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苗季第十二章


  餘參謀剛剛一出衛兵室,就看見營門口嚷成一片。十來個衛兵正拿着上了刺刀的槍枝橫七豎八地擋住一個氣沖沖的外國人。他仔細一看,又是柯牧師。

  ——那麼,他又是來給宋保羅要情的了!——他的腦子裏這麼很快的一閃。

  柯牧師怒瞪了綠眼瞳,嘴裏嘰哩咕嚕地嚷着些什麼外國話,伸出兩隻大手就推面前的衛兵;衛兵們也不讓,大聲喊道:

  “旅長的命令!什麼人都不放進去!”

  柯牧師又嘰哩咕嚕的咆哮起來了,伸手就給一個衛兵一耳光,咵的一聲響亮,於是那十來個衛兵全都憤怒了,一擁的抓住他的兩手。街上擁擠着看的人們漸漸擠近來。柯牧師更憤怒了,跳着雙腳亂鬧起來。衛兵長慌忙向裏邊跑來,在副官處門口站住,喊道:

  “報告副官長!那外國人又跑來了!我們奉了旅長的命令,隨便什麼人都不準放進來!可是他把一個弟兄打了!看怎麼辦,請副官長的示!”

  張副官長立刻大怒,但心裏卻惶惑地想:

  ——嚇!這傢伙又來了!

  他慌忙跑到旅長室來,請旅長的示。旅長紅着兩眼,一下子從躺椅上跳了起來,用手在空中一劈,咆哮道:

  “不管他媽的什麼外國人!給我趕出去!去說,旅長什麼人也不見。我倒不相信他什麼東西!”

  張副官長退出來,向衛兵長命令道:

  “趕他出去。”

  衛兵長腳跟一碰,就向後轉,跑出來了。只見營門口正在鬧成一團。柯牧師長伸着兩手推着,掀着,咆哮着,拚命要衝進來。衛兵們仍然橫七豎八的拿槍把他攔住。衛兵長上前喝道:

  “旅長不見!把他趕出去!”

  柯牧師暴怒的看了他們一眼,又揮起手,在一個衛兵的臉上咵的一耳光,就氣沖沖的轉身,向着街心擠着看的羣衆堆裏衝來了。擠得密密層層的羣衆來不及讓開,人們的頭波浪似的涌動,他一拳就打在一個戴瓜帽的臉上;一腳又踢在一個短衣人的腿上;一個穿學生裝的向旁邊一閃,卻就碰了他的腳,他便用皮鞋尖向他胯襠一踢,那學生哎喲一聲,立刻臉色發白,兩手捧着下部就一蹲,倒在地上。羣衆立刻大譁了,有的趕快向旁邊躲,有的卻長伸了脹紅的頸子圍着他喊:

  “媽的,打死人了!”

  羣衆混亂起來了。只見柯牧師像一頭野獸,橫衝直闖,衝開了攔阻他的人堆就昂昂然走去了。羣衆立刻向那倒下去的學生圍了攏來。只見他躺在地上,嘴脣烏白,在微微喘氣。人們把頭伸向他,七嘴八舌說着叫着。李志明同另一個同學擠了進來,蹲下去抱起他,可是他只痛苦的瞪着兩眼把他們望着。於是旁邊幾個人蹲下去了,幫助他們擡了起來。有的在旁邊憤慨的說道:

  “媽的!給他擡到他媽的教堂去!要他賠命!”

  有的卻喊道:

  “什麼!賠命就算了麼!媽的,我們中國人就不是人了麼!”

  “要他賠!”

  “要他抵命!”

  李志明臉紅筋脹的喊聲:

  “走!”

  於是幾個人馬上就擡着走起來了。一大堆滿臉悲憤的羣衆,趕快向兩邊分開,讓出一條巷子,眼睜睜望着他們擡人出巷口了,羣衆立刻匯合起來,簇擁在後面,向着教堂走去。


  沈軍醫官向着教堂走來,遠遠就望見那高聳着十字架的圓屋頂教堂的長磚牆外,密密層層的擁擠着成千的羣衆,只見那黑壓壓的數不清的頭頂,在波浪似的動盪,也波浪似的起着喧譁,人聲的嘈雜,簡直聽不清誰說了些什麼。有一個穿學生裝的在拿拳頭用力敲那關住的門,砰砰的發出亂響,口裏在大聲的叫罵。旁邊有幾個戴瓜皮帽和穿短衣的也衝着門,拿拳頭敲起來了。

  沈軍醫官就站在那可以看得清楚又無危險的斜對面的櫃檯邊,伸起頸子緊緊望着。他背後的掌櫃,學徒們,和旁邊站着的十幾個人正在議論着:

  “這外國人太混蛋了!動不動就踢人!”

  “哼,說是他在他們教會學堂裏打學生才厲害呢!抓住了學生的頭就這麼在柱頭上的碰!”

  “唉,剛纔那學生不曉得死了沒有!”

  “死了!”

  “哪裏!只是昏死了一下!”

  “可是死不死都一樣!說是踢在卵袋上,不死也是一輩子的殘疾!”

  “真是!媽的,這種外國人也要給他點教訓纔好!有人還說他們傳教是誘拐女人,上了麻藥強姦呢!”

  對面的羣衆騷動起來了。只見那牆裏的大門一開,就出現一個馬臉的漢子,頭上戴一頂瓜皮小帽。沈軍醫官一眼就認得是柯牧師的西崽。只見那西崽手一揮,向着羣衆喊道:

  “牧師叫你們走開!不要在這裏鬧!”

  “叫他出來!”羣衆裏吼出一個憤怒的尖銳的聲音。

  “叫你們走!”西崽又把手一揮。“不然,牧師要拿槍出來了!”

  “打這洋奴!”

  羣衆立刻波動了。站在門邊的幾個抓住那西崽,無數拳頭向他雨點似的打了起來。整個羣衆形成一個高潮,旁邊的在浪似的掀起,門口那兒則起着潮頭,拳頭像泡沫似的飛濺。那西崽大聲哭叫起來了。只見他掙扎,亂蹦亂跳。忽然,幾個外國人在門口出現了,走在前面的就是柯牧師,他手舉一根木棍,向羣衆頭上亂打起來;他背後跳出的幾個,也揮着木棍。羣衆立刻大亂了,有的大叫,有的哭喊,有的抱頭,有的躲閃,整個浪潮全往兩邊分開。有一個光頭捱了一棍,立刻昏倒地上。羣衆離開他就跑遠去。柯牧師們這才歇手,倒拖木棍回進門裏,的一聲關了大門。羣衆立刻又圍了攏來,有的叫罵,有的啼哭,形成了一團混亂的怒吼,圍着那躺在地上昏了過去的人。有人喊:

  “媽的!大家給他媽的打進門去!”

  沈軍醫官覺得自己不好在此地久站,恐怕還有什麼可怕的事變發生,假使柯牧師他們認真亂開起槍來,誤中了流彈是不合算的。

  ——“聰明人不吃眼前虧”——他想。——而且重要的,我是來打聽他們對付旅長的消息的,趕快進去要緊!……

  他於是離開櫃檯,下了階沿,一手拿手巾蒙着鼻尖,一手推着向他不斷擠來的羣衆的背,轉向后街的邊門,走了進去。


  隔了一個鐘頭的光景,他打邊門出來,經過大門外時,見羣衆已漸漸散去,可是街上的情形又與先前不同,好像特別緊張,憤慨,整個城市都形成一個大的激動。街兩旁每家店鋪的櫃檯前都擁擠着一大堆人,紛紛的高聲議論着,街心亂憧憧的走着行人。只見前面走來五個漢子,有一個用拳頭在自己掌心一打,說道:

  “媽的!要打就打好了!怕他什麼雞巴!”

  旁邊一個也滿嘴濺着唾沫星子,道:

  “什麼東西!我就不相信!他們還說要開兵艦來呢!媽的!”

  那五個人在他肩旁一閃就走過去了。對面又走來三個,也在憤慨的議論着。他走到恆豐祥雜貨店的時候,只見站在櫃檯裏的恆豐祥胖老闆一手抱着水菸袋,一手拿着燃的紙煤在空中繞動,向他面前圍着的幾個商人談講着。

  ——這恆豐祥在議論些什麼?我倒應該聽聽,給參謀長多供給一些消息去!

  他想着,於是站在恆豐祥旁邊一家的櫃檯外邊,悄悄的向那邊豎起耳朵,只聽見恆豐祥老闆說道:

  “哼,這場亂子恐怕早就要鬧起來的了,不等今天!你們不曉得麼,上半年爲了銅廠溝礦山的事情,地方上大家一告的時候,他們就想藉此找錯頭,鬧起來,他們就好輕輕的把礦山拿去了!”

  “是呀是呀!那回聽說那柯牧師到處打聽誰起的頭,他要給他生事呢!這回可給他弄起來了!他們剛纔打了人的時候,還傳出話來說,他們要開兵艦來轟了全城!”

  “可是不見得我們旅長會怕他的!”恆豐祥老闆的聲音。

  接着幾個人都你一嘴我一舌的說起來了:

  “自然旅長是不怕的!可是什麼開兵艦來,不過是嚇嚇人的!”

  “什麼?嚇嚇人麼?他們外國人是很霸道的,他說怎樣就會怎樣!像我們這城外這條江,大兵艦開不來,小兵艦可開得來的!前年有一個地方的城不是因爲鬧出亂子,他們就開了兵艦去轟麼?”

  “那不是糟糕麼?”

  “有什麼糟糕,給他抵住就是了!”

  “是的!那一次不是全國都鬧起來了麼?那些學生子說,只要大家一條心!”

  “真是!我們中國人也給他們外國人欺壓得夠了!”

  沈軍醫官忽然看見恆豐祥老闆從那堆頭叢中擡頭望着他,他就只得走開了。

  忽然,前面一大隊府立中學堂的學生黑壓壓的從那頭走來,隊伍前頭是一個頭包白布的學生,布上還粘着血跡,顯然是剛纔被打了的。全體形成一字長蛇,每個的臉都緊繃繃的,非常嚴肅而又非常緊張。漸漸近了的時候,就看見那些學生個個都鼓起憤怒的眼睛,滿嘴白沫地議論着:

  “媽的!只要我們全國拿出力量來!隨他什麼外國人都不怕!”

  “哼,我們中國人真是成了他們任意打殺的奴隸麼?”

  “我們跟他拚!只消我們中國四萬萬的同胞一齊起來,難道拚不過他們麼?”

  “趕他媽的出中國去!”

  沈軍醫官看見隊伍旁邊有幾個行人在說着:

  “他們是到縣衙門去請願的,走,我們去看去!”

  “可憐,你看那個學生的頭打成了那樣!”

  沈軍醫官想:

  ——嚇,我倒以爲他們又是到教堂去的!

  但一面卻感到自己所處的地位:想不到自己竟是這場大事件中的重要人物。他彷彿感到了一種優越,但同時又感到一種惶惑,對於前途的發展不知會要怎樣。

  那一隊學生漸漸走完,尾巴上的幾個,憤激地捏起拳頭一晃就也過去了。他於是穿過亂紛紛的行人,就向吳參謀長公館走來。剛剛踏進大門的時候,只見旁邊門房裏幾個武裝兵一晃,有一個還伸出戴了軍帽的頭來看了一下,立刻又縮回去。他想:

  ——這些暗設的兵剛纔還沒有的,那麼參謀長已經在準備保護他自己了!……是不是旅長那方面有了什麼風吹草動了?……

  他頓時又感到一種新的緊張和異樣的惶恐,趕快向書房走來。只見吳參謀長獨自一人坐在一張書桌前,一手支着頭,面前攤開着一本書,但眼睛卻沒有盯在書上,而在凝視着他面前的紙窗在一的思索什麼,還把眉頭皺着。他把門簾一掀時,吳參謀長就立刻轉成平常的臉色掉過來了。他便拿手巾在鼻尖一蒙,急急說道:

  “參謀長!今天的事情鬧大了,我剛纔從參謀長這裏跑往教堂去,原來那些人都聚集在那裏了,把教堂緊緊包圍着,和柯牧師打起來了!打傷了幾個人!後來我跑進去一打聽,說是他們幾個外國人開了一個會議,馬上打電到他們領事館,要馬上向司令官抗議,還說要開兵艦來!看他們的情形,的確是藉這機會把事件擴大起來,我偷聽了一陣恆豐祥的話,他也說這是柯牧師他們早有了這計劃的,就爲那銅廠溝的事情……”他望了吳參謀長一下,見他只是鐵緊的把嘴脣閉成一線,不說話,兩眼炯炯的把他望着。他又接着說下去。嚕嚕囌囌的說起他還看見街上怎樣的緊張,人們怎麼的議論,和學生請願的事件,……

  吳參謀長聽到末尾,截住他的話,問道:

  “你聽見他們的抗議裏要提些什麼條件?”

  “不曉得,參謀長!”

  吳參謀長於是站起,一手搭在背後,一手拈扯着八字鬍鬚尖,在地上踱起來了。

  ——這也好!——他漸漸感到緊張地想。——事情是越逼越有利起來了!只要他們一抗議,旅長就完蛋!想不到這事件倒進一步促成了我的事業!現在是輕而易舉了!……

  ——可是,司令官對我怎樣呢?

  他想到這,忽然站住,拈扯着鬍鬚的手指都停在頰邊不動,兩眼卻更加閃出深思的光。

  ——好,也給他吃點苦頭看看!我看你還信不信任我,好的,要他們開兵艦來纔好,一面可以截斷旅長要調回來的部隊,一面他也就完蛋得快了!

  他興奮了起來,轉過臉來問道:

  “旅長新買的槍不是今天已到了麼?”

  “呵呵!”沈軍醫官在呆看着吳參謀長的當兒,猝不及防的見他一問,自己便一驚,趕快又拿手巾在鼻尖“呼”了一聲,說道。“參謀長,是的。剛纔我從這裏一出去的時候碰着魏副官,他大略說王營長已接了槍,開始編制起來了!”

  這好像重重的一拳,向吳參謀長的心窩打來。但他並不吃驚,只冷靜的閉了眼。

  ——嚇,旅長竟不放手地把補充團編制起來了!那麼事情是還相當棘手的!——他想。——不過,也沒多大要緊,目前重要的是:只要把那事件擴大起來,那麼他就只有束手無策了!而司令官方面也非來請教我不可!……

  “你剛纔不是說,他們的那礦山的事情?”

  “是的,參謀長!”

  “好吧!”吳參謀長緩緩地伸出一手來,拍在沈軍醫官的肩上。“好,請再勞你一趟吧。請你去給柯牧師說,礦山的事情,我一定給他幫忙。可是他得幫我訂一批槍支準備在那兒,看他有什麼意見。至於怎樣付款的辦法,你和他切實磋商一下。”

  “好好!”沈軍醫官高興的連連點頭說。

  “還有,目前重要的是,你還要先探明他們這回的抗議中提的是些什麼條件,我自有辦法。”

  吳參謀長見他興奮的答一聲“是”跑出去了,於是又在地上踱了起來。他想起今天這所發生的一切,好像全是爲他個人發動起來的雷雨,給他清除滿是泥濘的前途的準備;他感到這前途已彷彿看得分明,雷雨過後當是爲他展開一個很好的晴天。但這景象,在他腦子裏只一閃就消逝了,他不愛只是作這一類美麗的幻想,寧願切實的回到實際問題上來。他又用力拈扯着鬍鬚尖,把目前的事變分着兩種可能來考慮:

  ——一方面,是的,重要的是要看司令官對我的決定。如果他能斬釘截鐵地委我辦理這事,那麼自然不消說得;可是司令官是不是能夠完全如我所想?唔,得防着這一着。因此我得同時有另一方面的準備:就是江防軍方面希望於我的,而且有着優越的條件;那麼,我得先給江防軍一個電報。這樣三方面抓緊,看事情的發展如何再定……

  ——從時間上看來,大概兩天內此地還不致發生怎樣大的變化,周團長已準備了的。那麼,今天錢祕書來的時候,我一定要給點顏色他看,使他逼得非更要找我不可!……

  他於是走到屋角的箱子去,取出一本密電碼的本子來。

  “勤務兵!”他喊道。

  勤務兵走到門口立正的時候,他昂起頭說:

  “記住,今天錢祕書來的時候,你就給他說參謀長生病,不能出來。”


  李參謀滿臉發紅的跑來了。吳參謀長又轉過臉來把他望着。

  “參謀長!今天旅部發生的事情真多極了。旅長整天都在發脾氣,罵人,打東西!部裏邊的人都說旅長大變了!他叫人把宋保羅他們抓去的時候——”

  吳參謀長把手一擺,截斷他的話道:

  “我已曉得。請你說營門口發生了事情以後的吧!”

  李參謀怔了怔,又才說了起來:

  “是的。當營門口發生了事情以後,趙軍需官青着一張臉,慌慌張張跑到副官處去找張副官長。說是外國人說要開兵艦來了!我跑到副官處的隔壁去聽,卻只聽見趙軍需官在和張副官長鬼鬼祟祟的說悄悄話,只彷彿聽出一句‘參謀長’,兩句‘周團長’,但從他們的語氣聽來,彷彿很着急的樣子。後來他們到旅長的房間去了。我又輕輕跑到旅長的隔壁去聽。只聽見旅長簡直大發脾氣,打着桌子。他說:‘隨他外國人怎樣!我就偏不相信他什麼東西!’後來他彷彿又在罵趙軍需和張副官長。後來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又不知說了些什麼話,旅長才靜下來了。幾個又噓噓噓的說了一些悄悄話。我找着一個壁縫望過去,就看見他兩個青着臉走出房門去了;旅長卻筆直站在窗口邊,呆板的望着窗外。我好久都不敢出來,差不多半點鐘了,我才溜出來,走他窗外經過的時候,他還站在窗口,瞪着眼睛,……我看,參謀長,我們該準備一下吧?萬一有什麼事情……”

  吳參謀長又閉住兩眼了,一會兒,又才慢慢睜開,伸出兩個指頭說道:

  “好,還是請你擔任旅部方面的事情吧,到了有什麼動作的時候你就來。好,你出去的時候,請你幫我叫那門房裏的兵當心點,不得放進不相干的人來!還有,頂好叫沈軍醫今天就在我這兒,等錢祕書來的時候,——不,不必!好,就這樣了吧!總之,你自己也得留心點,別毛手毛腳的!”


  第二天早晨,太陽光斜射着牆壁的時候,錢祕書又慌慌忙忙跑來了。他的嘴上已不再有笑紋,只現出一臉的愁相,眉心都皺了起來。他一進客廳,就向那勤務兵喊道:

  “唉,你們參謀長還沒起來麼?”

  勤務兵一手搔着大腿,答道:

  “就要起來了!”

  “唉唉,你再去請他一下嚇!”

  “是。”

  他看見勤務兵出客廳去了,感到非常的不自在,好像心裏邊有一隻貓爪子在裏邊亂抓似的。

  ——唉唉,這老吳的花頭真是多得很!在這樣嚴重的時候,他的架子就更搭起來了!

  他皺緊眉頭,等一會兒,纔看見吳參謀長一面用手扣着長袍的鈕釦,一面慢拖拖的走了進來。

  “唉唉,參謀長!事情已經緊急得很了!”錢祕書慌忙站起來說。

  “勤務兵!把煙桿子給我拿來!”吳參謀長向勤務兵說了,才掉過臉來問道:

  “什麼事呀?”

  “怎麼什麼事麼!”錢祕書索性湊到他面前。“從昨天晚上起到今天早上全城已經差不多要鬧翻了!昨晚上我來見你,請沈軍醫官到你房間來請你,你卻有病,說是在發汗不能出來,這究竟是一回什麼事呀!”

  “沒有什麼事!只是病了一下就是了!”

  ——哼!他還是那麼懶懶的!真裝得像!——錢祕書心裏有些不高興的想;然而說:

  “那麼,你難道還不知道麼!旅長那事情鬧糟了!外國人那面向司令官提出抗議來了!提出了好些條件:第一,要把旅長撤職;第二,要把衛兵從嚴懲辦;第三,要立刻把宋保羅放回;第四,要向他們道歉;第五,保證以後不得再有侮辱他們的事件,和損害教堂的人員;第六,打傷人的事情要完全由我們負責;第七,……唉唉,條件多得很!還說什麼礦山!還有二十四小時不答覆,就要轟了全城,聽說,已經在開兵艦來了!你看,全城已經鬧得天翻地覆了!討厭的是:司令官把這抗議在電話上質問你們旅長,並叫他趕快遵照辦理後面的幾項,可是旅長一聲也不響,把電話一掛,一概不理。他似乎又在調動部隊!我跑去會他,他也不見!而且還有糟糕的呢,聽說學堂裏的學生們開了會反對外國人,通電了全國!並且在城裏鄉里到處去講演,叫老百姓起來反對!唉,你看,已經鬧得一塌糊塗了!這簡直是給敵軍造了一個很好的機會!……”

  “還有什麼?”吳參謀長一手接過勤務兵遞來的煙桿,用嘴含着,伸向勤務兵手上拿的火叭燃,一面問。

  “事情已經這樣了呀!現在司令官打電話來叫我們趕快想辦法了!”

  “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吳參謀長叭着煙桿,說。“我又沒有一兵一卒呀!”

  “可是,老哥!現在司令官的決定是,請你同周團長趕快制止旅長的行動,他一面調動部隊前來辦理!”

  吳參謀長冷笑了一下,想:

  ——還是那個話!好像司令官的手到這樣的時候,還不肯放鬆似的!那麼,我就索性再冷淡他一下吧,看他們怎麼辦!

  “好,”他叭了兩口,吹出白煙,說。“司令官既然已有辦法就很好!我們就等着吧!”

  “唉唉,老哥!”錢祕書趕快拿手拍他的肩頭了。“你老哥還沒有聽清楚麼?總之,這裏的事情交你辦理,這還不清楚麼?”

  “好吧,那麼,我們就坐下來談吧!勤務兵,去把煙盤子擺出來!”他一面想:

  ——是的,他是非完全就範不可了!

  他們對躺在煙盤邊,談了一會,作了最後決定的時候,吳參謀長覺得很有了把握起來,於是緩緩的起了牀,說道:

  “那麼,就這麼辦吧!就是司令官那方面……”

  “好,我馬上就打電話去!你老哥放心好了!”

  “那無所謂。只要你老哥一句話就是。好,馬上也好吧!”

  吳參謀長伸手讓錢祕書跨出客廳,就把他送出大門外。錢祕書向他點頭的時候,外面一個影子一閃,吳參謀長立刻警覺地向門枋後一躲,只聽見“吧吧——”地兩聲手槍響,錢祕書就卜通一聲倒下階沿去了。伏在門房裏的兵們立刻跳了出來,跑出門外,只見那拿手槍的人轉身飛跑,一個兵手快,一端起槍:“吧……!”那人就在街心倒下去了。

  ——嚇,他們竟先動手了!我今天怎麼一下子疏忽了?那麼事情是變化了!——吳參謀長的腦子裏飛速地這麼一閃,青着臉跳了出來,向那幾個士兵喊道:

  “走!到團部去!”

  沈軍醫官嘴脣烏白地從裏邊跑到吳參謀長身邊來;吳參謀長向他一指,斬釘截鐵地:

  “趕快把二太太送到教堂去!”

  他立刻轉身,背後簇擁着幾個武裝兵向團部走來,只見街上行人慌忙亂跑亂躲。他剛進團部大門,周子明慘白着臉色向他迎來,來不及做立定,便說道:

  “參謀長!團長被刺了!”

  吳參謀長大吃一驚:

  ——唉!糟了!

  但在這一驚中,心裏卻隱約地覺得:

  ——也好!那麼這部隊就全歸了我!

  他沒有停步,急急忙忙向裏面跑來,只見一羣兵正圍了一堆揮着拳頭打那刺客。他也不看,一直跑進裏邊天井,只見一羣軍官佐在階沿一角圍擠着,臉上都顯出惶惶無主的神氣,見他一來,立刻向兩邊分開,那地上就現出躺着的周團長的屍體,臉上一個窟隆,鮮紅的血在泉似的涌。他立刻迸出眼淚,哭喊一聲:

  “老弟呀……!”

  就撲向屍體,壓在那身上,兩手抱着那流血的腦殼,他把自己的臉去貼住那血臉,一面嚎哭地大聲說:

  “唉,旅長呀……!你竟容不得他這一團麼……!”

  周圍的軍官佐們都嗚咽起來,他便大聲說道:

  “唉,老弟,你的此仇不報,我誓不爲人!”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衆人都赫然地看見他滿臉鮮血,都感到一種悽然。他把右手捏成拳頭向空中一舉,哭聲地說道:

  “旅長已開始來消滅我們這一團了!大家已都到了生死關頭!他是我的老弟,我要給他報仇!現在我們只有大家共患難,來殺出一條血路!”

  衆人都緊繃了臉答道:

  “我們服從參謀長就是!”

  “好,團副長!馬上動員起來!就照周團長生前擬過的計劃,向着旅部行動!”


  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正在副官處清數鼎泰家送來的一點尾數,在辦公桌邊包裹着。趙得貴跑來立正說:

  “報告軍需官,我家大伯伯又來看你來了,他說給軍需官道喜,那禁菸——”

  趙軍需官瞪了他一眼,立刻咆哮起來:

  “走開!這是什麼時候”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勤務兵慌慌張張跑來了:

  “周團長他們打來了!”他喊道。

  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都立刻面如土色;趙軍需官想:

  ——那麼,那事情敗露了!

  張副官長轉身就跑,趙軍需官兩把將銀元包抱在胸前,跟着跑來。剛剛到了旅長室門外,就聽見旅長猛喊一聲:

  “把機關槍給我拿來!”

  立刻就看見旅長同張副官長慌忙跑出門來,向外跑去,一羣弁兵也瘋狂般馬上飛奔了去。

  餘參謀剛剛從廁所出來,忽見旅長已跑到參謀處門外,喝聲:

  “把他抓住!”

  就看見幾個弁兵在門簾邊把李參謀抓了出來。餘參謀全身發抖,慌忙轉身向後便跑,跑過廚房,踏着柚子樹椏,抓着牆頂,泥土簌簌向他身上彈來,但他一縱,就跳過牆去。那是一家人家後園,一個正在洗衣的女人嚇得“媽呀!”一聲,就向屋裏跑去,他也跟着跑去,見那一家人慌忙向街門跑去,他也跟着搶出去,可是,就在這一瞬間,看見一大隊持槍的兵向旅部後門一帶跑來了。街上行人亂跑,兩旁的店家像放鞭炮似的在噼噼拍拍爭關店鋪門板。他們立刻又退了進來。餘參謀痛苦地喊道:

  “唉,這是怎樣的世界呵!”


  那是一剎那的事,旅長從一個弁兵手上抓過一支手槍,向着李參謀的頭一指!“吧……!”的一聲打翻在地上,就紅着一雙眼睛就向營門口跑去。一羣洋狗也瘋狂的跑去。只聽見外面已起了槍聲,噼吧……噼吧……

  張副官長提起手提機關槍,一個副官提起子彈箱,一同慌忙跑出副官處,跟着飛奔出去。

  趙軍需官手上還抱着銀元包,和鄭祕書,陳監印以及書記錄事人等,嚇昏了地,一大堆站在天井邊向外呆着,只見那營門一帶的士兵們在起着很大的混亂。

  營門口的火力猛起來了,槍聲密集地響着;天空飛射着流彈,峙……!除……!接着機關槍也響起來了:咑咑咑咑咑咑……

  忽然,遠遠轟的一聲,打天井上望出去,就看見一股黑色濃煙射向天空,接着又是轟,轟,黑煙在天空瀰漫起來,接着就看見騰起的火焰。

  “嚇,哪裏的房子燒了!”陳監印官驚慌的喊道。“那樣的煙子一定是洋油箱燃爆了!”

  趙軍需官的臉完全變成慘白,在地上頓了一腳道:

  “唉,那方向正是恆豐祥!唉,完了!”他咬緊嘴脣,淚水在眼眶邊涌了出來。

  報務員拿了一張電報慌忙跑來了。趙軍需官迎過去,可是還抱着銀元,不能伸手接;鄭祕書卻一把拿了過來,一看,是劉團長來的電報:

  “十萬火急!敵軍一旅壓境,已接觸,速增援!”

  “軍需官!唉,我們怎麼辦呀!”鄭祕書兩手發抖地拿着電報紙,向他張着發紅的眼睛。

  趙軍需官在地上亂走起來,只覺得全身發燒,兩眼噴火,要爆開來了。

  “唉,全部完了!”

  營門口的火力更猛起來了,噼噼吧吧數不清的噪響。忽然,誰驚呼一聲,大家回頭一看,卻見從後面奔來一大羣滿身粘了牆土的士兵,持槍射擊起來。趙軍需官首先狂叫一聲,向外飛跑,衆人也跟着分頭亂跑。噼吧噼吧地槍聲就在頭頂周圍爆炸發響,還從背後襲來一陣帶了死的氣息的喊殺聲。趙軍需官剛剛跑過天井,兩耳嗡的一聲,眼睛一黑,就一個“餓狗搶屎”地撲下地去,兩手的銀元還緊抱着的;只聽見一陣驚心動魄的大混亂,地球翻騰了;但在那還未完全失去知覺的一剎那,他的腦子還這麼一閃:恆豐祥呀,許多放款呀,禁菸委員呀,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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