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苗季第九章


  吊掛在天花板下的白瓷蓬煤油燈,和直立在辦公桌上的長頸玻璃罩煤油燈,一律通明,照亮了整個團長室,壁上掛滿的手槍和大刀都瑩瑩發閃。在吳參謀長的眼裏,這一切,都特別顯出了今夜不尋常的緊張。

  他筆直的站在辦公桌前,對了煤油燈,那帶着深思的兩眼閃出特別強烈的光耀。他一面豎起耳朵,聽着窗外天井邊,一些人們不斷起着的騷動,和周團長在那兒指揮的聲音。

  一朵燈光亮到窗外,就聽見胡團副悄悄的耳語聲,聲音裏帶着緊張,顫抖,迫切,可以想見他說話時還用一手遮着嘴角。緊接着是周團長低嗄的耳語聲。之後,那燈光就不見了,一陣緊湊的皮鞋聲橐橐橐地跑了出去。

  周團長又在大聲喊人了。靜了一靜,就“肏媽”什麼的咕嚕起來。但不到十幾秒鐘的工夫,就聽見一陣亂響的腳步聲,向着周團長的方向跑來,還響着佩刀磕碰着盒子炮的聲音。周團長又嗄聲耳語起來,那人的腳跟“可”的一聲碰響,又慌慌忙忙跑出去了。

  什麼地方在響着檢查槍機的聲音,的打的打地發出脆響;另一個地方又在響着幾個腳步的聲音,同時還混亂的說着什麼悄悄話;遠處發出馬蹄跺打石板的聲音,有時還忽然長嘶起來,衝破緊張的夜空。但吳參謀長始終偏了臉,手指拈着八字鬍鬚尖,不動,計劃着當前嚴重的事件:

  ——是的,此刻現在,旅長的面前是擺着許多困難了:四鄉農民的不穩,城裏紳商的攻擊,士兵們在今天預示的危機,江防軍的威脅,還加上本旅可能製造起來的“×人治×”的空氣,……可以使得他解甲滾蛋!但重要的是司令官那方面的一硬,逼住他辭職;那麼,我和司令官既是同學,而在本軍又相當地功高望重,這旅長的遺缺,自然是歸我了!……

  他想到補充團的問題。但此刻的他,已覺得這並不重要,自己已不必幹那樣寒傖的,僅有五百支槍的補充團長了!

  ——可是,剛纔在我的公館裏,我和老錢單獨在客廳外吐露的口風,他是不是能夠在電話上一力給我弄成功呢?

  一想起這,他忽然感到一種困難,好像一塊大石頭一下子壓在他的心尖上,使他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很後悔,自己的那個話似乎稍稍過早一點了。記得當吐出那口風時,老錢似乎怔了一怔;雖然老錢的那一怔很快就消失了,而且立刻點一點頭,但他的心也不能不咚的一跳。他覺得這實在是自己生平還做得不夠“老到”的一件事。

  ——也許老錢以爲情勢還不夠到這地步吧?要不然,就是司令官那面本來就已給過了他什麼成見?

  他立刻想到司令官這人,也是一個善猜疑的人物。雖然彼此是同學,可是每回見面,對躺在煙盤邊,探問起關於旅長的問題時,司令官總是哈哈一聲,一手摸着瘦臉下巴尖的鬍鬚,反問他道:

  “那麼,你以爲他怎麼樣?”

  “呃呃,”他怔了一怔,隨即故意閉了閉眼,擺着並不很世故的臉相,也反問他道:“我想,司令官一定有很好的高見。那麼,司令官覺得他怎樣呢?”

  “哈哈,我在問你呀!”司令官狡猾地笑了,之後,就用炯炯的兩眼把他緊盯住。

  “自然,”他看情形是不得不說了,但還閉了閉眼,然後偏了臉,窺伺着司令官的臉色,好像在拿瞭望遠鏡窺伺着敵方的陣地要起着怎樣的變化。“旅長這人,據別人說,他野心是有的,並且是外省人;自然人是還‘那個’……”

  他說到末尾,忽然看見司令官手摸鬍鬚尖,眼珠子就轉動了一下,把話頭轉開去,問起江防軍的事情來了。

  他此刻,一想起那深不可測的眼珠的那一轉動,和問起江防軍時嘴角邊隱藏的淺笑來,全身都又感到緊了一下。

  ——唉唉,司令官也許知道了我和江防軍的一些什麼了吧?也許他以爲旅長這人真還“那個”,比我較爲容易駕馭的吧?……

  他用兩個手指在辦公桌上一敲,煩惱地皺了眉,踱起來了。忽然,窗外天井邊一陣腳步亂響,指揮刀磕碰着石板發出鏘鏘的金屬聲;接着就是周團長急劇地向那人悄悄的說話。他馬上又煞住腳步,豎起耳朵,又感到皮膚下的血流在潮涌起來了。

  ——是的,現在的情形,又自不同。旅長無限制的擴充部隊,這就是司令官的威脅,旅長既非本地人,司令官當然怕他一旦羽翼養成,終非自己掌握中的人物。而況今天旅長已在調動部隊,那麼,我剛纔對老錢的口風,他該不致還對我猜疑吧?

  燈光在跳躍,壁上的槍刀在閃光,一切都依舊光明,他又覺得事情也並不如自己所懷疑的那樣黯淡。

  ——可是,假使旅長不辭職而硬幹起來了呢?——他又窮根究底地問着自己。隨即,他把拳頭一握,自己回答:

  ——那麼,就趁這千載一時的機遇,一下子把他趕掉,對司令官這樣的人,重要的是“既成事實”!……

  周團長興奮的紅着一張臉跑進來了,把一隻大手向他肩頭一拍:

  “好,我已經準備好了!只要他一動,我們就可以幹起來!”隨即,他又忽然把手在自己頭上一摸:

  “呵呵,周營長還在外邊等着我呢!我去去再來吧!”他一面說,一面就轉身,又慌慌張張跑出去了。

  吳參謀長高興地看着他那寬闊的背影在門簾邊消失,感到了這可以算是屬於自己的力量。

  ——是的,他已準備好了!——他對自己說。——不過,司令官那面能夠有決心與誠意就好!……


  門簾那兒一盞風雨燈光一亮,就聽見緞袍綷繂的響聲,門簾一拉開,提燈的勤務兵側身讓在旁邊,錢祕書就在門口出現。吳參謀長一眼便看出一些不同的情形來了:錢祕書的那臉色已沒有先前在自己的公館裏作最後決定時的那種明朗;那色情的眼睛只一閃,也彷彿含蓄了一種什麼不好的預兆。但這都只是出現在門口一瞬間的事,錢祕書一踏進門檻,卻就滿臉微笑的上前來了。吳參謀長一直站在辦公桌邊不動,緊緊看着他臉上表情的變化,到了他已走近身邊,才迎上一步,笑道:

  “司令官的意思怎樣?”

  “司令官的意思是,”錢祕書一面喘着氣,一面說。“他說,一切都很好。他叫我們聽候他去辦理,……”

  “怎麼辦法?”吳參謀長緊緊盯住他的眼睛。

  錢祕書感到了一種爲難,好像被那黑眼瞳的銳光刺進他的靈魂裏似的,幾乎怔了一下,但很快地,他用嘴角的一笑,就掩飾過去了。

  “就這樣,”他鎮靜住,舉起一手來。“一切都很好,司令官說,我們聽候他辦理就是了。你老哥這方面,自然……”

  吳參謀長皺了皺眉頭:

  “那麼,他辦理到怎樣的程度?我想司令官總該有點指示吧?”

  錢祕書忽然靠攏他身邊,微笑地對着他的耳朵,悄聲說:

  “司令官的意思,一切都借重老哥。老同學的這方面,他無論如何要做來對得住。不過,在目前呢,一俟他一手辦理好了就決定。這樣……”

  吳參謀長已看出他這種顯親密的樣子是故意做出來的,說的依然是一句不着邊際的話。他心裏由吃驚而感到一種憤怒了。

  “那麼,”他索性對準他的臉,示以不平的眼光,但嘴上則帶着試探的口氣問道。“假使旅長硬幹起來,——他已在調動部隊,自然他是要乾的!——我們是不是用先發制人的手段把他‘那個’?”

  “不會不會,”錢祕書速速搖手說;這所謂的“不會”,是指的旅長那面呢?還是指的他們這面呢?看來是非常模糊的,吳參謀長已經清楚地看見事情是變卦了。但仍然鎮靜的偏了臉看他說下去。

  “不會不會,司令官認爲這由他去制止,和平解決。絕對不可以發生衝突。因爲假使內亂起來,就會給敵軍以莫大的機會!”

  所謂“敵軍”,自然是指的江防軍,這好像一根鋒利的刺,直刺到吳參謀長的心病上。看錢祕書那說話時的臉色,顯得很鄭重,又好像顯得有意無意似的;他不禁在肚子裏冷笑了一下。他把嘴閉了閉,又舉起兩個指頭來,逼進一步:

  “那麼,他說怎樣制止法?”

  “呃呃,他說……他沒有說。不過我想他大概已有了很好的辦法……”

  “那麼,你有沒有問他,假使不能制止時怎麼辦?”

  “呃呃,我沒有問。我是想,他既然那麼說,那自然……”

  “那麼,他就沒有說,我們應該也一面準備着麼?”

  “這,這這,他沒有說。”

  吳參謀長覺得這膽小鬼的錢祕書,除非給點臉色他看,他是不會露出真相來的。他在肚子裏這麼一打算,便立刻擺出滿臉的不高興,問道:

  “那麼,司令官是不是不信任我?”

  “哈哈,你老哥,”錢祕書趕快把眉毛眼睛都一齊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可是,現在把我弄得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算什麼呢?”吳參謀長霍地展翅似的攤開了兩手,而且把手掌搖顫了幾下。“旅長的決心,你老哥並不是不曉得!原來司令官打電請我回來,是來作犧牲品的麼?咹?”

  “這是你老哥的多心。”錢祕書稍稍退後一步,有點慌亂了,但還是竭力裝着笑。“實在,”他昏了似的說。“司令官認爲,對旅長這樣,照目前的看來,就這樣。他說,據他的斷定,他的補充團一定會給你交出來,是不成問題的,你老哥放心好了。”

  ——哼,補充團!——吳參謀長又在肚子裏冷笑了一下。

  “這不是放心不放心的問題,”他紫脹了臉但冷冷地說道。“這是司令官已把我們放在炮口上的問題了!”

  “哈哈,你老哥!……自然,你這也慮得是。不過,是決不會的。司令官正在借重的時候,他豈肯使老同學爲難?不會的,不會的。他只不過以爲旅長在本軍功高——不,不是……這個這個,……(他說到這裏,伸起手竭力搔着自己的頭皮。)呃,他以爲,如果在這時候對旅長一‘那個’,也許其他的旅長會引起很大的不安的吧?……是的,這個……”

  “那麼,我就只有把我的擔子放下!”

  “哈哈,那何必,那何必。我想司令官一定要做來對得起你老哥的。老同學,司令官的苦衷,想來你總可明鑑,明鑑。好,關於怎樣辦的一層,我再去向司令官探探去吧。總之,這事情頂好是以和平解決爲佳。”他慌慌忙忙抓起帽子又跑出去了。

  ——哼,和平解決!——吳參謀長聽見他已走遠了,就在桌上咚的一拳,燈火都抖跳一下。

  ——這是很明白看得出來的!司令官不過單單利用我分散旅長的勢力,挾制住他罷了!可惡!這傢伙既然要用我,又這樣的不信任我,連說話都給我支支吾吾的!……

  他一怒,忽然一種壓抑在他心裏多時的可怕的念頭在他腦裏一閃:

  ——你既然防着我和江防軍的關係,那麼我就索性把隊伍拖他媽的過去!

  但他又竭力把這念頭壓下去。覺得雖然江防軍方面曾經暗示過給自己優越的條件,但這也還是過早的想法,就又搖一搖頭。

  ——是的,這也是同樣討厭的問題!因爲自己實際上還沒有一兵一卒!固然,是可以把周團長拖過去的,可是拖過去也只是周團長去當旅長呀!自己仍然是一條光桿!……

  這好像兜頭潑下一桶冰水,使他渾身感到一股冷氣。他才覺察到自己剛纔是太興奮,竟至忘了這一層了。於是把手移到桌沿,擡起頭來,竭力冷靜着自己,好像在把腦子裏氾濫的洪水導引到一條正常的河道,而那思想的流也因此一彎,急轉直下了:

  ——是的,現在是實力的問題了!——他兩眼閃着深思的光,想。——重要的是先有了實力,那麼,我就委屈一點,先把補充團接過手,擴充起來再說?……

  ——可是,旅長那面是不是肯放手?討厭的是,今天已接連不斷髮生了這許多問題,使得自己像蠶蛹一般綁上了一層層的繭子!唉,這都是那餘參謀這狗東西搞壞的!要不是他把我的消息傳出去,事情決不致糟到如此地步!哼,這狗東西!……

  ——而且,還有糟糕的呢!剛纔周團長已經去佈置了的一切,會不會這些動作已引起了反響,而到了不能不“幹”的地步?咹?……

  他又感到非常大的苦惱了,好像一圈鐵箍緊箍住他的腦殼,就要箍炸了似的。但他決不嘆氣,他認爲嘆氣是那些沒有用的人乾的。仍然鐵樁似的不動,對了燈火,思索着一個適當解決的方法,好像伸了一隻無形的手,在腦海裏面摸一個急於要打開這難關的鑰匙。


  門簾一響,就現出了沈軍醫官高興得發光的臉,飄飄然進來了。

  吳參謀長看他一眼,本能地竭力展開自己的愁眉,但這回卻感到非常大的困難。他把頸子一挺,偏了臉的時候,臉皮卻還是緊繃繃地,兩眼射出逼人的光。

  沈軍醫官一驚,頓時渾身都冷了一下,立刻拿起手巾蒙着鼻尖“呼”了一聲,才用右手點着左手說道:

  “參謀長,我事情已經弄妥當了!參謀長一囑咐了我,我就一直跑去,我滿身都跑得是汗,我跑去找了鼎泰,又去找元亨久,一連就找了好幾家,催着他們立刻把密呈寄去。他們都說:好好好!我又老老實實叮囑他們說:一定呵!他們都說:好好好!我於是又趕快跑到宋保羅那裏去,真是觸了一個大黴頭,說是不在家,出去了!我問哪裏去了?他的師母說:往教堂去了,柯牧師那裏去了!他師母還要留我吃杯茶,我說,我還有要緊事呵——”

  吳參謀長皺起眉頭,冷冷的打斷他的話:

  “好,不必太詳細了!說你的要點吧!”

  沈軍醫官怔了一怔,張開口幾乎忘了要說的話,趕快又拿手巾蒙一蒙鼻尖,又才說道:

  “是的,我就要說到了,參謀長!我跑到教堂去,見他正在柯牧師的房裏,他們正在談話——”

  “不必太詳細了!說你的要點吧!”

  沈軍醫官的心裏感到一緊,脊樑的汗毛都根根倒豎起來。在那一剎那,他心裏着急地想:

  ——怎麼呢?怎麼參謀長忽然又不高興了呢?今天我不是給他作了那許多的大功?難道李參謀在他面前破壞了我?……

  他又竭力把身子站得側一點,恭敬地說下去:

  “是的,參謀長,我就要說到了。我當時把宋保羅喊到旁邊,把參謀長囑咐的話向他說了,就叫他趕快下鄉去;他就馬上說:好好好。就馬上下鄉去了!”

  吳參謀長望了他一望,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地,向他說道:

  “我現在還有要緊事。你如果沒有事了,好,請到外邊休息休息吧!”

  沈軍醫官大吃一驚,擡起兩眼偷偷看了看吳參謀長那轉了過去的側臉。那好像拿破崙的側臉(他平常是把他當作拿破崙看的,)那高貴而尊嚴的樣子,雖然並不顯得特別可怕,可是總覺得中間隔住了一層看不見的障壁似的。他感到一種輕微的感傷了,兩眼起了無限的悵惘,心裏覺得:

  ——如果他一看不起我,那麼我的縣知事的希望就完了!……

  “參謀長,”他鼓了鼓勇氣,先向門口那邊神祕地飛了一眼,又恭敬地悄聲說。

  “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有向參謀長說,這是很重要的。”

  吳參謀長的腦子裏已經又想起剛纔的困難問題了,聽見他一說,又只得掉過頭來,皺了眉,看了他一看:

  “好,請你扼要點吧!”

  “是的,參謀長。”沈軍醫官見他認真的傾耳聽着,於是拿一手附在嘴角邊悄聲說。“從前參謀長該曉得,柯牧師用了一箇中國商家出名,收買銅廠溝礦山的事吧?”

  “怎麼樣?”

  “是這樣的,從前因爲有許多人聯名告到旅長面前來,說那是有損中國主權,那事情就暫時擱下來了!”

  吳參謀長覺得這簡直是拿別人緊要的時間來開玩笑,有點生氣了;但他竭力鎮靜住,偏了臉,嘴角微帶嘲弄的笑,問:

  “你這是什麼意思?在這樣的時候?”

  沈軍醫官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繼續睜大兩眼說道:

  “那是這樣的,他今天聽見參謀長要當團長了——”

  吳參謀長一下子撥轉身來,兩眼射出銅針般的寒光,打斷他的話:

  “誰又告訴他我要當團長了?!唉,你們簡直逼得我……把事情都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哼,你們還說是餘參謀說出去的!其實你們也都一樣!”

  沈軍醫官嚇得倒退了一步,趕快滿臉陪笑,鼓起勇氣說道:

  “參謀長,不是不是。我只一句,請參謀長聽完,如果我應得責備,就請參謀長責備我好了!”

  “好,說吧!”

  “那是這樣,柯牧師的意思,參謀長如果要買槍,他可以幫忙,由他經手直接向他們國內去訂,價錢不會吃虧,運到路上擔保絕不會被別軍截去。參謀長也曉得,從前江防軍駐在這裏的時候,他曾經幫他們訂過一批。據我看,他這是很可靠的。因爲他在言語間向我大略表示,他們的領事館就是委託他全權代理這一帶的交易,……”

  他一面說,一面窺伺着吳參謀長的臉色;到這裏,那臉色雖然還非常的鎮靜,但那兩點黑眼瞳卻發出溫和的光輝來了。他就更加鼓起勇氣,一面卻抱了無限的委屈似的說下去。“不過,柯牧師呢,他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那礦山的事,他希望參謀長幫他的忙。據我看,那礦山的事,也似乎和他們的領事館有些關係,那回爲那一告的時候,他們的領事館彷彿就要有什麼表示,但後來又暫時擱下了。這也是他剛纔向我大略表示的,意思間好像是這個人情是留給參謀長來做,……”

  吳參謀長一手拈扯着八字鬍鬚尖,又覺得前途光明起來了。整個房間都特別光亮。他漸漸感覺到緊張,興奮,身上的血流又涌了起來;他看見了自己未來的補充團,漸漸擴大起來的部隊,槍枝,一杆斗大“吳”字的黃綢旗隨風飄舞;隨着這,是鞏固起來的權力,地位,往上升,往上升……

  他在地上踏着很穩重的腳步踱了起來。剛剛踱了三步,忽然站住,用手向沈軍醫官一招,道:

  “沈軍醫官,你剛纔看二太太的病怎樣?”

  沈軍醫官聽出他那溫和的聲音,心裏頓時感到格外的親切,覺得參謀長又對自己好起來了。

  “參謀長,”他把上身微微向前一彎,說。“那是不要緊的,只是一點傷風。”

  “那麼,你就不必再找那外國醫院的醫生吧。我就全權請你給她醫,好了。”

  “好,好。參謀長。我回頭還要去檢查一下她的熱呢,參謀長不必掛慮。可是柯牧師說的那事情?”

  “那事情?”吳參謀長裝作好像忽然忘了似的睜大眼圈把他望了望。“好,我們再談吧!”他笑一笑湊進一步。“可是,你可絕對不要走漏一點消息呵!連你的太太都頂好別告訴她知道。過兩天你再到我公館裏來談吧!你剛纔不是說宋保羅已經下鄉去了嗎?”

  “是的,下鄉去了。”沈軍醫官回答的聲音有點顫抖,是很感動了。

  “好,今天你忙了這一天,一點都沒有休息,我曉得。”吳參謀長說到這裏,就緩緩地伸起一手來,在他肩頭上輕輕拍了一拍;這一拍,馬上見了功效,沈軍醫官已感動到兩眼溼潤,眼眶邊涌出淚水來了。他幾乎從心地脫口說出:“參謀長,我是你的人呵!”但他覺得有點難爲情,沒有說;單是拿起手巾來蒙着鼻尖,放放心心的“呼”了兩“呼”。

  “那麼,好,請你費心出去幫我看看李參謀在外邊沒有,你叫他進來,我有事給他說。”

  “好,我去。”沈軍醫官把上身連頭點了一點,就轉身;但立刻,他又站住了,說道:

  “不曉得李參謀在不在。我此刻也沒有什麼事情,空着,參謀長如果有緊急事,囑咐我好了。”

  吳參謀長微微笑了笑,把右手一伸:

  “沒有什麼要緊事。有,我自然要請你幫忙。現在我只是叫他進來問一問別的不相干的事。”

  沈軍醫官簡直高興得渾身都戰慄了。拿手巾在鼻尖一蒙,就腰骨筆挺的走了出去。


  李參謀慌慌張張的走來了,剛剛掀開門簾,他的嘴脣就在顫動,好像有許多話要講似的。吳參謀長偏了臉,劈頭向他問道:

  “他現在在怎麼樣?”

  李參謀怔了怔,趕快說:

  “他正在和周營長談話,我聽見他們——”

  “我是問餘參謀。”吳參謀長舉起兩個指頭一指,打斷他的話。

  “呵呵!”李參謀這才恍然大悟似的,兩眼慌張的動着,說道:

  “是的,參謀長。他現在在旅部裏睡覺,我已叫人把他監視起來了!我向別人打聽了一下,他今天干了些什麼,和些什麼人來往過,談過些什麼話。他們說,不曉得,只看見他整天都在喝酒,醉得很厲害,不大說話,早就睡了。有一個勤務兵說,看見他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麼,但寫了一陣,又撕掉,丟在字紙簍裏了。我於是就去找出來,把那些破紙鑲還原一看,只是些牙牌書上的句子,什麼:‘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啦什麼的,……參謀長,就只偵查到這點。我已經跟那人說,只要他到哪裏,就悄悄跟他到哪裏,看他幹些什麼,如果沒有人的地方,就動手!”

  “哼!這狗東西!”吳參謀長在桌上一拍,兩眼鼓了起來;這樣怒形於色的事,照李參謀看來,還是第一次。“哼,我還以爲他是自己人呢!這種東西比敵人更可惡!”

  吳參謀長說到這裏,忽然記起剛纔李參謀說頭一句話時,好像很嚴重的樣子。他於是又趕快冷靜下來,偏了臉,問道:

  “你剛纔說周團長在和周營長談話,你聽見什麼?”

  “呵呵,”李參謀又慌慌張張的把臉湊進一些,說。“我聽見周營長說:‘團長如果這回當了旅長——’”

  吳參謀長給他遞一個眼色,打斷他的話,立刻把兩手交搭在背後,好像散步的樣子,輕腳地踱到門簾邊去,向外看了看,才走回來,悄聲問:

  “你在什麼地方聽見的?”

  李參謀也跟着悄聲地:

  “我在他們窗子外邊。團長說:‘自然自然,我做了旅長,自然知道你的事情’……”

  吳參謀長一面聽着,一面驚心動魄地覺到:

  ——嚇,幸而剛纔司令官的意思是“和平解決”呢!要不然,我倒替他做了墊腳石了!實力是在他的手上……

  “參謀長,他還說——”

  “噓……!有人來了!”

  李參謀趕快閉了嘴,只見門簾很兇的唰啦一聲響,周團長就青着臉跳進來了。這裏兩個人都嚇一大跳。

  周團長把兩手握起拳頭,戰顫地舉到胸前,喊道:

  “嚇,參謀長!幹起來了!”

  吳參謀長向李參謀遞一個眼色;李參謀就走出去了;吳參謀長皺起眉頭望着周團長,看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

  “參謀長!剛纔,旅長那裏,那個馬弁風快的跑來說,他們把吳剛,捉住打起來了!說是他行刺!說是我們叫他行刺的!說是就要來捉我們了!……”

  吳參謀長吃驚的上前一步,趕快問:

  “那馬弁呢?”

  “他慌慌張張說了就跑回去了!”

  吳參謀長舉起一隻手掌到臉前,手掌堅強的在空中一劈,說道:

  “這又一定是老趙他們玩的把戲!那麼……”

  “那麼,我們馬上就幹起來!媽的;我馬上下命令叫向旅長公館行動!”周團長搶着說了,把手向門一揮,就要衝出去。

  吳參謀長一把將他攔住:

  “老哥!這事情現在棘手得很呢!我們得考慮考慮!”

  周團長大大驚詫的張開嘴巴看着他,腦子裏閃電般地掠過一個疑問:

  ——怎麼呢?怎麼剛纔和他計劃好的,現在忽然在嚴重關頭猶豫起來了?……

  “爲什麼?”他問道。

  “剛纔你沒有碰見錢祕書麼?”

  “他來過了麼?”

  “來過了!因爲你正在和周營長談話,沒有來驚動你。他說,司令官的意思,這事情由他一手去辦,無論發生怎樣危險,都要絕對避免武裝衝突!”

  周團長又大吃一驚,剛剛要閉上的嘴巴又張開,臉上閃亮着油汗。但他忽然感到像受了侮辱般,立刻把憤怒移轉到司令官身上來了:

  “那麼,搞爛就搞爛,那算什麼東西!打糟了,我們就把隊伍拖他媽的跑!”

  “老哥!”吳參謀長兩眼閃着很誠懇的光,用手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時機還沒有成熟呵!剛纔我計算了一下,我們的隊伍,王營長那一營你就沒法帶走!一打起來,其他的幾營損失一定大!而且前面劉團長他們攔住去路,恐怕還沒有拖過界,我們已完了!”

  周團長立刻又失了銳氣,又傻了,滿臉直閃着油汗,把他望着。

  “那麼,現在火已經燒到眉毛,怎麼辦?”他皺着眉頭,在地上頓了一腳。

  “現在我們唯一的就只有這一條路!”吳參謀長伸手向外一指;周團長莫明其妙他所說的是什麼路,趕快跟着他的指頭望了門口一下。“只有去!到旅長公館裏去!”

  “去送死呀!”

  “不會的。我有一個辦法。請你聽我說給你。”吳參謀長把周團長一把拉住,把嘴巴湊到他耳邊悄悄說了一陣。

  周團長聽完時,就搖頭嘆一口氣。

  “事情只能這麼辦,用不着嘆氣。”吳參謀長非常誠懇的又在他肩頭一拍。“大英雄作事,要能屈能伸。有時該進攻,有時該退守,機會有得是在後頭呢!走!”

  他們兩個走出團長室門的時候,沈軍醫官慌慌張張跑到面前來,拿手巾在鼻尖一蒙,說道:

  “參謀長!事情危急了!那馬弁說,他們就要派兵到參謀長公館去了!二太太怎麼辦?參謀長還是派點兵趕快把她送到教堂裏去?”

  “用不着!”吳參謀長一面走,一面把右手一擺,毫不遲疑的說。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