來的那事情,又會……唉唉,究竟是太年青了!
但他竭力鎮靜着,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菸灰,就向外出去小便去。
李參謀抓住這個機會,追出門外,悄聲說:
“參謀長!那禁菸的事情已經完了!”
“怎麼樣?”
“參謀長從前不是曾經向旅長提過?但是這回他向司令官提出的是趙軍需官,張副官長和陳監印官!幸好委任狀還沒有下來。但假使參謀長遲來幾天,就簡直一點希望都沒有了!這簡直是太欺負人了!”
吳參謀長看了他好一會,點點頭道:
“好,我知道了!”轉身就走。
李參謀又追上兩步悄聲說:
“參謀長——我看這餘參謀恐怕靠不住。他和趙軍需他們的關係……”
“什麼?”吳參謀長這才大大的吃驚了,頭上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的一擊,昏了一下。但他生怕李參謀看見自己會這樣失態,趕快竭力鎮靜着帶着責備的口氣說道:
“你爲什麼不早給我說?你怎麼剛纔哇啦哇啦的說了那樣多?嗯,真是太年青了!”
李參謀嚇得倒退一步,趕快回進客廳裏,跑到餘參謀面前拍拍他的肩頭:
“餘參謀!我剛纔打斷了你的話,你不會多我的心吧?”
餘參謀心裏忽然明亮了一下,暗暗冷笑:
——哼,你這傢伙不知道又去和參謀長講我的什麼話來了!回來就這麼敷衍我!——他嘴上卻笑道:
“那算不了什麼,那算不了什麼。我們做一個人不過就這樣罷了!”
“你真的沒有多心?”
“我已經說了,你還要怎樣?”餘參謀竭力忍耐住,但仍然嘲笑的說。
旁邊的三個沒有聽清他們說什麼,以爲參謀長又叫李參謀傳下什麼要緊話來了,都驚異的圍了過來,臉色嚴重的問:
“參謀長講了什麼?”
李參謀趕快把他們攔住:
“沒有什麼,你們坐下吧。我不過和餘參謀講兩句話。”
“不,我不相信。”沈軍醫官拉着李參謀的衣袖說。
“說,說,什麼呀!這麼祕密麼?”孫連長和劉連長也圍着他說。
李參謀急得臉紅了:
“說沒有就沒有。難道我還騙你們麼?”
三個就退回去了,但還是不相信的看着他,又用嫉妒的眼光看了餘參謀一眼,好像說,哼!他倒比我們多知道一些!
——唉唉,我倒還是莫如走了的好,——餘參謀憤憤的想;但隨即他又覺得李參謀既已來向自己陪小心了,馬上要走,似乎又不大好。
三
吳參謀長回進房間裏來的時候,一個勤務兵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兩手捧着一張名片到吳參謀長面前,端正的說道:
“報告參謀長,司令部的錢祕書來看參謀長。”
“請。”吳參謀長高興的說。
“參謀長,”李參謀湊到吳參謀長身邊說。“這錢祕書來會參謀長大概有什麼要緊事情吧。”
“什麼?”吳參謀長裝着沒有那麼一回事似的。
李參謀更把臉湊進一點悄聲說:
“前天我在周團長那裏曾經碰見他。他和周團長兩個談了許多話。參謀長,我看我們退出去一下。”
吳參謀長嘉獎似的點一點頭,用手拈扯着鬍子尾巴就要迎出去,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聽說這老同學錢祕書又討了一個女學生的事情。算起來這已是第八個小老婆了;這實在是一個風流人物。他微笑地想掉過頭去問,但他隨即又把笑臉收住了,警覺地剋制住自己:
——是的,在這些手下人的面前,還是不要談這類話的好,像我這樣的身份!
李參謀見吳參謀長走出去了,轉過身來的時候,見面前的幾個人都在對他射出羨慕的眼光。他於是快活的喊道:
“噲,我們避一避吧,我們到對面書房裏去坐一坐吧。”
他搶先領頭走在前面,四個人都就跟着他走出來了。
餘參謀忽然說:
“我要回去了。”
“你怎麼就走呢!”李參謀吃驚的趕快拉着他的手。“我們回頭不是還要吃參謀長的接風酒麼?”
餘參謀的心又活動了,他想:
——我是不會被你利用的!不過,也好,我就在這兒做一個旁觀者也好!
他一確定了自己的地位,立刻又覺得輕鬆許多了。
就在這當兒,只見前面天井邊的走廊下,一個穿灰軍服的勤務兵一手提着一盞風雨燈,引着那錢祕書向裏面走來了。那風雨燈的黃光照着錢祕書那繂響着的團花緞袍,一張白白的颳得光光的瘦臉,一對色情的光芒四射的眼睛。
吳參謀長一迎上去,錢祕書老遠就哈哈一聲,兩手捏成一個拳頭不斷的拱了幾拱:
“哈哈!吳參謀長,你辛苦辛苦啦!到好久了吧。哈哈!”
“哪裏哪裏。”吳參謀長也微笑地捏起拳頭打了一拱。“你從司令部遠來不也辛苦了麼?我今天才回來,不然是應該給你接風的。”
“哈哈!哪裏哪裏。”錢祕書連連的說,又拱了幾拱。“我這不過是兩三天的路程,算什麼?我倒是應該來給你接風的,哈哈!”
進了客廳,錢祕書一坐到煙盤左邊,就對着吳參謀長連珠似的問:
“老太爺好嗎?老太太好嗎?大太太好嗎?二太太好嗎?”
“都好。”吳參謀長微笑的說。
“那好極了,那好極了。”
“聽說你要放關監督了?”
“哪,是的,哈哈!”
“那倒是一個肥缺。”吳參謀長微笑的說。
“那算什麼,一年頂多也不過拿得到幾萬,那算什麼。你要薦人嗎?你薦來吧。希望你不要客氣,哈哈!”
吳參謀心裏驚異了一下,他想:
——這出名滑頭而又專用私人的老錢,今天居然這麼慷慨,他一定又有什麼花頭在後面了!
他只是微笑的說:
“那很好。給你道喜!”
“哈哈,那沒有什麼。我倒要給你道喜呢!”錢祕書又拱了一拱,他見吳參謀長驚異的望着他,並且從那莊重的嘴脣上發出來一聲:
“什麼?”
他於是把嘴湊到吳參謀長的耳邊去放低聲音說:
“我這回的來,就是奉了司令官的使命來和你商量一件事情的呢!”
吳參謀長叫站在旁邊伺候煙茶的勤務兵出去之後,兩個就躺上牀去,隔了煙盤,臉對着臉。
“吳參謀長,”錢祕書忽然事務地滿臉正經地開始了。“你們旅長這回不是又買了五百支槍來了嗎?”
“有這一回事。”吳參謀長心裏已經明白他要講的是什麼了,但他故意皺着眉頭翹起大拇指再補上一句:
“不過,我好像聽說我們這個同學大不高興,是吧?”
錢祕書知道他指的是司令官,裝作沒有聽見似的只顧說:
“你們旅長不是又要打算成立一個補充團嗎?”
“是的。”
“但是司令官覺得這團長的人選問題……”
“恐怕是王營長吧。”
“老哥,這就是難題呢!”錢祕書忽然高叫一聲,一翻身坐了起來。側着身子看了吳參謀長一會;而吳參謀長則兩眼深思地望着他。
“你知道,”他又說起來了。“司令官所慮的就是這一點。他派我來就是想先徵求你的意見……”
吳參謀長的兩眼閉住了,眼珠子在眼皮下面轉動着,他感到輕微的失望:
——司令官打電催我回來,原來僅爲了這個!
錢祕書以爲他一定在感動了,趕快乘勢說:
“司令官還說,這五百支槍暫時編兩營。內中的一個營長,他打算把內人的哥哥給你介紹來。”
吳參謀長睜開了眼睛,皺着眉頭,微笑道:
“我還得考慮。”
“爲什麼?”錢祕書倒忽然吃驚了,大大的張開嘴巴望着他。
吳參謀長站了起來,把兩手反扣在背後,在地上踱了起來。
——五百支槍,那算什麼呢?而且他們還要插腳一個營長呢!
他想着,向門口踱了過去。
——不過既然有了這機會,也未使……
忽然發現靠煙榻旁的玻璃窗外有誰在那兒偷聽,他便伸出頭去一看。只見那人已慌慌張張跑到對面去了。
“五百支槍的團長,”他轉身回來的時候,皺着眉頭說。“那是太寒傖了!”
“老哥,”錢祕書拍拍他的肩頭,笑嘻嘻說。“實力抓在自己的手上就是自已的本錢呀!哈哈,幹下來吧,幹下來吧!”
“這不是幹不幹的問題,”吳參謀長一面緩緩的說,一面用右手食指在擺着煙燈的閃亮的白銅盤上點畫着,就像作戰時他在地圖上點畫着似的。錢祕書的眼光就隨着他的指頭轉動。他畫了幾個小圈,然後又在那許多小圈中的一個緊緊的點着。“這問題的要點是在這兒,旅長那方面能通得過嗎?”
“司令官的意思,”錢祕書連忙搶着說。“旅長那方面由他去辦就是了,只要你答應下來。”
“但是槍還是太少了呀!老哥!”他說着,同時想:
——司令官派這老錢來,一定還有什麼話的;因爲司令官既然要我來分散旅長的兵力,他對我的估計,大概也知道我不會隨隨便便這麼廉價就答應的吧?
“司令官大概還有什麼更好的意見的吧?”
錢祕書怔了一下,但他趕快就用笑來把怔掩過去了。
“哈哈!老哥,司令官的意見就是這樣。槍少,你自己不能去想辦法麼?”
“我自己怎樣想辦法呢?”
“哈哈,難道你老哥還少了辦法麼,你這老軍人?”
“但是我總覺得司令官該還有別的什麼更好的意見。”
“的的確確,”錢祕書一本正經的說。“司令官只是這麼向我說的。”
“不,難道你老弟不能幫我想點辦法?”
“哈哈!我有什麼辦法呀!老哥?”
“不,我是說你在司令官面前。”
“老哥,這我也早已想到了的,我已向司令官說過了呀!可是他說只能這麼辦。”
——狡猾!這傢伙一定要給他一點甜頭他才肯說真話的!——吳參謀長憤憤的想。——但是給他什麼甜頭呢?
一個丫頭雙手捧着一盤月餅進來了。這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頭髮梳成一條辮子拖在背後,一張秀氣的瓜子臉,眉清目秀,端正的鼻子,含着天真的微笑的嘴脣。她把那盤點心向煙盤前送來的時候,用着清脆的聲音說:
“太太叫我送來的。”
吳參謀長一面用手指着點心,說:
“請用點點心吧。這是我從家鄉帶來的。”
一面擡起眼來看。卻見錢祕書那一雙色情的眼睛癡呆地看着那小丫頭,下嘴巴都掛了下來。他不禁笑一笑,說道:
“請吧。”
“呵呵,”錢祕書這才從夢境拖了出來似的笑了起來。“這女孩子還不錯。”
“你喜歡麼?”
“呃,呃,哈哈,這女孩子是你纔買的吧?”錢祕書笑着說,很可惜地看着那丫頭走出去了。
“我最近倒另外買了一個,這是去年買的。你喜歡麼?你把她帶去吧。這孩子倒聰明伶俐的。”
錢祕書一驚,頓時捏起拳頭打一個拱笑道:
“那怎麼可以……那怎麼可以……”
“那有什麼關係?老同學?”
錢祕書很感動地伸手搭在吳參謀長的左肩上,拍了一拍:
“唉,老哥,你這樣的深情厚意,我要怎樣感激你纔好呢?”
停了一會兒,他又閃着很誠懇的眼光問道:
“那補充團你怎麼樣?”
“我不想幹。”吳參謀長覺得這時應該更要拿穩一點了,把兩眼望着地板說。
“爲什麼?”
“爲什麼?”吳參謀長掉過臉來,把手向兩邊一攤。“請你替我想想吧,我從前並不是沒有當過團長的,這五百枝槍的團長,即使你,你願意幹麼?”
“那自然……也不一定囉!”錢祕書同情地但吞吞吐吐的說。
“難道司令部的軍械庫就沒有槍麼?”吳參謀長更逼進一句。
“有槍。”錢祕書這才恍然地笑起來了。
“你能不能擔保他來補充我?”
“不忙,你說你能不能答應?”
“不忙,你說你能不能擔保?”
“那麼,你讓我去考慮一下吧?”
“那也好。”吳參謀長不在乎似的說;肚子裏卻暗暗的笑道:
——狡猾!那一定是司令官早已授意了的!哼,考慮!……
四
李參謀從玻璃窗那兒向書房跑來的時候,感到了非常的興奮:
——參謀長又要當團長了!那麼我的禁菸委員是不成問題了!
他高興的走進書房,就忍不住地向房間裏散坐着的四個人招招手,低聲說:
“喂,好消息,好消息!”
四個都張着驚異的眼睛一窩蜂似的擁過來了,把他圍了起來。
“喂,參謀長要當團長了!”
“真的嗎?”
“真的嗎?”
孫連長和劉連長搶着問,緊張得臉上發出油光來了。
李參謀覺得面前這四個完全在他的消息支配之下了,感到自己所處的地位的高大,他於是興奮的低聲說:
“這回是司令官來請我們參謀長當團長的。請他把補充團成立起來!”
“那不是要新委三個營長嗎?”孫連長高興的搶着問。
劉連長慌忙拍拍李參謀的肩頭:
“李參謀,你聽見參謀長決定了哪幾個的營長?”他說時,和孫連長會心的對看一眼。
“哪裏就這樣快呀!”李參謀笑起來了。
孫連長碰了碰劉連長的拐肘,悄悄在他耳邊說:
“今晚上遲一點回去。”
劉連長也高興的點一點頭。
李參謀覺得今晚上是太痛快了,見他兩個那樣興奮,忽然想要給他們開開玩笑:
“不過,”他舉起手來說。“不過我好像聽見說司令官要派兩個營長下來呢。”
這好像晴天裏忽然來了一個霹靂,孫連長和劉連長都震驚了,兩個異口同聲地急問:
“怎麼?”
沈軍醫官心裏很高興的想:
——一個團長可以駐防一縣,可以保委一個縣知事,不要是今天趙軍需官給我看的相正應在這兒呢!
他全身都緊張了,伸手抓住李參謀的肩頭問:
“當真是真的嗎?”
“難道我騙你幹甚麼呀!”
沈軍醫官就碰碰餘參謀的肘拐,悄聲問:
“你當什麼?”
餘參謀只是笑一笑,不說話。
孫連長拉着李參謀的手肘把他向屋角拖去,這邊三個人都驚異的望着他兩個。
孫連長把嘴湊到李參謀的耳邊說:
“你看這一個營長,參謀長會決定哪個?”
劉連長看見孫連長那樣子,頓時憤怒了,他想:
——媽的,李參謀又不是你一個人的!
他就故意逼上前來了。
“喂喂,老劉!請你不忙過來好不好?”孫連長連忙搖手說。“我同李參謀談幾句話就來!”
“什麼祕密話呀!”劉連長嘲笑的說。“有什麼祕密不能公開呀!難道我們就把你們吞了麼?”
孫連長見他不走開,頓時憤怒的但卻微笑的喊道:
“唉唉,老劉!你這人真是!”
李參謀遠遠看見餘參謀在煤油燈旁沉默的坐着,頓時非常吃驚了:
——唉唉,我真是一個多麼草包呀!我怎麼當着他把這消息說出來呢!糟糕糟糕!
他想起了趙軍需官在對付他的手段,想起了吳參謀長剛纔責備他的話,全身都戰慄了:
——唉唉,這傢伙現在是一點都放鬆不得的!
他離開孫連長就走過來了,伸手拍拍餘參謀的肩頭道:
“喂,老餘!我們兩個外邊去一去!”
——哼,他一定又要利用我什麼了——餘參謀想,但他只得點了點頭。
兩個就一道走出書房去了。
孫連長慌忙的也跟着追出去。
劉連長追到門檻邊,看見孫連長在李參謀餘參謀的背後跟着。他心裏憤憤的想:
——媽的!隨你玩什麼花頭吧!我總是參謀長的學生!
他覺得孫連長那麼情急的樣子,簡直是多麼卑鄙呀!於是就憤憤的轉身回來了。
沈軍醫官笑嘻嘻的向他說:
“喂,劉連長,你看參謀長駐防哪一縣好?”
劉連長沒有聽清他講的什麼。帶着嘲笑的臉嘴,就伸手向門口一指說了起來:
“老孫這人真是牙牙烏得很!你看他就慌得像命都不要了似的!喂,沈軍醫官,我告訴你,老孫前天晚上在後街上調戲人家一家良家女人捱了一耳光,你聽見嗎?呵呵,他還有可笑的事呢,有回他跑到一個土娼家裏去,因爲屋子裏沒有點燈,他就錯跑到那老太婆的牀上去了,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錯就錯……”
“什麼?”沈軍醫官驚異的把他望着。
“他呀!他就是那樣慌得不要命似的!只要看見是女人,不管是什麼,只要頭上有一個‘轉’,下面有一個眼,他就想錐她一下!真是,我聽見,全城老百姓都把他恨死了!他……”
他還要竭力搜尋些比這還厲害的劣跡來攻擊一通,孫連長已在門口出現了。他於是趕快掉轉頭來嘲笑道:
“你們在外邊談些什麼呀!”
“哈,你這人真多心,我談什麼呀!”孫連長笑着說;立刻又神祕地把聲音放低下來。“他們兩個在外書房悄悄談話呢!老劉,走!我們去聽去!”
劉連長擺出很正經的臉相說:
“算了!去偷聽人家幹麼!又不是婦人女子!”
於是大家都不說話了,散開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停一會,孫連長又忍耐不住了,走到沈軍醫官面前,嘴脣抿笑的說:
“沈軍醫官,據你看來,這一個營長,誰有希望?”
劉連長也全身緊張的望着沈軍醫官,立刻站起來走到面前去,心裏惟願他一說出來的是自己。
沈軍醫官拿起一張手巾蒙在鼻尖上,很神氣的“呼”了一聲,然後笑道:
“自然你也有希望,”他指着孫連長說。“自然你也有希望。”他又指着劉連長說。“你們都有希望的。我準備來吃你們的喜酒就是了。不過,據我看,李參謀是更有希望。”
這最後一句,就好像幾百斤重的鐵錘似的,重重的敲在面前這兩個的頭上,兩個都頓時發昏得呆了一下。但這一敲,倒好像才從夢裏驚醒了似的。孫連長和劉連長就緊張的然而失望的互相看一眼。
孫連長碰碰劉連長的肘拐:
“走,我們兩個出去!”
劉連長點點頭就跟着走出書房來了。孫連長走不幾步,忽然停住在天井邊,拍拍劉連長的肩頭道:
“據你看,會不會是李參謀?”
“可能的。”
“那不行,他憑什麼功勞苦績?我們是拿性命去拚來的!”
劉連長帶着嘲笑的眼光看看他:
——哼,媽的,你現在也找我商量來了!我纔不給你利用呢!——他想着,但口裏卻笑道:
“只要你不贊成,我當然也不贊成。”
孫連長帶着懷疑的眼光望着他:
“你不開玩笑麼?”
“笑話!”劉連長就在自己的胸脯上拍了一掌。
但兩個忽然閉住嘴了,因爲他們看見李參謀正笑嘻嘻地在餘參謀的前面走來了。兩個頓時都覺得那樣子非常的討厭和難看,於是兩個的眼睛都敵意的瞪了起來。
五
李參謀正在非常高興的走着,忽然一盞明晃晃的風雨燈光在他旁邊一繞就橫到他面前來,同時在耳邊響了一聲:
“參謀,參謀長在哪裏?”
他吃驚的掉過臉來一看,是滿臉擦着雪花膏的吳剛。
“參謀長在客廳裏呢,旅長回來了麼?”
“旅長回來了。就是他叫我來看參謀長的呢!”吳剛快活的說着,提起風雨燈就要向裏面跑。
“喂,不忙!”李參謀趕快止住他。“參謀長在會客呢!我問你,陳監印官今晚上同太太講些什麼?”
“陳監印官講了些什麼,我還沒有打聽到。不過今天是連趙軍需也在那兒呢!”
李參謀立刻覺得很糟,感到自己又冒失了,因爲他忽然發覺餘參謀正在旁邊,他便趕快推了吳剛一掌說:
“好好,你先進去看一看二太太再來吧。”
吳剛就笑嘻嘻的提着風雨燈跑進去了。他高興的看着他那帶着燈光漸漸遠進去的背影,心裏快活地想:
——可惜餘參謀在旁邊,看情形,一定又有什麼好消息了!
他轉身來,故意拍拍餘參謀的肩頭興奮的說道:
“好,回頭我們喝了參謀長的接風酒再一道回去吧。今天我真高興,真想喝它一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