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苗季第三章


  趙軍需官走出鄭祕書的房門,頓時胖臉發紫,兩撇淺淺的八字鬍也抖動了兩動。他緊緊咬着牙關,憤憤的想道:

  ——哼,此仇不報非丈夫!媽的,你狗東西侮辱我,你同江防軍私通消息怕我不知道嗎!好的,我們看罷!

  在拐彎過去的天井邊,周子明正坐在一條凳子上,右手拿起一張手巾在擦眼眶邊的淚水,鼻子紅脹着;左手掌則在揉搓着膝蓋。他見趙軍需官走了過來,就趕快站了起來,忸怩地喊了一聲:

  “軍需官。”

  趙軍需官看也不看他就走了過去。但立刻趙軍需官又警告着自己:“這樣的人在必要時也是有用的!”他便停住步,掉過臉來,皺着兩眉,帶着同情的眼光說道:

  “呵,你坐在這裏麼?”

  “是的,軍需官。”

  趙軍需官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膝蓋顯出認真的臉相說:

  “呵,你那裏踢傷了麼?”

  周子明非常感動了,伸手拉起褲管來,多毛的腿子上面的膝蓋上黑了腳掌那麼大一塊,還擦破一網皮,紅血正泛了出來。

  “呵呀,這踢得好凶呵!”趙軍需官驚異的睜大兩眼說。“唉,你們團長太粗暴了!你這要趕快弄點藥才行,如果有髒東西鑽進去會爛的,從前有一個伙伕也就是這樣爛掉的,後來還割去一隻腿,弄得只好爬着走路呢!我那裏有些藥膏,你趕快去叫我那趙得貴給你敷上吧,去!”

  “謝謝軍需官!”周子明立一個正,感動地帶着顫聲說。

  “那有什麼。我真沒有想到你們團長會這樣對你們的!好了好了,你同我來,我給你吧!咹,這是踢得太兇了!”

  他把周子明帶進自己的房間,拿出一個小小的扁圓盒子給他:

  “你擦吧!”

  周子明一面揭開藥盒,一面說:

  “這好像是兜什麼的藥膏吧?我前天看見錢祕書的勤務兵拿這來擦楊梅瘡。”

  趙軍需官立刻眉毛一揚,發現了什麼祕密似的,笑道:

  “哦,就是司令部來的錢祕書麼?聽說前天在你們團長那裏,是麼?哪,你看,你那流血的地方要多搽點。”

  “是的,”周子明一面搽,一面說。“他那天和團長兩個在房間裏談了好半天。”

  “你再多搽點呀!不要緊的。他和你們團長談些什麼?”

  “不曉得。這已經搽得很多了。那天團長叫我們不準進去。”

  “你就把這盒藥膏帶去吧!你這要天天搽才行的。他們談了好久?”

  “謝謝軍需官。他們談了好久,我已記不清了。”

  “是很祕密的吧?”

  “大概——”周子明忽然發覺趙軍需官一步一步的在追問他,同時記起周團長平時在家裏罵趙軍需官的情形來,有些吃驚了。好像感到大禍臨頭似的,慌張地掉過頭去向背後門口那兒望望,然後悄聲地帶着懇求的眼光說:

  “軍需官,我剛纔講的話,請你不要向團長說啊,如果團長知道了,我又會捱揍的!”

  “我向誰說!”趙軍需官笑着說。“你剛纔說‘大概’是什麼?”

  但他忽然慌張一下,趕快說:

  “好了好了,你聽,那老沈來了,你趕快出去吧!你藥用完了再來拿吧!”他心裏卻冷笑道:

  ——好,我又知道了你們的一件祕密!好的,我終有一天要知道你們的祕密!


  趙軍需官迎着沈軍醫官,滿臉堆下笑來:

  “呵呵,沈軍醫官,請坐,請坐,你的錢我已結算在這裏了。”

  沈軍醫官左手插在褲袋裏,右手拿起手巾蒙着鼻尖很神氣地“呼”了一聲,才把手伸了出來攤在趙軍需官胸前笑一笑:

  “你不是開玩笑的麼?”

  趙軍需官立刻正色道:

  “誰給你開玩笑!”隨就笑了起來。“開玩笑是開玩笑的時候呀!”

  他立刻走到箱子去取出一包銀元來,送到沈軍醫官的手上。沈軍醫官纔要打開,趙軍需官馬上又拖了下來,擺在桌上:

  “不要忙呀!坐一坐,喝一杯茶,你看我這裏有一種新從省城帶來的普洱茶。你嚐嚐看。”

  他拿起茶壺倒出一杯茶來,擺到沈軍醫官面前。沈軍醫官詫異的望着他,肚子裏面卻在暗笑着:“哈,這傢伙今天又在和我玩什麼花頭了!”他笑道:

  “老趙,你和老李的衝突好像很那個吧?that right?”

  “哪裏哪裏。”趙軍需官笑一笑說。“其實我對他毫沒有一點意思。比如那天晚上他拍着桌子大罵,我一點也沒有和他計較。一口冷水,我吞了就是了!你也是跑過江湖的,你知道,大家都是在外邊幹事情,混飯吃。難道誰是怕誰的?我這人頂受得氣,頂忍得氣——”

  “所謂和氣才能生財呀!哈哈!”

  “我爲什麼不忍氣呢?”趙軍需官看了他一眼,又說。“我這人頂怕人家說閒話,好像說我是旅長的親戚,就倚勢凌人!其實說起來,我們是憑本事吃飯,我對人講話就頂不願提這什麼‘親戚’兩個字……”

  “對呀,對呀!你老哥還有什麼說的?”沈軍醫官笑嘻嘻的說,拿手掌拍了他的背一下。“老李這人有時候的確有些使人難受,他不管人家的面子下得去下不去,就像放迫擊炮似的,砰砰訇訇就給你放出來!”他記起剛纔李參謀對他那種態度來,有些憤怒了。隨即他又湊近臉來,一手攀着趙軍需官的肩頭笑道:

  “不過,老哥,那宋保羅的事情究竟怎麼樣?”

  趙軍需官忽然皺着眉頭看着他的臉,不說話,一直看了十幾秒鐘。沈軍醫官莫明其妙地臉紅起來了。

  “喂喂,那事情究竟怎麼樣?”

  趙軍需官仍然嚴重的看着他的臉,眼睛在一地。

  沈軍醫官也忽然覺得嚴重起來了,伸手到桌上去把那一方鏡子拿了過來,照照自己的臉:臉白白的,油晃晃的,兩道劍眉,兩隻三角眼,一個尖鼻子,一張薄嘴巴。他又看看趙軍需官的臉笑道:

  “你在看什麼呀!”

  “你這印堂!”趙軍需官伸一根手指指着他那鼻根以上兩眉之間的那一塊皮肉,說。“你這印堂的確很不錯:開闊,明亮。”

  沈軍醫官拿起鏡子來照一照,“印堂”那兒也果然開闊,油光光地,白皮膚下面隱隱露着紅色。他自己也覺得很可愛,有些莫明其妙的感動了。他張開嘴巴望着趙軍需官。

  “你這兩道劍眉和印堂是一步很好的運,起碼也可以做一任縣知事。”

  沈軍醫官忍不住微笑了,很感動地又拿起鏡子看看他的“劍眉”。

  “你伸起手來我看看。”

  沈軍醫官把右手伸出去。

  趙軍需官哈哈笑起來了:

  “是左手呀!男左女右,你都不曉得麼?”

  沈軍醫官紅着臉把左手伸出去。趙軍需官一把就抓着捏一捏,皺着眉頭笑道:

  “你有梅毒吧?你的手心這樣熱。”

  沈軍醫官立刻就把自己的手拖回去,不好意思地也笑了起來:

  “別開玩笑,別開玩笑。”

  “誰給你開玩笑,拿出來呀,我要看你的手指。”趙軍需官帶着正經的臉相說。

  沈軍醫官又伸出左手來了。趙軍需官用自己的大姆指的指甲按一按他中指的指甲,那肉紅的指甲白了一下。

  “你的指甲很好,”他說。“你將來一定是可以獨立發展的人物,比我們這批人都有希望,比李參謀都有希望而且在他之上。照你這指甲看來,你應該有些剛性纔好。可是你在李參謀的面前就那麼柔了呀!”說到這裏,他就哈哈笑起來了。

  “你看我這要到什麼時候才上運?”

  “明年,起碼明年。”

  “好啦,好啦,宋保羅那事情怎麼樣?”

  “什麼呀!”趙軍需官裝作驚愕的臉相望着他說。“我不是已經給你說過麼?旅長已經決定了。”

  “唉唉,你這人真是,你只消同太太說一句就成了!”

  趙軍需官怒瞪一對眼珠子:

  “老沈,你怎麼這樣給我說?太太是太太,我是我,你怎麼……太太雖是我的親戚,我從來不向她說這類話的。可是你也何必?喂,我問你,宋保羅家那大辮子是你的還是老李的?難道你們是‘同靴’嗎?”

  “哪裏哪裏。”沈軍醫官的臉通紅了,趕快拿起手巾來蒙着鼻尖“呼呼”了兩聲。“你別亂說呀!”

  “可是你被老李把你愚弄了!”

  沈軍醫官不服氣的:

  “老李管老李的,我受他什麼愚弄?”

  “你不受他愚弄,可是他說一句你就像捧聖旨似的算一句!”

  “笑話笑話!我捧他的‘聖旨’麼?我捧他的什麼‘聖旨’?……哼,笑話,我自有我的人格!”

  “那當然好極!”趙軍需官再激動他一句:“可是你那天被他罵得就像乾兒子似的!”

  沈軍醫官憤憤的在他背上拍了一掌笑道:

  “你哥子總是喜歡和我開這樣大的玩笑!不同你說了吧,”他站起來就數銀元,忽然記起李參謀馬上要走,在等着他有要緊話,他於是趕快包好銀元馬上就走。

  “忙什麼呀!”趙軍需官嘲笑的說。“老李在等着你麼?”

  “哪裏哪裏。不是的。”沈軍醫官臉紅着,趕快避開趙軍需官的眼光就走出去了。

  趙軍需官憤憤的在桌上一拳,罵道:

  “豬!媽的,簡直是他媽的一條豬!”


  晚飯過後。太陽收了它最後的一道光線,玻璃窗暗了下來。牀上的白紗帳也漸漸失了光彩,變成了模糊的灰色。

  陳監印官笑嘻嘻的跑進來了。他邊跑邊喊:

  “表哥,表哥,我告訴你一件好消息!”

  趙軍需官高興的站起來迎着他笑道:

  “什麼好消息?”

  陳監印官拍手道:

  “什麼好消息!哈,真是快活的消息!”

  “那麼什麼呀!”

  陳監印官伸出一隻手掌來:

  “你把答應我的五十塊錢先給我,我馬上就告訴你。”

  趙軍需官皺着眉頭:

  “我不是給你說等晚上麼?”

  “難道這是早晨麼?”

  “那末,你到太太那兒去了麼?”

  “你趕快給了我,我就給你說!”

  “好的好的,給你就是。你說呀,什麼好消息?”

  陳監印官只是看着他,不說話。他只得走到箱子去取出五十塊錢,一面高興的想:

  ——一定是那禁菸的事情成功了!這好了,即使吳參謀長今天來了也不怕了!

  陳監印官接過錢數了一數,之後,拍拍趙軍需官的肩頭笑嘻嘻說:

  “對咯對咯,你這才真是好人。我告訴你,李參謀今天騎馬出去,在街上很兇的打着馬跑,踢倒一個人了!”

  趙軍需官好像感到受騙似的,立刻說:

  “這算什麼好消息呀!我倒以爲你是到太太那兒去來了呢!”

  “難道這不是好消息麼?”陳監印官也不服氣地紅着臉說。“李參謀闖了禍,難道不算好消息麼?”

  趙軍需官退一步想,也覺得這倒也算得是一件好消息,頓時又忍不住微笑起來了,趕快問:

  “那人死了沒有?”

  “我聽見講是這樣的,他打着馬在街上跑,嚇得街上的人亂竄起來,有一個人來不及躲開,他就把他撞翻了,馬從那人身上跑過去,許多人就圍着看,真是鬧得滿城風雨的!”

  “死了吧?”趙軍需官立刻緊張的問。

  陳監印官把右手在左手拿着的銀元上一拍:

  “我也以爲踢死了呢!真是唯願他踢死纔好!可惜只是撞倒一下,沒有死,可是頭上碰了一個皰了呢,有煙杯子那樣大,不,有我那一個菸斗子那樣大,一個青皰皰。這是魏副官回來向我講的。”

  趙軍需官又感到一點輕微的失望,但隨即又覺得這也好!總算聊甚於無。心裏漸漸也就覺得痛快起來了,他揭開煙罐,拿起一支菸來,按燃打火機,使緊的吸了一口,痛快的吐出一大團白色的濃煙來。他把煙罐遞給陳監印官:

  “你抽麼?”

  “呵呵,我有我有。我不高興抽你這種煙。”

  “你現在就到太太那裏去麼?我想同你一道去。”

  “你去有什麼事?”

  趙軍需官伸起一隻手掌拍拍額頭笑道:

  “哦,我幫太太送一筆利錢去。”

  “那麼走吧。”陳監印官很高興的喊道;因爲他記起往常自己獨個人走出營門口的時候,自己老遠就準備着要點頭了,但是兩邊站着的衛兵好像沒有看見他似的,懶懶的抱着槍桿。他紅着臉走了過去之後掉回頭來一看,卻發現他們正在指着他的背嘲笑,有時還聽見誰輕輕的罵了一聲:“舅子!”

  他這回同着趙軍需官一道出來了,遠遠就看見那高大的營門左邊一字兒坐着的十來個灰色全武裝衛兵,頓時振起精神站了起來,拿好槍站成稍息的姿式準備着。門外階沿兩邊的兩個站着的衛兵也把駝下的背伸直起來,也把槍枝傾斜地握着做着稍息姿式。他於是靠緊趙軍需官的身邊走,昂着頭,挺着頸,準備着。到了門口,只聽見一個班長大喊一聲:

  “敬禮!”

  衛兵們立刻一斬齊地立正,把槍靠攏身邊去,站在階沿兩邊的兩個,則在胸前舉起槍來。

  他跟着趙軍需官點了點頭,兩眼一望着街心,只見許多過路人都帶着敬畏的眼光望着他兩個。他忍不住抿嘴笑一笑。

  “表哥,”他說。“你這管錢的究竟比我這管印的舒服得多。”

  “別講話。”趙軍需官打斷他的話。“聽,他們在說什麼?”接着就聽見了:

  “媽的,我們的餉通通拿去買田去了!”

  “哼,我肏他的舅子!”

  “嘻,他們在說什麼?”陳監印官詫異的張着耳朵問。趙軍需官臉色嚴重地拖他一把:

  “別管他,走吧!”

  趙軍需官感到了一種緊張,脊樑上的每根汗毛都倒豎起來。他覺得這又一定是李參謀搗的鬼了。在街心的人叢中走着的時候,他沉着臉,咬緊着牙關,憤憤的想:

  ——哼,好的,李參謀,只怕你有一天要認得我!


  他兩個向着旅長的公館走來。

  公館是一座高大房屋,兩邊是八字形的很高的灰色磚牆,當中是很寬大的黑漆大龍門。門旁邊站着一個武裝的衛兵,見他兩個進來,馬上就把握着的槍收攏去行一個敬禮。他兩個點點頭就進來了。一個花白鬍子的老頭子門房垂手站在旁邊。他們又點了點頭。進到第三個天井的時候,只見王媽拐着一雙小腳兒笑着在一旁站一站就走了出去。秋香則正站在天井旁邊的一張方桌邊擦着玻璃燈壇的煤油燈。

  秋香是一個十八九歲的丫頭,臉子圓胖胖的,兩腮脹着健康的血紅,背後拖着一根大黑辮子。一見他兩個進來,便轉過身來笑道:

  “監印官!太太正在生氣呢!”

  陳監印官跑上前去,皺着眉頭抓着秋香的袖口急問:

  “什麼事?”

  秋香羞得滿臉脹紅,馬上甩脫陳監印官的手,就向裏面跑,喊道:

  “太太,監印官來啦!”

  太太正橫躺在牀上,兩手按着肚子,口裏發着酸嘔。一聽見喊聲,她便一翻站了起來。秋香已打起繡花軟簾。她一走到門口邊,便倒豎兩彎細眉,蒼白的瓜子臉沉了下來,兩眼陰悽悽的,伸出食指向着陳監印官一指,但她的話還沒有說出,就嘔出一口清水。

  “明弟!”她吐了清水之後,憤憤的說。“你怎麼這麼不爭氣!竟這麼大膽的去嫖娼宿妓!害得我替你們受氣……”

  陳監印官的臉通紅起來,憤憤的說:

  “啊呀!這不知是誰又造我的謠!你不信,你問趙軍需官看,看我在外邊嫖過沒有!”他一把抓住趙軍需官的左手,掉過臉去。“表哥,我在外邊嫖過嗎?”

  “哼,像你這樣的不爭氣,還想當禁菸委員嗎?旅長說,不給!……不給不給……”

  陳監印官嚇了一大跳,全身都緊張了。他拉着趙軍需官湊到太太的面前兩步,憤憤的說:

  “呵呀!姊姊,你看這不是多麼明顯,就爲那禁菸的事情不是有人造我的謠嗎?你一天到晚都在公館裏關住,哪裏曉得我們旅部的人些爲了這事情的明爭暗鬥呀!李參謀想得最厲害!沈軍醫也想,餘參謀也想,……許多人都想,你看這不是人家造我的謠嗎?你問趙軍需官,只有他纔是真正知道我的,我在什麼地方嫖過呢?——表哥,你說?”

  “可是無風不起浪。”太太有點懷疑起來了。

  “呵呀,無風不起浪。誰來向姊姊說的?”

  “哼,誰說的,今天上午吳參謀長家二太太來看我,她向我說的。難道人家還來害你嗎?旅長氣得直罵我,說我一點也不管你,說我護短,說我簡直拖累了他!哼,你們簡直給我氣受!”

  “表哥,你看你看,這真是天曉得!吳參謀長家二太太,這是一個多麼好的好人呵!姊姊,我告訴你,吳參謀長和周團長在上半年打仗的時候,和江防軍私通消息,你曉得嗎?李參謀,他們說他和吳參謀長一牀睡過,你曉得嗎?……”

  太太一下子嚴重了臉色,伸手就去蒙他的嘴:

  “你怎麼這麼不知輕重,胡說八道!”她還沒有說完,就嘔出一口清水。

  陳監印官氣得直髮戰,仍然不斷的說下去:

  “前幾天李參謀爲了禁菸的事情,拍着桌子大罵表哥和我,說我們什麼什麼的,你曉得嗎?今天他還慫恿周團長指桑罵槐的當着鄭祕書他們發表哥的脾氣,你曉得嗎?……”他越說,越覺得自己非常委屈,憤怒着,像要哭出來似的。“表哥,怎麼你不講話?”他抓着趙軍需官的手就搖了幾搖。

  太太沉靜下來了,呆呆的望着他弟弟。覺得弟弟那樣子也可憐,人年輕,自然難免人家欺負他。她想:“難道我才一個弟弟都容不得嗎?那些狠心的人?”她忽然記起吳參謀長在兩月前和旅長玩笑似的說:

  “旅長什麼時候去把大太太接來?也許能夠快一點抱一個少爺吧!”

  一直到今天旅長還在提起大太太!還在說要把她接來!她不由得怒了,她想他們排擠她的弟弟,不明是排擠她自己嗎?她堅決的想:

  ——我不怕的,只要我這生下來的是兒子!

  “表哥,”她接下怒氣說。“那都是真的嗎?”

  “如果不真,你砍了我的頭去!”陳監印官搶着說。

  趙軍需官笑一笑,不說話,只向門旁邊那打起簾子的秋香看一眼。

  太太怔了一下,掉轉頭,用食指在秋香的額上一點,憤憤的說:

  “你在這裏看着做什麼?軍需官來了,還不去倒茶嗎?旅長這兩天把你一誇,你就狂啦!你這小蹄子!去把你的洋燈擦好來!”

  秋香趕快垂下頭,放下簾子,給趙軍需官倒一杯茶,嘟着嘴就走去了。


  “一切都是真的,太太!”趙軍需官微笑的說。

  “難道他們造我的謠也是真的嗎?”陳監印官又搖了他的手拐肘一下。

  趙軍需官笑一笑,看他一眼,然後說:

  “太太,我想關於禁菸的事情,也只怪我們的防區太小了一點,如果多得一兩縣的話……”

  太太皺起眉頭:

  “你明白點說吧。”

  “李參謀他們最近確是活動得最厲害。他要排擠我們,有什麼謠言造不出來的?所以我說那一切都是可能的。當然他們也不只對監印官和我……”他微笑着吞吞吐吐的說。

  太太見他話裏還有話,於是拉起簾子來說:

  “軍需官,你進來。”

  趙軍需官跟着太太就向房間走去,陳監印官趕快拉着他的手,嘴脣湊到他耳邊去悄悄說:

  “你要幫我說話呵!”

  趙軍需官點頭笑一笑就進來了。他走到長窗邊的一張擺着一個花瓶的半圓桌邊,見太太嚴重着臉色站在面前,他於是嘆一口氣道:

  “太太,我真怕,真怕有一天被人家暗地裏打了我的靶。我想,我給旅長效的力,給太太效的力,幸好還問心無愧。我想等旅長哪天有空,我要向他請一下假休息休息一下了!”

  “爲什麼?”太太更加莫明其妙了,嚴重地說。“你給我說,有什麼危險?”

  “我也想勸太太和旅長留心一點……”

  太太的心咚咚咚的直衝喉頭跳起來了,臉色蒼白了起來,她急得埋怨地說:

  “你說呀!”

  “太太該曉得連上上個月的餉還沒有發吧。”他鎮靜的開始了,“但這不能是我們的過,是司令部老不發下來的緣故呀。其實別的地方有些部隊何只才欠餉兩月!可是我們才欠兩月,周團長下面的各連在醞釀着可怕的危險呢!我剛纔出營門來的時候,就親耳聽見那些兵在罵着說:‘媽的,通通把我們的餉拿去買田去了!看吧,我認得你,我的槍子認不得你!’……”

  太太蒼白的嘴脣嚇得張了開來,慌忙的說:

  “誰把這買田的事情傳出去的?”

  “太太,據我看,你們這裏的吳剛得留心他一下才好,他是和李參謀他們是很密切的……”他說到這裏不說了,緊張的看着太太的臉。

  “吳剛?”太太一提到這名字就憤怒了起來。“哼,這鬼東西妖精妖怪的!滿臉擦得白白的,沒有事就在旅長的面前晃來晃去,那真是不要臉!我那天同旅長說,你把他收上房來算了!哼,這鬼東西,我早就要提防他的!他做了些什麼?你說?”趙軍需官忍不住笑起來了,他還沒有說出來,太太又接下去:“哼,那李參謀?那輕狂的樣子,我第一眼看見他就討厭!他敢?”

  “諒他一個人倒不敢。”趙軍需官微笑地但鐵實地說。“可是他的後面有周團長和吳參謀長……”

  太太此刻一聽見吳參謀長這幾個字就非常刺耳。她憤怒的說道:

  “哼,你怎麼不早給我說?”

  “我不敢,太太!我就頂怕人家說我播弄是非。”

  “哼,旅長本來早都忘了大太太的,就是前兩月他給旅長一提,旅長又說要去接了!害得我和他吵了幾次。他說我不會生兒!哼,不會生兒!”她又嘔了一下,吐出一口清水,同時拿一隻手掌拍拍自已肚皮憤憤的說。“我就生一個給他看!表哥,你看我一個弟弟咧,不爭氣。外邊許多事,我也不曉得。我只有希望你了!你怕什麼?放心做下去!他們有什麼,你只管來告訴我。你看這些事,要不是你來說,連旅長都矇在鼓裏。真是上半年那一次知道了他私通消息,旅長把他趕了就好了!……留下這樣的禍根……”

  趙軍需官伸手到懷裏掏出一張二百元的紅票來了,雙手捧着送到太太的面前:

  “這是鼎泰綢緞莊的利錢。太太還是要現錢,還是一起放到恆豐祥去?”

  太太拿起票子來看看,仍然遞迴趙軍需官的手上:

  “你給我放到恆豐祥去就是了。還有隆盛和陳大興的利錢呢?”

  趙軍需官笑一笑,一面把紅票裝進懷裏,一面說:

  “太太,那隆盛的我今天去過,說下鄉收錢去了,我打算晚上再去一下。至於那陳大興的,他說,請太太減輕一點他的利息,他實在付不起……”

  太太兩眼圓睜的怒了:

  “胡說!三分半的利,難道還虧了他?他不就把本錢通通給我收回來好了,我又不是靠利錢吃飯的!”

  趙軍需趕快陪笑道:

  “太太,我看他最近的確也有些難,他這回的官產就要付一筆大款子出來。”

  “不行。他這回的官產的事,我已經幫他說了好話了,他倒想在我的利錢上刮油啊?真是人不宜好,狗不宜飽,你給他說,他再不拿來我就要派人去關他的店門!”

  “好,好,那就是了,我再去催他就是。不過我想問問太太,那禁菸委員的委任狀……”

  “那委任狀?”太太被他這突然一問,怔了一下,因爲她的腦里正集中在利錢上。好一會,她才恍然地笑了起來。“呵呵,我已經給旅長說過了。我再幫你催催好了,可是你一定要去把陳大興的錢給我要來呀!你給他說,先把我的錢付了,再繳那官產……”

  “是,是。”趙軍需官連連的說;最後忽然笑道。“太太聽見講,今天下午李參謀在街上騎着馬跑衝倒一個人嗎?”

  “啊?”太太吃驚的圓睜兩眼望着他。“呵呀,踢死人沒有?”

  “沒有。太太。說是傷得很兇呢!”

  “哼,真是太狂得太不像樣子了!我要給旅長說的,看他狂到哪裏去!”

  忽然,遠遠的,在大門口那方起着洋狗的吠聲,汪汪汪地。起頭是聽見一個狗叫,接着就聽見幾個合叫,聲音漸漸近來了。

  “旅長來了!”太太緊張了起來說。

  趙軍需官趕快把想起的話簡捷的說道:

  “太太,你們這秋香也要注意一下才好。”

  太太怔了一下,張開了嘴巴。但那羣狗叫的聲音越近來了,她的心咚咚咚的跳了起來,來不及再問,趕快拉開門簾說:

  “軍需官,你趕快出去,趕快到那邊的一間房間去!”


  太太走出門簾來喊:

  “秋香!你這小蹄子,還不快把洋燈拿來!旅長回來了!”

  她又趕快走進房間,左手拿起一方鏡子來照着臉,右手拈起粉撲子來在臉上慌慌忙忙的撲了幾撲,又用手指掠掠耳鬢邊的髮絲,之後,就趕快走出來了。

  就在這時,前面的門檻那兒,首先跳進兩條高大的黃洋狗,一進門就直向太太的腿前跑來,接着門檻那裏又跳進五六條黃色和白黑花的洋狗來。跑得地板轟隆轟隆價響。圍繞着太太跑一圈,就在窗邊分散開來了,站住,抖着舌條,望着前面。前面旅長在天井那兒出現了。他的背後簇擁着十幾個掛盒子炮的弁兵。旅長是一個高個兒,油黑的圓臉,兩道濃黑眉毛,一個端正的鼻子,兩隻發出射人的光的眼睛,頭戴呢博士帽,身穿灰織貢呢的長袍,緩緩地走了進來。旅長一進了門檻,那十幾個弁兵就分散開來,各自走進天井兩邊的臥房裏去。就只吳剛一人手上拿着一根全象牙的煙桿跟了進來。

  旅長很響亮地從喉管底裏呼一聲痰,屋角都起着迴響,但在這響聲裏更顯得一片非常嚴肅的靜。最大的一條黃狗搖着尾巴跑過來了,提起前兩腳向他直立了起來。他伸手捏着它的嘴巴,隨着又把它向着旁邊一甩:

  “走開,唉,我已經疲倦了!”

  狗就四腳朝天地翻一個滾走開了。

  他走到太太面前;太太就用手拉起簾子來,笑道:

  “鵝毛山那田還好麼?”

  旅長一直走進房,一面喊:

  “吳剛!拿煙來!”

  太太陪着旅長走進房間,一手取下旅長的帽子,一手搭在旅長的肩頭。就在這時候,從門簾縫那兒射進兩條燈光來了,太太又趕快把手縮回來。秋香拉開門簾拿着一盞煤油燈進來了,放在桌上。

  旅長坐在一張躺椅上,吳剛拿着煙桿站在旁邊。旅長接過了煙桿含在嘴上,對着吳剛手上拿的火吸燃,“噗呋噗呋”地叭了幾口,吹出白煙,然後說:

  “田還好,是在山腳邊。唉,我好久沒有騎馬,今天簡直疲倦得了不得,在恆豐祥家莊子上休息了好半天。”隨即他抽出煙桿,吐一口口水笑道。“呵,我今天在他莊子上遇着一個瞎子,看摸骨相的。他摸了我的手說,照我的這骨相看來,是一個做大官,有福相的,只是皮子粗一點,免不了要奔波。他說他也看過周團長的,也和我差不多……”他拿起一隻手掌來在燈下微笑的看着。

  太太見吳剛還在那兒給旅長倒茶,她就偏要在他面前抓起旅長的手來,披了一下嘴脣笑道:

  “周團長哪裏及得你的!”

  旅長掉過臉來滿意的向她看看,覺得這究意是永遠附和自己的太太。但隨即他憤憤的說:

  “唉,今天周團長爲了那三千塊錢的事情,簡直使我不舒服了好半天!”

  “哼,恐怕他還有使你不舒服的事情呢!那真是你的好部下!”

  旅長聽見她又攻擊起自己部隊裏的人來了,心裏有些不舒服。他忽然想起件可以塞着她的嘴的事情來,嚴厲的問道:

  “你家明弟來過了吧?我在路上看見他。哼,年輕輕的就嫖娼!”他楞着白眼看了太太一眼。

  太太頓時兩眼圓睜,憤怒起來,先看了吳剛一眼。吳剛退了出去之後,她便嘟着嘴說:

  “那都是人家造他的謠!那些想擠掉他的!”

  “哼,造他的謠!誰造他的謠?”旅長含着煙桿說着,沉着臉掉了過來。

  “唔,你還在鼓裏呢!”太太披一披嘴脣,用右手的食指點着左手的指頭說。“哼,李參謀他們就想擠他。你不記得上半年吳參謀長同周團長他們的事?最近他們還向那些兵散佈謠言,說你把餉銀拿去買田呢!”

  旅長憤怒的瞪着兩眼說:

  “誰說!你從哪裏聽來的?”

  “一定要誰說?我知道就是了。”

  旅長剛剛把煙桿嘴含到嘴上,立刻又抽了出來停在嘴邊,從鼻孔冷笑一聲:

  “哼,知道就是了!婆婆經!你們這些女人曉得什麼!”

  秋香雙手捧着一張騰着白氣的熱手巾進來了,站在旁邊。旅長用空着的右手接過手巾來拿到臉上去,但他又在半路停住,說道:

  “我今天上午已給你說過,女人家就管管家裏事就是了,你別管我軍隊裏的事!哼,你們女人!”

  “好吧,我們‘女人’就是了!可是不給你說,你還矇在鼓裏!”

  “別管我的事!”旅長嚴厲地。“你還要嚕囌些什麼?!”

  “隨你拿氣給我受就是了!”太太顫聲的說,兩隻眼圈發了紅,溼潤的淚水在眼眶邊涌了起來。她呆了一會,一翻身就倒上牀去。不一會,她的肩頭就抽搐起來了,發出輕微的稀呼稀呼的泣聲。

  旅長也氣憤憤的躺在椅上。但漸漸地,剛纔太太說的那些話:什麼向着士兵們散佈謠言這一點就像鐵丸似的在他的腦子裏轉動起來了,他皺着眉頭推測着:

  ——誰散佈的?

  但隨即他又冷笑了一下:

  ——哪裏的話!人家會笑我聽女人的話的!

  他覺得那稀呼稀呼的聲音有些討厭起來。

  “秋香!來!把我這襪子脫下來看看,腳柺子那裏大概給足鐙刮脫一網皮了!”

  秋香走過來,伸手輕輕的給他脫襪子,襪子被腳踝上的一塊血粘住了,就像貼緊了一塊橡皮膏藥似的,扯得痛了一下。但他咬着牙,只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秋香的臉上。秋香那圓胖胖的臉子,血紅的兩腮,從頸後彎到肩旁來的粗黑辮子,從燈光下看來,覺得那畏怯的樣子另是一番嫵媚。他右手拿着煙桿子,張開嘴巴就呆了。

  太太斜躺在牀上抽搐着肩頭,拿眼睛偷偷的看着他那樣子,不由得憤怒了,她於是大聲的嘔一聲,向着牀邊的痰盂裏嘔吐出一口酸清水,同時又偷偷的看他一眼,看他知道自己懷兒子的苦處否。但旅長仍然張着嘴巴呆呆地看着秋香。她於是扒伏在枕上哼起來了:

  “呵唷,痛啊,肚子痛啊!”

  張着耳朵一聽,卻聽見旅長在向秋香說道:

  “你輕輕搽。對咯對咯,來,把你的手拿來。”她於是氣得發昏的站起來了,走到秋香面前,劈手奪下她剛拿起的一盒藥膏來說道:

  “去,去把我的藥熬來呀!我來給旅長搽。”

  旅長厲聲的喝道:

  “拿來!”這聲音震得房間都發抖。隨即他又楞着兩眼說道:

  “我要不要你搽?我不見你們女人就是這樣大的醋勁!”

  太太嚇得肩頭一抖,趕快把藥膏盒放在躺椅邊,又倒上牀去了。


  秋香嘟着嘴走了出來,在門旁邊一個黑影子一幌,她嚇得一跳,幾乎叫了出來。定睛一看,是吳剛,她又才向着廚房走去了。忽然幾條狗汪的一聲向她撲來,她嚇得全身發抖了,緊緊背靠着牆壁,兩手在面前亂揮着,亂喊着:

  “黃寶!黃寶!你們瞎了嗎?”

  吳剛趕快奮勇的跑上前來,揮手踢腳的在狂吠的狗羣中亂衝一陣,才把狗們趕開了。隨即他就緊緊跟着秋香進了廚房,輕輕在她身邊說:

  “秋香,你嚇着了沒有?”

  秋香不答話,跑到火爐邊去拿起藥罐來攙上水。

  “秋香,你怎麼不說話?咹?”吳剛輕輕的說,但聲音有些發抖。

  秋香把藥罐放在火爐上,呆呆地看着那舐着罐底的紅綠火焰,她那胖圓臉都映得通紅,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就像兩顆星。

  “秋香,你……”吳剛越看越覺得忍不住了,就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秋香卻很兇的抽出自己的肩膀向旁邊躲開了。

  吳剛只得垂着雙手呆呆的站着。

  好久好久,秋香才輕微地嘆一口氣,這嘆息聲彈動了廚房的黑暗和靜默,爐子上舐着藥罐的火焰都抖了一下。

  “唉,這就是我們這當丫頭的命!”秋香的眼淚水從眼角滾了出來,喃喃的說。

  “唉,我的好秋香,你哭什麼呢?”

  “呵唷,拿給你們一口一口的啃死算了!就跟那啃蘿蔔似的……”她傷心地拿起袖口來擦着眼睛。

  “秋香,你說我嗎?”吳剛感到非常的難過,顫聲的說。

  “哼,這些做官的,我真是看得夠了,口上含一個,筷子上夾一個,眼睛還瞧着一個!我們是什麼?丫頭!給人家做出氣的!”

  “唉,秋香,你摸摸我這兒看,你看我的心真痛呵!”

  他一把就捉住秋香的左手,拉來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那兒有一顆卜卜跳動的心。秋香並沒有拖回去的意思,他於是用手撫摸着她的手指悄聲說:

  “秋香,我說過的,我把錢弄到的時候,我們一起逃吧!”

  “哈,好傢伙!”廚房門口旁邊忽然發出這樣一個輕輕的然而像鐵似的喊聲。

  兩個都嚇一大跳。秋香慌忙抓起藥罐就要走。吳剛給她一攔,意思叫她不忙。她又沒有了主意似的站住了。但就在這很快的一剎那,只聽見一個人在門外邊頓腳的聲音,隨着這腳聲是一條狗站了起來,跑了開去的聲音。

  “嚇,媽的,差點絆了我一跤!”是那人的聲音。

  兩個才放心的透出一口氣來。吳剛趕快跑到水缸邊,拿碗去舀水。那人就在廚房門出現了,是高大的伍長髮。

  伍長髮走到吳剛的身邊,一把抓住他的左臂輕聲喝道:

  “媽的,你在這裏幹什麼!嗯?”

  吳剛從缸子裏拿出一碗水來:

  “幹什麼!口渴了,喝水。”

  “哼,喝水!”伍長髮盯了秋香一眼。

  秋香垂下頭,紅着臉,她爲要竭力遮去自己的羞,就竭力把臉湊到火爐口去。

  伍長髮微微的點點頭,隨即掉過頭來向着吳剛,嚴厲地:

  “哼,今天是你的運氣!媽的,我給你說,你當心點!”

  吳剛忽然聽見旅長的喊聲,放下碗抽出自已的手來就跑。

  “媽的,你有天總要遇着老子的時候!”伍長髮說着,見他跑了出去,自己就向秋香面前走去。

  “你說我的雞巴!”吳剛一面走,一面喃喃的說。他走進旅長的房門口的時候,就筆直的垂着兩手站着。

  旅長從躺椅上擡起頭,嚴厲的說道:

  “你去看看參謀長到了沒有!”

  “是。”他正確的做一個立正姿式,向後轉,就向着外邊跑去了。


  旅長躺在躺椅上,心裏非常的不舒服。他想自己成天到晚爲了些大事辛苦着,而且爲周團長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情煩了心,晚上回來卻得不着溫柔的安慰,反要聽這些閒話和哭聲。心裏更加厭煩起來。

  而太太躺在牀上肩頭抽搐得更厲害了,不時還發出很難聽的嘔聲。

  他很兇的擱下煙桿喊道:

  “來人嚇!”

  “來啦!”伍長髮應着,就在門口出現了,端正的立在門簾下。

  “把上房的燈給我點起來!”

  “是。”伍長髮特別起勁的做一個立正姿式就退出去了,隔了一會又回來站在門口很起勁的說道:

  “報告旅長,燈已經點好了。”

  “把煙桿這些給我拿去!”

  旅長走到上房來,和衣躺上牀去。伍長髮輕輕把煙桿、煙盒子、火柴、放在方桌上煤油燈的旁邊,又輕輕點着腳尖一步一步的移到門口,帶上門出去了。

  旅長一翻的爬了起來,拴上門,一口氣把燈吹熄,又躺上牀去。

  屋子黑暗了下去,但清水似的月光立刻從玻璃窗口涌進來了,照見了方桌和上面的煤油燈,煙桿,煙盒子,火柴,和一支開過的白蘭地酒瓶,兩個玻璃杯,……

  旅長在牀上翻來覆去的轉側着身子。首先在他腦子裏出現的是周團長那有點跋扈的臉子,接着又出現了吳參謀長那有着兩彎向上翹的八字鬍的方臉,那臉上有着一對深不可測的眼睛。他想:

  ——哼,吳參謀長今天要到了,不曉得他這回回去又幹了些什麼鬼把戲來了呢!上半年他和周團長那些不穩的謠傳,可恨沒有抓住確實的證據!而最近周團長卻又暗暗添買了不少的槍……

  他於是想到剛纔太太向他說的話:士兵方面的謠言來了。

  ——哼,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一想到這,全身都緊張了。而且覺得這周團長,吳參謀長什麼的,就像自己身上的附骨之疽似的,恨不得一把就把它拔去。但他的腦子裏卻像亂絲似的,覺得事情又決不是這樣簡單:

  ——吳參謀長和司令官是同學,這人確也有些能幹,能夠定出很好的作戰計劃來。如果把他一放手,他馬上會跑到敵人那方去轉來打自己的!而且有些下級幹部是他的學生。周團長呢,那不消說,實力是握在他手上的……他和其他的兩個團長也緊密地牽連着。如果把他弄了去,恐怕會發生什麼亂子的吧?……

  他的腦子感到非常的發脹,就像火在那兒燃燒似的,燃燒得要爆炸開來。他於是一翻身坐起來了。他緊緊的閉住嘴脣,兩眼圓睜的盯着窗子,那照在方桌上的月光反映在他的臉上,就好像一尊石像似的。

  他站起來了,拿起煙桿來,擦燃火,屋子裏頓時亮了起來。他把火柴放在桌邊,遠遠把含着的煙桿子那頭的菸捲湊上去,但那火馬上戳熄了。他憤憤的丟下煙桿,便索性伸手到月光下拿起酒瓶,拔下塞子,倒進一個玻璃杯裏,那酒黑汪汪地就在那杯口閃光。他端了起來,一口就吞下一半,肚子裏一股熱熱的,才覺得舒服了些。

  他石像似的一手執着杯子望着窗外,只見那一輪明月正在遠遠的那黑魆魆的像躺着許多駱駝似的山巔之上,看來不過才相離兩丈似的。隱約的可以想見那在月光籠罩下山腳邊的田野和村莊,在隔林兩三點的燈火裏,還夾着村犬的吠聲。一簇半白半烏的雲絮向着明月包圍了來,遮蔽着,眼前的許多人家屋頂都黯了下去,成了一片模糊,但那月兒隨即又在那烏煙瘴氣的雲團空處掙出臉來,又灑出比先前更加明亮的光輝。

  這情景,使他記起在外省的家鄉來了,那曾經少年時候住過的家,就像今天在鵝毛山下看見過的,靠着山腳邊,一條潺潺流水的小河,河彎處一叢森森的樹林邊便是自己曾經住過的八字粉牆黑漆龍門上面釘有一塊“拔貢”的木匾的家。那時候曾經和拖着一條辮子的張副官長他們幾個少年拿起網兜一道踏着草地上的月光下河去,河水泛着鱗鱗的銀色的光,兩岸閃着輕綃似的霧氣。可是那屋子在一次的軍隊混戰中破毀了一下,後來竟給土匪燒去了。但他總覺得像恆豐祥老闆他們那種生活是舒服的,在鵝毛山腳有一間依山傍水的瓦屋,而且有三個兒子……

  他忽然聽見門外邊有一個唏呼唏呼的抽搐聲,和發嘔的聲音。

  ——這一定是她來了!是的,我對她太狠了,她肚子裏還懷着一個小孩子……

  他想着,轉過身去想給她開門。但他立刻又站住了:

  ——笑話!我一個堂堂的旅長竟爲兒女柔情所屈服麼?

  他把杯子擱到嘴脣邊,吞完了那半杯,立刻又倒上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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