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苗季第六章


  孫連長跌跌撞撞的走進吳參謀長的房間。吳參謀長正坐在一張辦公桌前在板着臉翻卷宗看。聽見門簾的響聲,他以爲又是誰偷偷在屋外看來了,便氣憤憤的掉過臉來。孫連長已端正的站在他面前,慌忙說道:

  “報告參謀長!”

  吳參謀長見他的臉色那樣慘白,有些吃驚了,但他鎮靜着,看着他的臉。

  “報告參謀長,”孫連長的兩隻眼球在眼眶裏慌張地不停的左右轉動。“今天事情糟透了!李參謀剛纔跑來向我說,我們第二連要調走了,沒有餉發下來,士兵們一聽見,就把趙軍需官包圍起來了!幸好我跑出來吼住他們,他們才跑開了!參謀長,你看這事情簡直糟透了!不知道旅長會怎麼樣!”

  “哼!”吳參謀長冷笑了一下,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就冷冷的把臉掉開去,看着面前的玻璃窗格子。他覺得這倒真是糟透了!自己下面的這一批人沒有一箇中用的,簡直給自己的事添了不少麻煩!昨晚上錢祕書去會自己的事,是誰都不知道的,但今天部裏邊卻已傳遍了。衆人都在用詫異的眼光看着他,而且隨時似乎還有人在門外偷看!綜合起今天在部裏所聽見的各種謠言來——那些很刺心的謠言,簡直像鬧得烏煙瘴氣!……他越想越憤怒了,兩手太用力,捏着的卷宗殼紙都捲了開來。但他鎮靜着竭力不露出一點自己的慌亂,很沉着的轉過臉來,嚴厲的說道:

  “今天你向誰說過我要當團長?”

  孫連長怔了一下,趕快端正的答道:

  “報告參謀長,我沒有說過。真的,我可以賭咒……參謀長問過李參謀沒有?”

  吳參謀長沒有回答他,只定定的用看透一切似的眼睛看着他的臉。他厭惡地想:

  ——這簡直是一些豬!自己幾個人就在互相攻擊!

  “去吧!”他冷冷的說。“我不愛管你們這些閒事!”

  孫連長簡直呆了,木頭似的站了一會,見參謀長那鐵似的方面孔,他只得無可奈何地做一個立正姿式,向後轉。他傷心地下了決心:參謀長都不幫他了!他只有硬着頭皮去等着了!

  “轉來!”吳參謀長忽然喊道。

  他又只得頹喪着臉轉過來了。

  “哼,你看你那樣子!”吳參謀長冷笑地說。“拿點你的男兒氣出來呀!你們是太年青了!一個人凡事要沉着,才能做得出大事來的。你們剛纔,不,你們這兩個月來究竟幹了些什麼事情!?”

  “剛纔是這樣的,”孫連長急急地說。

  吳參謀長立刻打斷他的話:

  “不,我不要問你剛纔!我要問你們這兩個月來……”

  孫連長有些茫然了:

  “參謀長,真的,沒有什麼事情,我們都好好的,和平常一樣……”

  “哼,都和平常一樣!可是你們的敵人已經給我樹得不少呢!”

  孫連長沒有話了,呆呆的紅着臉看着吳參謀長。

  吳參謀長冷笑的點了幾點頭。大家整整的僵了幾十秒鐘。隨即他又覺得:這年青人太難爲他了,究竟還是不大好,他總是自己的手下人呢!最後他擡起眼來,用兩個手指頂着桌面,慢吞吞的說道:

  “你剛纔的事情,那只有看你的造化了!”說到這裏他停了停,看了他的臉色一會,又才冷冷的補一句:

  “好,去吧。”


  沈軍醫官慌慌張張跑進來了,他彎腰站在吳參謀長的面前,拿手巾蒙着鼻尖“呼”了兩聲,悄聲說:

  “參謀長,事情壞了!他們去抓宋保羅去了!”

  吳參謀這回着着實實吃驚了一下,手掌在卷宗上一拍,就掉過臉來:

  “唉,你們這些人!簡直要逼得我……唉唉,這是怎麼一回事?”

  沈軍醫官怔了一下,以致拿着的手巾在嘴角邊停了好一會,見吳參謀長憤憤的望着他,他又不知道應該要怎麼說纔好了。隨後見吳參謀長老不開口,他又只得惴惴的說道:

  “參謀長,宋保羅在今早上看了參謀長去了以後,參謀長剛走不久,他又去了一次。他帶去的那東西,我已交給二太太了,他在等着迴音,可是現在他們卻去抓去了!”

  吳參謀長好像隱隱的感到:大事去了!他很短的嘆了一口氣。他自從昨晚上和錢祕書商定之後,所等待的就只是司令官在電話上和旅長最後的決定。覺得前途非常樂觀。可是今天,一切疑難,一切糾紛都突地鑽出來了,圍繞着他,攻擊着他,這些攻擊的來蹤和去跡,就像漆黑一團紛亂的絲,無從抽出一點頭緒。而且今天自從見了旅長之後,到部裏來,感到自己所處的地位,就像一個陌生人似的,不,簡直像一個犯了什麼嫌疑似的,不被注意,但同時卻被窺伺!他越想越覺得受了這批手下人的拖累!——唉,你們拖累得我好苦啊!——最後他鎮靜的擡起臉來說道:

  “昨晚上錢祕書他們在我那兒的事情是誰講出去的?”

  沈軍醫官怔了怔,悄悄說道:

  “李參謀也在懷疑這個,他向我說,恐怕是餘參謀說的吧?”

  吳參謀長頓時憤怒了,在臺上一拍——“哼,這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我還以爲他是自己人呢?”

  沈軍醫官皺一皺眉頭着急地說:

  “可是那宋保羅……”

  吳參謀長嘆了一口氣:

  “唉,這事情我還沒有機會向旅長說呀。”

  “可是他們就要抓來了呢!”

  “那麼抓來了更不便說。你看見今天旅長的脾氣的吧?”

  沈軍醫官急得伸手抓了抓頭髮:

  “可是如果一抓來我們就糟了!如果宋保羅說出那些事情來呢?”

  吳參謀長這才真的吃驚了,睜大了兩眼把他望着。

  “不過,參謀長,”沈軍醫官又把嘴巴湊攏去悄聲說。“這回的官產的事情現在是兩家,可是他們只抓了宋保羅,沒有抓劉大興呢!”

  吳參謀長在卷宗上拍了一掌:

  “是這樣的嗎?”

  他好像覺得一切又有轉機了。好像覺得這一切都又不能單怪自己手下人的不中用;而是處在敵對地位的張副官長趙軍需官王營長等等人對自己的排斥確也是相當猖獗。他覺得一切的樞紐就在這兒。接着他就自暴自棄似的想道:

  ——這些事情看他怎麼發展下去再看吧!不怕他們包圍了旅長,可是我也有我的相當實力抓在手上的!

  他的眼前立刻閃現出了周團長錢祕書劉連長等等人的面影。而且還有司令官,還有江防軍那邊!……他自己立刻又興奮起來,感到剛纔自己的頹喪的可笑。——是的,我應該拿出我自己的魄力來的!……最後他用指頭點着卷宗,畫了一圈,悄聲的向沈軍醫官說起來了,而沈軍醫官則緊緊看他的指頭轉動。

  “我看,現在的事情是隻有這一條路了。”吳參謀長把指尖在桌上畫了一槓,像作成了一個戰鬥計劃似的。“今天我是不便向旅長說的。你頂好立刻去找柯牧師來!”

  沈軍醫官莫明其妙的點頭答應着:

  “是,是。”但立刻就疑惑起來了,他拿手巾蒙着鼻尖“呼”了一聲,說:

  “他來恐怕不見得有用吧?”

  吳參謀長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於是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去呀!我自有道理!”

  吳參謀長見他已走到門邊了,又把他喊住,向他悄悄說了幾句話,才叫他趕快趕去。

  當看見沈軍醫官走出門去的時候,他心裏不禁惡毒的冷笑一下:

  ——哼!旅長呀旅長!你要給我臉色看麼?好,我也給點你看看!


  他關好卷宗,決定到鄭祕書的房間去了。伸手拈扯着鬍子尾巴,走出房門,卻見周團長進旅部來了,後面跟隨着三個背盒子炮的馬弁。

  周團長一走到面前來,就笑道:

  “你早呀!”

  吳參謀長笑笑的點一點頭,就向他招一招手。把弁兵們留在房外,兩個又進屋裏來了。

  站在辦公桌邊,吳參謀長用兩個手指在桌面上一頂,說道:

  “剛纔第二連的兵士包圍趙軍需的事情,你知道麼?”

  周團長憤怒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剛纔進營門的時候就聽見了!哼,這事情我看太不成話了!可是這老趙也太可惡!他向士兵們把一切都推到司令部了呢!”

  吳參謀長冷笑一聲,點一點頭,從桌面舉起那兩個指頭來,笑道:

  “照你看來,這事情怎麼辦?”

  周團長拿着拳頭在桌上一擊,憤憤的說道:

  “哼,這太掃我的面子了!我只得去向旅長說,把爲頭的兩個抓起來!”

  吳參謀長拈着鬍子尾巴點一點頭:

  “這倒也是一個辦法。”他說;他隨即又皺起眉頭了。“可是在這欠餉了兩月,士兵們竟至敢於包圍長官,如果馬上抓了起來,不會不出亂子麼?據我昨晚上所得的各種消息,現在各連都在隱伏着可怕的危機呢!”

  周團長怔了一下,隨即又拿拳頭在臺上咚咚擊着:

  “那麼我只好主張把孫連長暫時看押起來,以卸我的責任!”

  吳參謀長大吃一驚,大大睜開眼睛望着他。他好像覺得:竟不料周團長這人遇了這樣的事情竟至草包到這樣!

  “那自然也是一個辦法。”他點一點頭說;隨即拿一隻手掌拍拍他的肩膀,——在他看來,這應該是一個有擔當的肩膀。“可是老哥,這對於你的面子下得去麼?孫連長是你的人呀!而且他是一個能征慣戰的小子,每次打衝鋒少得了他麼?”他說到這裏停下了,兩眼炯炯的盯住周團長的眼睛。他不放鬆地逼住那眼睛,使他沒有考慮的餘裕。果然那眼睛在遲疑起來了。

  “是呀!我就是這樣想呀!但是照你看來,你覺得怎麼辦呢?”

  “不忙。”吳參謀長用手在面前一攔,好像要攔住他的話似的。“我想你今天還有新消息告訴我吧?昨晚上我們所聽見的,那幾家繳了款的商家打算控告旅長的事情,你昨晚上回去派人去調查過麼?”

  周團長的臉色立刻很嚴重了,稍稍俯下頭來悄聲說:

  “我已經派人調查去來了!他們裏面的情形說是很複雜。他們正在進行聯合各商家呢!不過,我聽見了一句笑話,”他說到這裏笑一笑。“在這市面上流行着一個奇怪的話呢,你知道麼?就是人家在把老趙當咒來賭。比如,誰欠了誰的債,那債戶向債主說:‘如果我不能到期付還,讓我明天就遇着老趙!’你看,這狗東西,老百姓簡直把他怕到這樣了!不過,聽說這些控告的後面,有些是老趙的債戶在活動呢!”

  吳參謀長微笑了,拿手拍着周團長的肩頭嚴重的悄聲說:

  “老哥,你想當旅長的機會到了!”

  周團長驚異的然而興奮的睜大兩眼,從嘴脣裏發出一個顫聲:

  “啊?”

  “老哥,我昨天晚上所知道的究竟太少了!”吳參謀長一字一字肯定的說道;感到前途樂觀起來。“我今天綜合了各種所見所聞,許多事情的變化,真是出了我的意料之外。老哥,你這個肩膀,”他拍拍他的肩膀,以致周團長驚異的轉側過頭來看看自己的肩膀。吳參謀長沉靜的看了他一看才把語氣補足道:“大的責任將要到你這上面來了!”他又把嘴巴湊到他的耳邊去,悄悄地。“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你記得錢祕書昨晚上給你說的話麼?”

  周團長有些發昏了。定定的看着他的臉。

  “把你的魄力拿出來,其他的事情我來給你辦。”

  “那就是了!”周團長感動的伸出手來,吳參謀長便一把抓住,緊緊握了一下。

  “關於孫連長的事情,我有一個辦法。只要你堅決的來一下。”

  他又把嘴脣湊到周團長的耳邊悄悄說了一會。

  忽然聽見窗外的天井邊噪雜一陣,接着就聽見幾個人說話的聲音:

  “喝,已經抓來了!”

  “他們去抓的時候,還碰見李參謀在那兒!”

  “把他抓到街上,他還喊呢!”

  “但是一把他關進衛兵室,他就垂頭喪氣了!”

  “副官長,已經來了!在衛兵室!”

  吳參謀長皺一皺眉頭,就拉了周團長一把:

  “走!我們到鄭祕書房間去!”

  “他們又抓什麼呀!?”周團長一面轉身,一面詫異的問。

  “他們把宋保羅抓來了!唉,真是該死!”

  “唉,事情不是很糟麼?”

  “自然糟是很糟。不過他們在點燃導火線呢!”


  他們兩個走進鄭祕書的房間,到了旅長的面前,吳參謀長就皺緊眉頭,焦急地問:

  “旅長!說是第二連的士兵包圍了趙軍需官,這真太胡鬧了!”

  “哼!”旅長冷冷的望了他一眼,冷笑了一下。“在我旅部門口,竟至胡鬧到這步田地!”他心裏卻在憤憤的想着:

  ——事情已經過了這半天你纔來,不曉得你又在弄什麼鬼呢!

  “旅長,這太不成話了!”吳參謀長憤慨的說。“這應該把孫連長扣起來!”

  旅長吃驚的望着他,真是想不到他居然說出了這句話!隨即他拿起象牙煙桿,湊到煙燈火上叭燃。燈火一跳一跳地。他叭了兩口之後,偏着頭說:

  “哼,那自然要辦的!不然,這些東西簡直要爬到我的頭上來屙屎了!”

  吳參謀長和周團長的眼睛對視了一下。

  “你們請坐哇!”旅長拿着煙桿,伸手向前面的一排椅子一指,說。

  周團長坐了下來,也拿起自己的湘妃竹煙桿對着燈火叭燃起來,然後說:

  “旅長,我看事情有些不好辦吧?”

  “怎麼?”旅長把煙桿抽出嘴來了。

  “孫連長是能征慣戰的小子。士兵們都是擁戴他的!”周團長笑一笑說。

  “那麼,怎麼呢?”

  “旅長,我的意思是,如果把他扣了起來,恐怕會引起士兵的不穩吧?”

  旅長冷笑了一下:

  “哼,不是已經引起來了麼?”

  周團長的臉通紅了,有些憤激起來。但他趕快含着煙桿嘴叭了幾叭,吹出菸圈,藉此把自己鎮靜下來,然後笑一笑說:

  “我不過這麼說說罷了。”他轉臉去看了吳參謀長一眼。吳參謀長特別向他睜一下眼睛。他於是又鼓起勇氣來說下去:

  “不過照我想來,像過去孫連長那樣的衝鋒陷陣,竟爲了這點事情把他押起來,恐怕會引起別的幹部的訾議吧?”

  旅長有些憤怒了,鼓起一對眼睛呆呆的埋頭看着煙燈火口。其時鄭祕書正拿着煙桿子在燈火口裹好一口煙泡,栽上菸斗。但旅長的眼前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似的。

  鄭祕書偷偷看他一眼,有些發呆了,他就那麼拿着煙槍,下嘴巴都掛了下來。

  房間裏立刻是一片可怕的沉默,連玻璃罩裏的豆大燈火都直立不動。

  旅長看着燈火,憤然的想:

  ——哼,你的部下做出了這樣的事,自己不認錯,還公然和我彆扭起來了!好吧,我就拚着一個旅長不幹也不要緊!

  但他仍然不動,看着燈火,竭力按捺着自己的憤怒。覺得就這麼爆發起來,究竟還是不大好,因爲其他的兩團人是駐在外縣,馬上調動起來是來不及的!最後他和緩一下呼吸,擡起臉來,稍稍帶着一點嚴厲的口吻說道:

  “有誰要訾議!?如果讓這軍風紀如此破壞下去,我還當什麼旅長!”

  周團長的臉更紅了,覺得那句句話都打在自己的心病上。他憤怒得嘴角都顫抖起來。

  “不過我覺得旅長還是考慮一下的好!”他勉強微笑的說,但因爲太勉強,卻顯得是一種慘笑。

  “考慮!……”旅長望着燈火說。

  鄭祕書趕快兩手捧着煙槍遞了過來笑道:

  “旅長,請抽這口煙呵!”

  吳參謀長抓住這機會站起來,笑道:

  “我看旅長的意見是對的。像這樣敗壞軍紀的事情,當然應該懲辦。自然周團長的意見作爲一種參考,似乎也倒不無見地。”

  “旅長,煙要冷了,請抽……”

  旅長心裏冷笑了一下。隨又覺得就這樣僵持下去也太不好,聽見鄭祕書的聲音,他便乘勢轉過臉來,勉強微笑的說道:

  “你們要抽麼?我已經抽夠了!”

  吳參謀長趕快微笑的說:

  “旅長請,好了。”


  吳剛進來了,手上拿着一張印有一行外國字的名片,筆挺的站住說道:

  “報告旅長!柯牧師來會旅長!”

  旅長嚴厲的把頭掉過來:

  “哪個柯牧師?!”

  “報告旅長,就是那教堂裏的柯牧師。”

  旅長掉過臉來看看吳參謀長:

  “這柯牧師跑來會我什麼事?”

  吳參謀長生怕自己會臉紅起來,趕快笑道:

  “唔,這就奇了!他跑來會旅長有什麼事呢?”他趕快避開旅長的眼光望着吳剛。

  吳剛端正的答道:

  “報告參謀長,他們好像說他是爲宋保羅的事情來的。已經坐在客廳裏了!”

  “混蛋!”旅長咆哮的喊道,他好久的憤怒這時才發泄出來了,同時在牀沿捶下一拳。“他外國人敢來干涉我們的內政嗎?去給他說,旅長不見客!這宋保羅的事情是誰也不能保出去的,除非繳款來!”

  吳參謀長等他說完,趕快擺着一張認真的關心的臉嘴說道:

  “旅長,這事情拒絕了,恐怕會引起外交來的吧?”

  旅長忽然一怔,腦子裏頓時慌亂了一下,臉色變成鐵青,緊緊的望着吳參謀長。

  “旅長,我剛纔不知怎麼竟把這回事情忘記了。”吳參謀長抱歉似的說。“他們教堂,我們是應該保護的。執政府曾經有過這樣的通令。自然這保護,連教徒也包括在內。現在柯牧師親自跑來,事情恐怕有些棘手的吧?”

  “啊?”旅長傻頭傻腦似的望着他,口裏無力地發出這一聲。

  “是的,旅長!”鄭祕書忽然放下煙槍坐了起來,他覺得此刻是正需要他這“智囊”的時候了。見旅長趕快把頭掉過來,他便咳嗽了幾聲,清清嗓子,然後說:

  “那還是去年的事情,——那是一個什麼縣呢,我已記不起來了。——就出過一回這樣的事情。好像是誰得罪了一個外國人,就起了交涉,他們兵艦上提出一個哀的美敦書來,限二十四小時怎樣怎樣,城裏面大家都弄得沒有辦法。果然兵艦就開起炮來了!轟了全城。後來是查辦了許多人才完。這是確確實實的事……”

  “那麼怎麼辦?”旅長有些茫然了,趕快問。

  “我想,旅長還是莫如會他一下的好。”

  旅長閉住眼睛想了一下,又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來。他有點抱怨趙軍需他們了:

  ——唉唉,怎麼剛纔這樣的魯莽!

  他拍拍衣服站起來了,但立刻又躊躇一下,掉過臉來,嚴厲的問道:

  “他會講中國話麼?”

  “報告旅長,聽說他好像不大會。”吳剛趕快說。

  “去叫沈軍醫來!”

  吳參謀長冷笑的說:

  “哼,這種外國人簡直討厭透了!”

  “哼,他們外國人在我們中國傳教,究竟幹些什麼的?”周團長也從旁插了一句,說。

  旅長咬着牙,氣得臉直髮青,他覺得今天當着自己這許多部下來丟這個臉,簡直恨不得要打誰一拳纔好,或者把那外國人什麼的趕了出去。

  沈軍醫官慌慌張張跑進來了,端正的站在面前。

  旅長嚴厲的問道:

  “這柯牧師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唔?”

  “報告旅長,”沈軍醫官微彎了腰皺一皺眉頭說。“這柯牧師,據我所知道的,是一個頂橫暴的傢伙,他在學堂裏常常拿學生的頭在柱頭上撞的!教會裏的人都那個他的!……”

  “不,我不是問你這些,我是問他會說中國話不會?”

  “不會的。旅長!”

  “那麼你同我去會他吧!去給我翻譯!”

  旅長鐵青着臉就向房門走去,沈軍醫官跟在背後。當要跨出門檻的當兒,沈軍醫官把頭掉過來一下,吳參謀長就給他遞了一個眼色。


  旅長走到大圓門的客廳門口,看見坐在客廳裏一張大餐桌旁邊的一排茶几椅子最末的一張椅子上,是一個自己從來不大留意過的高大的穿着灰色西裝的外國人。紅黃色的鬈頭髮,高鼻樑,綠眼睛,猛然一看,那簡直高大得像一個雄據在椅上的怪物。這就是所謂的柯牧師。旅長的心裏不禁遲疑了一下。

  旅長跨進客廳。柯牧師離開椅子站了起來,這更顯得他的高大了,就像一座牌坊,遮住了壁上掛的那秋海棠葉似的中國大地圖。

  旅長微笑的點一點頭。柯牧師也點一點頭。兩個就沉默的對坐下來了。馬弁送進兩碗茶來,一邊擺一碗,就輕輕的退出去了。沈軍醫官則端正的站在大餐桌旁邊。

  旅長矜持地挺直坐着,他覺得自己也應該保持一種莊嚴纔好。他微笑地抱歉地說道:

  “你等久了!”

  柯牧師莫名其妙的望了他一望,又轉過臉來望着沈軍醫官。旅長的臉微紅起來,也把沈軍醫官緊緊望着。

  沈軍醫官端正的站在餐桌邊,用外國話向柯牧師轉述一遍。柯牧師便笑一笑,說道:

  “我就是因爲宋保羅的事情來的。”

  旅長着急地望着他說完,又望着沈軍醫官。

  沈軍醫官遲疑了一下,他覺得照中國普通規矩說起來,應該先寒暄幾句,才談事務的。他於是轉過身來向旅長說道:

  “旅長,他說冒闖貴部,還請海涵!”

  旅長覺得很高興,這外國人倒也很客氣的,他於是把手一伸說:

  “請茶。”

  柯牧師莫明其妙的一怔,又望着沈軍醫官。

  沈軍醫官笑一笑說:

  “我們旅長說,已經知道了。”

  “你向他說,”柯牧師滿臉正經的道。“宋保羅那產業是屬於我們教會方面的。”

  沈軍醫官又遲疑了一下,覺得這話對旅長講,這程序是太快了。他於是說道:

  “旅長,柯牧師說!宋保羅已被貴部押起來了,那是他們教會方面很重要的人物。”

  旅長的眉頭皺了一下:

  “你向他說,那是屬於我們內政方面的事情,關於教會的部分,我們決不牽涉。”

  沈軍醫官有些慌亂了,他覺得兩方面的話弄得錯雜起來了。他幾乎忘記了誰的話是怎麼說的。但他一想起剛纔商量好的話,就又鎮靜着說道:

  “我們旅長說,他應該要把款繳來才能釋放。”

  “那不能,那是我們教會的產業。”

  沈軍醫官只得把這話轉述出來了。

  旅長立刻把臉沉了下來,說道:

  “你向他說,那是我們已經調查得清清楚楚了的,確是宋保羅在前年廉價向山爺廟收買的產業。”

  沈軍醫官說:

  “我們旅長說,那不能,我們既然押起來了,當然要他繳了才行!”

  柯牧師不高興起來,拿起手巾蒙在鼻尖上很神氣的“呼”了一聲,說:

  “難道你們就不講法律了嗎?那是手續已經弄好了的,怎麼還要他繳錢?”

  沈軍醫官也不自覺的拿起手巾來蒙鼻尖,但他立刻想到這是旅長的面前,趕快又把手縮回來了,垂得直直地。他向旅長說:

  “柯牧師說,他要照國際公法辦理。他要求今天無論如何就要放人出去。”

  旅長有些發昏了,他着急地想:

  ——哼,想不到事情竟至如此棘手!——但他準備作一次最後的掙扎,說道:

  “那是屬於我們內政的事情。你向他說。”

  沈軍醫官說:

  “我們旅長說,那是我們的內政,不繳無論如何不行!”

  柯牧師憤憤的站起來,說道:

  “隨你們吧,產業是我們教會的!一個也不給!”

  旅長大吃一驚,趕快望着沈軍醫官。

  沈軍醫官趕快說:

  “旅長,他說,他說不行就動外交!”

  旅長慌忙把手向前一伸,說道:

  “你請他坐下再商量吧。”

  沈軍醫官轉過身來,伸出兩手請柯牧師坐下,微笑的說道:

  “牧師,宋保羅我們都是自己人,請你坐一坐,我幫他求求吧。”

  就在這同一個時候,旅長很不高興的閉了嘴一會,說:

  “你給他說,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可以準他的人情,叫宋保羅繳一半來好了。”

  “你求一求也好,”柯牧師說。“不過就算照你們的法律講來,錢是一個也沒有的。”

  沈軍醫官說:

  “旅長,他說,照國際公法講起來,凡是屬於教會的產業,那是神聖的產業,絲毫也不能動的。我看,旅長還是考慮一下吧,這傢伙的態度強硬得很,如果動起外交來!……”

  旅長慘笑了一下,憤憤的看了柯牧師一眼。他覺得這怪物簡直太不講人情世故了!可是他又相信外國人說一句是一句的,如果真的動起外交來,或甚至因爲這點小事就開起兵艦來,那自己就更沒面子了!最後他又慘笑一下說道:

  “你向他說,那麼我就完全準他的情面吧!”

  沈軍醫官說:

  “旅長說,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準了你吧。”

  柯牧師沒有想到剛纔旅長是那樣強硬,現在竟一下子這樣輕鬆就解決了。不禁笑了起來,說道:

  “好,很好,我很感謝。”

  沈軍醫官說:

  “旅長,他說很感謝,不過他說請馬上釋放了宋保羅,他要親自帶回去。”

  “嚇,媽的!”旅長憤憤的說。“好好好,就讓他帶回去吧!”

  柯牧師站起來了,伸出他多毛的大手來。旅長趕快伸手去握了一握,就送着柯牧師出來了。一路上只見兩旁站着的勤務兵和馬弁們都在看着他。這些眼睛就像芒刺似的直刺着他,好像看透了他的一切祕密和弱點似的。他就憤怒的鼓起兩眼來瞪了他們一眼。勤務兵們都就趕快躲開了。

  他把柯牧師送到大堂外,兩個面對面地彎腰鞠了一躬,柯牧師就腰骨筆直昂頭走出來了。

  一走出營門,只見街心擁擠着無數看熱鬧的人們,把一條街都遮斷。全都是黃面孔。柯牧師看來,這些都是半殖民地的賤種,他勝利地感到自己就是這城市裏唯一高大的優種人物。他長手長腳地飛快的就向人堆走去了。人們來不及讓開,他就挺直的伸出兩手,好像兩把鉗,把人們向兩邊亂推亂踢,人們趕快讓出一條巷來,燃燒着無數憤怒的眼光。他更加昂昂然大踏步的走去了。


  旅長轉身回進裏面來的時候,臉色鐵青得像一塊石頭,牙關咬緊,兩眼像在噴火似的。

  他一進了鄭祕書的房間,就鐵樁似的一屁股坐到牀沿上。他的臉更顯得非常難看。

  吳參謀長周團長鄭祕書都靜靜的把他望着。吳參謀長的心裏在暗暗的發笑。

  “馬弁!”旅長暴怒的大聲喊道。

  三個人都吃驚了一下,房間裏更顯得沉靜了。好一會兒才聽見門外答了一聲:

  “來啦!”

  吳剛一走進來,旅長咵的就給他一耳光。吳剛的左頰上頓時白了一掌。

  “媽賣屄的!跑哪去啦!”旅長憤怒的罵道。“去把趙軍需給我喊來!”

  吳剛含着眼淚,趕快做一個立正姿式就走去了。

  停了一會兒,吳參謀長微笑的說道:

  “旅長,那外國人走了麼?”

  “滾他媽的蛋!”旅長憤憤的說,唾沫星子都飛濺出來。“這種外國人簡直太他媽的了!野蠻到了這樣!”

  吳參謀長和周團長對望了一下,會心的交換了一個眼色。大家於是又沉靜下去了。

  趙軍需官走進來了,旅長就在牀沿上打了一拳喝道:

  “你怎麼這麼糊塗!剛纔弄都不弄清楚就把宋保羅押了來!這簡直是和我搗蛋!”

  趙軍需官嚇得說不出話。只得靜靜的站住。

  吳參謀長微笑的說道:

  “這事情確是魯莽一點了!”

  旅長心裏冷笑了一下,看了吳參謀長一眼,又向着趙軍需官喝道:

  “你怎麼不弄清楚再向我說!?唔?你們這些人平時在幹什麼的?”

  趙軍需官仍然靜靜的站着不說話,他隱隱看見前面的兩個敵人在那裏帶着勝利的微笑。

  “我看這個錢,今天先拿劉大興那一筆就沒有這事情了!”吳參謀長又從旁冷冷的說。

  旅長心裏又冷笑了一下,知道他們兩個又在自己的面前鬥法了。但他仍然嚴厲的說道:

  “今天你怎麼不先把劉大興的弄來?”

  趙軍需官這回開始說話了:

  “報告旅長!劉大興本來答應今天繳的!剛剛已經收來了!”

  旅長看見吳參謀長和趙軍需官兩方含着敵意的臉色,他忽然想:

  ——罵趙軍需也枉然。徒給這幾個傢伙佔了上風去!

  他於是順着勢子轉了開去,嚴厲的說道;

  “那麼,趕快去給我把餉發了下去來再給你說!”

  旅長憤憤的倒到枕頭上去。他煩惱得全身都在燃燒,腦子脹得像要爆炸開來似的。面前坐着的是兩個眼中釘,而這兩個眼中釘簡直沒有一點動的意思,他恨不得把他們踢將出去。他閉住眼睛,一切亂麻般的糾紛,都集中在他眼前來了。自己的周圍在崩裂下去,自己連馬上要扣起一個連長來都做不到!還要受外國人的欺負。今天在許多部下的面前丟這樣大一個面子!最近司令官和自己的彆扭!錢祕書和周團長昨晚上在吳參謀長公館裏的密談!吳參謀長今天忽然有了當團長的消息!周團長今天的那種跋扈的態度!他越想越憤怒起來。覺得自己完全孤獨地墮在一種可怕的危險中。他覺得很氣悶,好像連透一口舒服的氣都不可能似的。他竭力想抓住自己。竭力打算一條怎樣安全的出路。他的腦子忽然閃現出鵝毛山腳的景象來了:像駱駝背脊似的連綿起伏的不大不小的山,山上是長滿蓊鬱的森林,一直延到山腳的一條潺潺流水的小河邊。沿河兩岸搖搖擺擺的垂楊。山峯環抱中的平原,豐饒的土地,黃色的田禾,白色的牆垣,灰色的瓦屋,高大的龍門……這的確是一個好地方!

  他忽然聽見周團長的吐痰聲,立刻把他這腦子裏的景象打滅了,一種現實的憤恨又把他從幻境里拉了回來。他忽然驚心的覺到:

  ——唉唉,自己的權力難道就這樣讓這些東西譭棄了麼?隨即他又堅決的想:——不能的!——但怎麼不能呢?他自己又覺得如亂麻一般煩惱起來了。

  他一翻坐了起來,沒有表情地向面前的幾個看一眼,就站起身,直向門外走去。

  伍長髮搶着大聲喊道:

  “旅長下來啦!”

  立刻十幾個馬弁都慌慌張張的跑了出來,地板上跑得轟隆轟隆價響。七八條洋狗也散亂的衝了出來,向着外面汪汪叫着跑了出去。

  張副官長迎上來了,微笑的說道:

  “旅長走了麼?”

  旅長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張副官長湊到他的身邊,悄悄的說道:

  “旅長,我看今天這宋保羅的事情有點奇怪!勤務兵向我說的,剛纔這兩個,”他舉起兩個指頭來比一比。“在房間裏唧唧噥噥的好一會……”

  “我曉得!”旅長冷冷的說。“你回頭同王營長一齊到我的公館來!也叫趙軍需來!”

  說完,就一直走去了。洋狗們遠遠的跑在前面,馬弁們簇擁着他走去。

  張副官長呆呆的看着,見今天那些馬弁們都好像沒有精神似的,顯得萎靡得非常刺眼,旅長則孤伶伶地,垂着肩膀懶懶的在那些萎靡的馬弁們前面走着。

  漸漸走遠去了。出了大堂了。影子漸漸小起來了。到了營門口了。三翻號吹起來了。奇怪得很,連此刻的號音都失去了它的力量和威嚴似的,懶洋洋的。

  張副官長不禁深深的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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