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苗季第七章


  屋角滿是粘掛着蒼蠅蚊子的蜘蛛網,地上滿是燃燒過的稻草灰和燒剩的草節的衛兵室,宋保羅坐在一個牆角,頹喪的垂着頭。他兩肘支在膝蓋上緊緊用手掌把頭抱着,額頭上層層疊疊的紋路都皺了起來,鼻孔裏流出的清涕粘在他那黑梳子似的鬍鬚上。他全身都縮在一團緊張的恐怖中。忽然兩個提着槍的士兵走進來了,在他背上一推,喝聲:

  “走!”

  他吃驚的擡起臉來,那臉色頓時現得慘白。他想:

  ——唉,莫非要過堂了麼?

  他立刻記起旅長上半年打回此地來的時候,攤派了一次三萬元的借款,是用民國四十年的糧稅抵還。那認爲曾經有通敵嫌疑的元亨久老闆,被派了兩千塊錢。元亨久老闆嚇得躲起來了,但不到兩天終於被拉了進來,在大堂上用柴棍打了一頓屁股。宋保羅的眼前就飛快的呈現出那大堂的威嚴來了:兩旁是站滿拿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槍的士兵,上面是掛着紅桌圍的公案,和公案那面旅長的一副冷森森的臉。那時旅長用拳頭擊着公案喊道:

  “再打,着實打!”

  他不禁抖了起來:

  ——唉,我生平是沒有吃過官司的!地方上的紳商都是尊敬我的!唉,想不到今天……

  “走呀!”那兩個士兵又吼起來了。

  宋保羅搖了搖頭,深長地嘆一口氣,就被那拿着槍的兩個兵一邊站一個夾出衛兵室來。忽見沈軍醫官向他面前走來了,那拿着手巾蒙在鼻尖上的手立刻伸了過來,微笑的拍拍他的肩頭,道:

  “好了,你的事情我已幫你說好了!別的話我回頭再向你說吧。你此刻可以回去了。”

  宋保羅這才深深的透出一口氣來,兩眼呆呆的對他望着。隨即他感動得兩眼都涌出淚水來了。他向他鞠一個躬顫聲說道:

  “感謝你,望上帝保佑你。”

  沈軍醫官就把他送出營門。他剛剛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吃驚的嚇一跳了,全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因爲那時他猛然聽見兩旁拿槍站着的十來個兵士中忽然有一個大喊一聲,階沿邊兩旁站的兩個竟把槍在胸前舉了起來。他捏着一把汗向沈軍醫官一看,見他正在向衛兵點頭,知道是在行軍禮,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氣來。

  他和沈軍醫官面對面點一個頭就轉身走出來了。只見旅部兩旁擠滿了人羣,都在伸長頸脖,詫異的睜大眼睛望着他。有些人在嘰哩咕嚕地說着:

  “喝,出來了!”

  “大概已經打過了吧!”

  “可惜我來遲了一步沒有看見!”

  “怎麼打人的時候沒有聽見聲音呢!”

  宋保羅的臉立刻羞得通紅。衆人的那鋒芒的眼光的海直向他衝來,他趕快垂下了頭。他記起他平日在教堂裏那高高的講臺上講聖經的威嚴:自己是昂着頭,兩手捧着厚厚一本燙金字的皮面精裝的新舊約全書,高傲地拿在挺出的胸脯前;臺下面坐着擠滿一間像戲園那麼大的大廳的人們——是靜得連呼吸聲都沒有地的學生和教徒。柯牧師則坐在他的背後。他講着,臺下誰發出一個咳嗽聲,他便立刻把新舊約全書放在講臺上,昂起頭來,通過眼鏡嚴冷地瞪了臺下一看。臺下立刻又歸於肅靜了。可是現在這圍着看的衆人卻都那麼放肆地看他,輕蔑地嘲笑他!自己以後還有臉站在講臺上去瞪別人麼?

  他氣憤憤的向街心走來,擁擠着的人們都向兩邊閃開,眼光仍然不放鬆的把他盯住。他想:

  ——管他媽的,自己的尊嚴還是應該拿出來!

  他立刻把兩手五指扣五指地擱在背後,挺着頸根昂起頭來。但他又吃驚了,因爲他忽然又聽見人堆裏有人在說:

  “你看,一定是捆綁過的!”

  “不錯,那手頸上還有繩子印!”

  他全身都毛骨悚然起來,脊樑都出了汗,那些可怕的逼人的眼光好像完全看透了他剛纔關進衛兵室時自己的醜態:一個兵兩手拿着一條粗麻繩進來向另一個兵說:

  “喂,來我們把他紮起來。”

  “就把他吊在這根柱子上麼?”

  “噲,老頭兒,站起來!”

  拿繩子的兵就在他背上很兇的拍了一掌。

  另一個兵就拉他的手:

  “哼,你們平常哪一個把我們當兵的當人麼?”

  他趕快站起來,彎腰打拱地向他們作揖,兩眼流出淚水哀求着:

  “先生先生!請你們念其我幾十歲的年紀……”他的兩膝蓋一閃一閃的就要跪下去。……

  他的臉於是火辣辣地燃燒起來了。他好像看見兩旁的衆人都在嘲笑他鄙視他。往常這條大街一走就走完,今天忽然特別長了起來,街兩旁商店裏的人們都也定定的看住他。他緊緊咬住牙關,額角的青筋就蚯蚓似的暴脹起來。他憤怒的想:

  ——媽的!我還要見人呀!我還要在社會上立腳呀!你把我的財產拿去了都不要緊,可是,唉,你狗東西關了我這一下!

  一個身上穿得很襤褸斷了兩條腿的叫化子,一手拿着一個破碗,一手拿着一根竹竿在街心爬着,哭叫着:

  “爺爺呀!奶奶呀!賞點殘湯殘飯來吃呀!可憐我是火線上帶傷殘廢的呀!”

  宋保羅憤憤的昂頭走着,忽然他跳起來了,因爲一根竿子絆了他一下,他氣得臉青的一看,是一個斷腿的叫化子。他的怒火猛然爆發起來,——媽的,今天連叫化子都要欺侮我來了!

  他憤憤的踢了他一腳又走起來。

  快要經過恆豐祥雜貨店門口的時候,遠遠就看見那堂皇寬大釘有一塊金字匾額的店面,許多洋貨和土貨都密密的堆滿了貨架和高高的紅漆櫃檯。櫃檯裏五六個夥計正在高傲的嘲笑的看他,而且有一個還伸出手指指了他一下。恆豐祥那大胖子老闆,滿身穿着藍綢,肚皮高高凸起,長長的胖臉,下巴和肥大的頸項連接在一起。正在一張大椅上,高傲的含着一根粗大煙杆,一個學徒端端正正在他旁邊送上一杯茶。

  宋保羅憤憤的想:

  ——哼,你媽的!你那不是旅長的資本麼!把你喂得像豬一樣了!

  他立刻很後悔那天廣和雜貨店老闆來約他在一個密告旅長的呈文上簽字的事情來了,他覺得自己當時是太糊塗了,以爲自己會有辦法,不必捲進他們的漩渦去:一方面,自己在旅部裏有人緣,另一方面,還有教會可以作後盾。而且很顯然看得出廣和的活動,是完全出於感受恆豐祥的威脅,同行相忌妒。他當時兩手把呈文捧還廣和那瘦臉老闆的手上時,微笑地說:

  “我很贊成你們,但是我很抱歉,因爲我們是屬於教會方面……”

  現在他看見恆豐祥老闆挺着大肚子含着煙桿向門口走來了,帶着輕蔑的微笑向他招呼:

  “宋先生,你出來了麼?”

  宋保羅很兇的掉開臉去,看也不看他仍然不停的走去。


  他走到廣和雜貨店門口的時候,只見廣和老闆遠遠就笑嘻嘻的迎了出來,伸手撫着他的肩頭說道:

  “老先生,今天受苦了麼?請到小店休息休息,喝杯茶再去吧。”

  宋保羅看見那和恆豐祥比較起來顯得小些的雜貨店,門額上一道橫匾都脫了金,看來顯得猥瑣;店裏面只有三四個夥計在櫃檯裏空閒地坐着。他覺得自己和這瘦臉的廣和老闆所受的打擊是差不多的,覺得同病相憐起來,苦笑了一下說道:

  “好,我也打算同你商量一件事。”

  兩個就一道走進櫃房後面的一間客堂裏來。他說:

  “我剛纔看見恆豐祥老闆呢!哼,那大模大樣的樣子!”

  廣和老闆冷笑了一聲,立刻站着,舉起一隻手來,憤憤的說道:

  “我告訴你,他最近又進了一批私貨呢!還免了保商費!可是我們是正大光明做生意呀!可是……”

  宋保羅憤憤的把兩手向兩邊一攤,噴濺着唾沫星子說:

  “可是,你們總算沒有坐牢呀!唉唉,我們還要在社會上立腳呢!”

  廣和老闆知道他今天有意思了,故意不提那呈文的事情。他向着宋保羅同情地搖一搖頭,也憤慨的說道:

  “真的還坐了牢麼?”

  宋保羅跳了起來:

  “哼,媽的,他們還要吊我的鴨兒浮水呢!”

  “哎呀,真是受苦了!”廣和老闆大聲的叫了起來,大大的張開嘴巴看着他。隨即他就嘆一口氣。“唉,這簡直太野蠻了!這簡直太把人不當人了!而且老先生還是面子上的人物……”

  宋保羅在桌上擊了一拳:

  “我寧可破了我的財產!”

  廣和老闆忽見一個學徒送了兩杯茶進來,他生怕這杯茶會澆冷了這老頭子剛燃到頂點的怒火,他便趕快向學徒遞一個眼色,不忙送攏來。

  “我還有甚麼臉見人?”宋保羅又在桌上擊了一下。“幸好今天有外國人去幫我講情吶!要不然,唉……”

  廣和老闆見他的手垂了下來,恐怕他要軟氣了,趕快拿手掌在桌邊拍了一下:

  “唉,是呀!你老先生說得不錯!人生在世爲了什麼?就爲了這口氣!就爲了這個面子!這簡直弄得多麼坍臺呀!”

  宋保羅立刻又圓睜眼珠,在臺上打了一拳:

  “我要告他的!不怕我弄得傾家破產!我要告他的!”

  “快把茶給老先生拿來呀!”廣和老闆這才趕快向那學徒吼起來了。“在看着幹什麼?”

  學徒就趕快把茶送了過來,擺在茶几上,轉身出去,又拿一根水菸袋進來。

  宋保羅左手拿着水菸袋,右手拿着一根香似的紙煤。他氣得全身都在戰慄,手上拿的紙煤都在發抖,被那一點火照亮的嘴脣吹了紙煤幾下都沒有吹燃,他又掉過頭憤憤的說起來了:

  “我說過,我不怕弄得傾家蕩產的,他在地方上甚麼惡沒有作?大利盤剝,與民爭利,……還有很多很多苛捐雜稅,我要告他的!司令官那裏不對,還有執政府,執政府不對還有外國呢!”

  廣和老闆微笑的看着他好一會,說:

  “老先生確是慷慨悲歌,罵得痛快!”

  宋保羅見他總不提起呈文的事情,有些急了,他便把嘴湊到他耳邊去悄聲的顫顫的說:

  “你們的那個送上去麼?”

  廣和老闆裝作吃驚的樣子看着他:

  “那個是什麼呀!”

  宋保羅更着急了:

  “就是那密呈呀!”

  “哦哦,老先生也來一個麼?”

  “來的!”他點點頭說。“我也來籤一個字。”


  他回家來了,一腳踏進門檻,就看見沈軍醫官在前,老婆在後迎了出來。後面遠遠的還站住十八歲的女兒瑪麗。

  “呵呀,我以爲你回來好久了!你到哪裏去來呀!”沈軍醫官微笑的說。

  老婆一上來就拉着他哭了起來。

  他憤憤的向老婆喝道:

  “還盡哭什麼呀!趕快去給軍醫官倒茶來!”

  他便請沈軍醫官到客廳裏坐下。

  “你到哪裏去來?”沈軍醫官拿手巾蒙着鼻尖“呼”了一聲,說。“你的師母以爲你又有什麼危險了!急得叫你的少爺到處找你去了!”

  宋保羅趕快拿水菸袋遞給沈軍醫官說道:

  “我是在廣和坐了一坐。”

  沈軍醫官吃驚的睜大兩眼望着他:

  “聽說廣和他們要告旅長麼?”

  宋保羅嚇得全身都發抖了,臉色頓時慘白: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他連連陪笑的說。

  沈軍醫官向他微笑的說:

  “請你不必瞞我吧,我們已經調查得清清楚楚了!”

  宋保羅全身的汗毛都根根倒豎起來。他着急地想:

  ——怎麼剛剛一會兒的事,沈軍醫官就知道了!?難道這廣和出賣了我們了麼?那我要趕快去把我的名字塗去!

  “真……真的……沒……沒有……”他吞吞吐吐的說。

  沈軍醫官的臉色忽然正經起來:

  “今天幸虧來抓你的時候,我在旅部。”他說。“我同參謀長幫你說了很多話,並且還找柯牧師去幫你說了幾句,事情總算完全成功了!”

  宋保羅鄭重的站起來,打一個拱說道:

  “真是感激得很,我是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你的。我給你禱告……”

  “不敢當,不敢當,”沈軍醫官微笑的說;隨即又臉色正經起來。“這回這樣一來,你的事情倒意外的完全成功了!不過……”

  宋保羅怔了一下,那“不過”的下面是什麼,是很顯然的。他覺得自己已經送了不少,還坐牢,現在還要“不過”,他遲疑了一下,支吾地說道:

  “感謝得很!感謝得很!我給你禱告!”

  但沈軍醫官終於說出來了:

  “不過,我和參謀長的確幫你說了不少的話。我倒無所謂,因爲你我都是自己人,並且都是教友;不過參謀長那方面,似乎……嚇嚇!”

  宋保羅感到一陣心痛,他想:

  ——這傢伙一定是打聽了廣和那兒的消息又來敲詐我來了!

  他感到了一陣的慌亂,決定回頭一定去把那名字塗掉!他遲疑的望着沈軍醫官,不知道要說什麼纔好。

  “不過,你要知道,”沈軍醫官又微笑的說。“這回給你做的,總算是天大的人情,真是從來沒有過的。你不但放了出來,而且你的官產的事情都完全免了!”

  這好像晴天來了一個霹靂似的,宋保羅吃驚得大大張開嘴巴了。他幾乎要笑起來,要跳起來:竟是這樣的好事麼?他於是立刻鄭重的站了起來,恭敬的打了一拱。隨即瞪着眼睛叫女兒出來;女兒的腦後拖着一條粗黑的大辮子,害羞的低頭站在面前。他指着沈軍醫官說道:

  “給軍醫官行禮!他是我們的大恩人呢!”

  女兒彎腰點一點頭,白白的圓臉脹得通紅,額頭上的一撮流海一飄一飄的。

  沈軍醫官頓時覺得自己高大起來,覺得這一家人的生命財產都完全是自己的。他兩眼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這瑪麗,覺得那羞答答的樣子實在非常可愛的。他想:

  ——李參謀在想她。那不行的,那應該我的。我救了他一家人!

  宋保羅捧着茶壺再給他換一杯茶,一面說:

  “那自然,參謀長那方面……”

  ——我把她弄到手,一定還有不少的陪奩……沈軍醫官興奮的想。

  “參謀長那方面,我一定……”宋保羅又說。

  沈軍醫官趕快笑道:

  “哦哦,那很好,那很好,你就交給我好了,我幫你送去……”

  “軍醫官,”宋保羅忽然慌張了起來,說。“你請坐一坐,我馬上出去一下子就來!”

  沈軍醫官以爲這老頭兒有意思了,故意把他和他女兒兩個留在這兒。他非常高興起來。但他做出很誠懇的樣子伸手攔住他笑道:

  “老先生,你往哪裏去?”

  宋保羅急得發昏了,趕快說:

  “請你坐一坐,我到廣和去一去,馬上就來!”

  “你又到廣和去做什麼呀!”沈軍醫官微笑的說;他拿手巾舉到嘴角邊,又要準備蒙上鼻子去了。

  宋保羅這才知道自己說糟了,呆呆的看了沈軍醫官一會。他想他既然已調查清楚了,瞞了他反而不好,因爲他是已經大大幫忙過了的。他於是做着很親密的樣子,一手撫着他的肩頭,悄聲說:

  “我慚愧得很,做錯了一件事。——這事情我要趕快向上帝懺悔的——就是廣和剛纔叫我簽了一個名字。我那時因爲剛剛放出來,氣得糊塗了。現在既然蒙軍醫官幫我弄得一點事也沒有了,我還籤什麼名?我想趕快去塗去。”

  沈軍醫官緊張的問:

  “你們已經簽了多少人?”

  宋保羅遲疑地想:

  ——好不好說出?這是不是賣朋友?唉唉,管他媽的,反正以後不關我的事!

  “已經有四五十。”他一說出來,立刻又覺得非常糟糕,假使這四五十個人將來向自己攻擊起來呢?但隨即他又堅決的想道:

  ——管他媽的,反正我吃的是教會的飯!

  “已經有四五十,不是很好了麼?爲什麼你還要去塗掉?”沈軍醫官又逼進一步說。

  宋保羅吃驚的大大張開眼睛望着他,心裏疑惑起來了:

  ——這沈軍醫是在諷刺我麼?——他想着,急得臉紅的說:

  “我已經沒有事了呀!我何必去受人家利用呢!我對你們旅長我要給他禱告,祝他的福,我怎麼敢同那些壞傢伙們一起呢?”

  “不忙,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沈軍醫官把手一伸,大家坐了下來,然後說:

  “我想你不必去塗掉。”

  “怎麼樣?”宋保羅懷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慌,嘴巴張得就像一個杯口似的望着他。

  “我想你回頭頂好到我們參謀長公館來一下。”

  宋保羅嚇得全身都發抖了,趕快捏起拳頭拱了幾拱,哀求道:

  “軍醫官,請你救救我。你是我的大恩人!我剛纔實在是太糊塗了!參謀長同軍醫官的好處我是曉得的,禮物的方面……”

  沈軍醫官吃驚的望着他,見他說到這裏,知道他誤會了。他於是笑了起來,說道:

  “是的是的,你送參謀長的,你交給我幫你帶去就是了。我看你回頭還是到參謀長那兒去一下。你既然加入了,很好。參謀長還有借重你的地方呢。”

  宋保羅莫明其妙的望了他好一會,然後惴惴的認真的說:

  “要我偵探他們的內幕麼?那隻要軍醫官參謀長擡愛我,我也可以的……”他更加鄭重的把兩手掌搭在茶几邊沿,把上身湊過來悄悄說起來了:

  “告訴軍醫官,那廣和的確是一個壞傢伙,我知道他的,他口裏說着什麼爲公辦事,替大家伸冤,但是他骨子裏是在反對恆豐祥,是同行相忌,誰不曉得恆豐祥裏大部分是旅長的資本?旅長的資本也可以反對的嗎?還有鼎泰綢緞莊雖沒有簽名,但他在廣和他們的後面煽動得很厲害,因爲他希望的就是旅長倒,因爲他借有旅長的一大筆債,三分半息,他想旅長一倒,那就吞得個連水泡都不起一個了。還有元亨久老闆,就是那捱過柴棍的一個。他是簽名的。其實他捱打是活該,誰叫他要通敵?敵都可以通得的麼?還有……”

  “好了好了,”沈軍醫官笑笑的用手一攔,攔斷他的話。“這些我已知道了,你只是回頭來一下……”

  宋保羅急得臉紅筋脹的說:

  “那麼,我再去偵探一點消息來?他剛纔告訴我的,他們還要發通電呢!請你無論如何給旅長給參謀長的面前多多拜上,那實在不是我要加入去的,我是故意打進去破壞他們的!總之,隨便旅長他們要我怎樣,我都效勞。那些鬼兒子是太不像話了!”

  沈軍醫官心裏暗暗好笑,見瑪麗還站在旁邊,他便故意端起茶杯來,斜眼看着她。

  瑪麗的臉羞得通紅,趕快垂下頭,兩手弄着手帕。

  宋保羅驚訝地睜大眼睛看着。他覺得自己已經進了他們的圈套了,那還有什麼辦法呢?他苦笑了一下說道:

  “瑪麗,喊軍醫官嘛!”

  瑪麗扭着手帕就把臉躲開了。

  “哼,沒出息的女孩子!幸好軍醫官不是外人呢!瑪麗,你叫一聲呀!”

  “軍醫官,”瑪麗垂着頭貓聲似的叫了一下,立刻兩手把手帕扯成一條勒在嘴邊。

  沈軍醫官哈哈笑了起來。他想:

  ——嘻嘻,有意思了!我一定要把他抓緊起來。

  他放下杯子,站了起來,向宋保羅笑道:

  “老先生,我們的事情就這樣好了。你剛纔向我說的話,我包你守得着。不過你千萬不要向第二個人說,譬如李參謀。回頭你到參謀長公館來,由我引你見他就是了。我現在馬上還有要緊事。”

  “真是感激不盡,上帝要保佑你的。你囑咐我的話,我一定記得的。”


  宋保羅把沈軍醫官送到大門外,轉身回進屋裏來的時候,他用手指拈着下巴下的鬍鬚,兩眼一眨一眨地懷疑起來了:

  ——沈軍醫這傢伙,看來簡直是一個不可靠的惡棍,他明明是在想着我的財產和女兒,才這麼給我幫忙的。難道我把女兒給他麼?可是他已有兩個老婆,外邊還壞了人家幾個女學生!而且李參謀早已託人向我說過他的意思的。唉唉,我剛纔怎麼這樣糊塗呀!怎麼把密告的事讓他知道呀!這簡直自己拿繩子套在自己的頸子上!

  他拿起手掌來就重重的打了自己一嘴巴。之後,就把鬍鬚扯得更厲害了,在屋子裏踱了起來。他想:

  ——不行,如果不答應他的要求,他會告訴旅長的!他還可以藉此升官!——一想到這裏,他的思想完全奔騰似的集中在這上面來了。他不由得停了踱步,在地上頓了一腳。心裏更慌亂了。

  ——他升官的事大?還是要我女兒的事大?那很顯然的升官是大了!那麼這就糟糕!他一定把我的消息拿去出賣去了!他升官以後破了我的產,不是還可以得到我的女兒麼?

  他的臉色慘白了,兩眼發直了,兩手抱着頭就倒到椅子上。他長長的嘆一口氣。他的腦子裏忽然閃出柯牧師的影子,他緊緊把那影子盯住,覺得最後的辦法還是隻有去找這外國人來作爲後盾了。他緊緊的想着這,又才漸漸覺得事情有些轉機起來。他想:

  ——現在重要的是,趕快去把自己的名字塗掉,並且多多調查一點他們的內幕,如果沈軍醫賣了我,我就緊緊抓住這個來獻上去,將功折罪大概總該可以的吧?

  他興奮的站了起來。但他忽然呆了似的又站住了,兩眼睜睜的望着大門外。

  大門口那兒正出現一個影子,是一個頭上包了一圈藍布包頭,身上穿了一件藍布褂子,腰間束着一根草繩,以致胸前的衣服都鼓了出來的鄉下人。那鄉下人動着兩隻黃泥腿子走進來了。他仔細一看,這正是他叫人帶口信到柳村去叫來的佃戶阿發。

  阿發是一個紅銅色的臉,兩頰和額上刻滿着橫橫直直的皺紋,一嘴鬍子,兩眼呆呆地張着,他一走進來,就垂着兩手說道:

  “老爺!你叫我來,我就來了。我來過一回,說是老爺上衙門去了,我又出去,我又來了。”

  宋保羅一手拈着鬍鬚,用嘴脣向他一指:

  “你坐嘛!”

  阿發呆了一會,望着他。

  “你坐下嘛,”宋保羅伸一根手指向着一排椅子旁邊的一個矮凳子說。“你坐下來,我有話給你說。”

  阿發木頭似的坐了下去,就伸手在背後的腰帶上抽出一根短的竹根菸杆來。當他揭起衣襟摸火柴的時候,一股汗臭就直從那裏向宋保羅的鼻尖撲來。宋保羅皺一皺眉頭,把臉掉開說道:

  “你想來已經知道了,我叫人來給你說的那加租的事情。”

  阿發慌忙站了起來,垂着兩手,臉額上的皺紋更皺得緊,像一隻風乾的香橙。這加租的事情,他本來已經聽見那帶口信的人說過了的,但現在一聽見,仍然好像一個晴天霹靂直向他轟來。他心裏完全慌亂了,和老婆兒子已經商量好的話也忘了一大半了。他呆呆的站了好一會,然後吶吶的說:

  “老老爺,真是,我們真是吃的都沒有。一年四季忙下來,還過不了冬,求你老人家,我們實在……其實……真是……”

  宋保羅橫着眼睛瞪了他一眼,憤憤的說道:

  “給你們一說話,你們就裝窮,你知道我爲那塊田在吃官司麼?我買上告下,要用多少錢!我要用錢呀!”

  他定定的看着他,心裏的一股惡氣恨不得要向他吹去似的,他的嘴巴在不停的顫動。

  阿發趕快把眼睛避開了,長長的嘆一口氣,搖了搖頭之後,才把已經商量好的話說起來了:

  “老爺,你老人家曉得,去年的年成不好,天干,除了繳了你老人家的租我們就一點都沒有剩的,又是團防捐,又是水利捐,又是門戶練捐,又是懶捐,又是煙苗捐,……”

  宋保羅好像捉住了什麼緊要關鍵似的,立刻打斷他的話,搶着說道:

  “喂喂,我問你,今年的煙苗捐又要下來了,聽說你們鄉下在打算反對,有你一個麼?”

  阿發大吃一驚,嚇得倒退了一步,張大一對眼睛望着宋保羅。他心裏慌亂的想:——唉,這些消息怎麼他就知道了?他呆了一會之後,隨即拿起兩手來搖了一搖,右拳握着的煙竿也隨着擺動,他紅着臉說:

  “老爺,哪裏,沒有這樣的事,那是犯王法的事……”

  “你不要瞞我,我早已經知道了!”

  “老爺……實在……其實……真沒有的事……”

  宋保羅趕快堆下笑臉來,說:

  “你坐下。這不要緊的,你給我說了,我是決不向別人說的。你是我的佃戶,難道我還壞你麼?”

  阿髮帶着懷疑的眼光看着他,仍然呆呆地不動的站住。

  “你要喝茶麼?”宋保羅端起茶几上喝剩的一杯茶遞給他。“你這樣遠來也辛苦了。”

  阿發木頭似的伸手接着茶杯,從他的經驗看來,老闆在向自己笑或者顯殷勤,那就又有什麼新的麻煩在後面了。他把杯子老捧在腰帶前不動,懷疑地望着宋保羅,吶吶的說道:

  “老爺,那真是……其實……”

  宋保羅知道這樣問下去是不行的:鄉下人固執起來,就是拿兩把鐵鉗扳開他的嘴也不會說的。他叫他坐了下來,自己就拿手很兇在茶几上一拍,憤憤的說道:

  “唉,我今天真是氣極了!你知道今天他們把我關到旅部去麼?”

  “老爺,聽見說了。”阿發同情地大聲說,拈出一團菸絲裝在煙鍋子上。

  “嚇!我在地方上也是面子上的人物啦!外國人都和我來往的!哪個不知,哪個不曉,阿發?”

  “是,老爺!”

  “可是,他們今天把我關進去了!還要拿繩子來捆我呢!”他吼着,傷心的拍着兩手跳了起來。“唉,我還要見人呀!我還要在人面子上走動呀!阿發,是不是?”

  “是,老爺!”

  “這種狗旅長,我要反對他的!我要告他的!我跟他拚命就是了!他在地方上什麼惡沒有作!苛捐雜稅,巧立名目,還有什麼懶捐,煙苗捐來抽我們的筋!”他說得嘴角的唾沫星子直濺。到了這裏,他又故意拍拍兩手,又把手向兩邊攤了開來,注意的望着阿發,看他激動了沒有。“我要反對他的!我就是傾家破產也要反對他的!”

  阿發有些感動了,但他的心裏還在懷疑着。爲了免得回答,他便把一根火柴劃燃,一朵火亮了起來,他趕快含着煙竿叭出白煙子來。

  宋保羅坐了下來,擺着誠懇的臉嘴說道:

  “阿發,你們要反對,我也來,……”

  “老爺,”阿發趕快叭一口煙,從嘴上抽出煙竿來,說。“我們真的沒有那事,老爺……”

  “哼!你難道還不相信我麼?”

  “相信你喔,老爺!”

  “那麼你向我說呀!”

  “真的沒有……”

  宋保羅急得從椅上跳起來了,他的憤怒幾乎按捺不住了。這種鄉下人的固執,真是他媽的一條牛!——他憤憤的想。

  “那麼你這就是不相信我。”

  “哪裏,相信的,老爺!”

  阿發又拈出一團菸絲又要加進那煙鍋子上了,宋保羅急得伸手去一擋,說:

  “喂,你等一等呀!我們談話呀!你既然相信我,你怎麼不說呀!”

  “老爺,是沒有喔……”

  “唉嘖……”宋保羅在地上頓了一腳。“你看他們把我弄得這麼傾家破產,你都不幫助我麼?”

  阿發弄得有些發昏了,見他那種真誠着急的樣子,覺得似乎情不可卻。他吶吶地說:

  “老爺,那不是我,那是他們那些年青小夥子……”但他一說出來,立刻又慌亂了。他預感到回進自己那草房的時候,老大一定要跳起腳向他吵起來了,又一定要說他老糊塗了!他恐慌的把臉皺了起來。

  宋保羅聽他一說完,高興得眉開眼笑的跳了起來。他想:對了,我可以報功去了!隨即他坐了下來,望着他說:

  “沒有你麼?”

  “沒有,老爺!”阿發顫聲地說。

  “真的沒有麼?”

  “真的沒有,老爺!”

  “你騙我。”

  阿發苦皺着臉看着他,又拿起煙竿子來。

  “好吧,”宋保羅的臉更湊攏他一點。“那你告訴我。”

  “那是這樣的,那是我家老大聽來的。……”

  宋保羅抓緊這個機會板着臉色說道:

  “那麼你家老大是在場的。”

  阿發大吃一驚,知道自己又說糟了。他趕快把煙桿抽出嘴來,把腰彎着,吶吶的說:

  “老老爺,沒有他,沒有我家老大。”

  “你自己已經說了,你何必又不承認?”他舉起兩個指頭對他威嚇地說。“我們不說這個了。我那加租的事情怎麼樣?你知道我還在吃官司的!不要連你也吃起官司來那就不好!”

  阿發嚇得臉色慘白了,趕快站起來兩手打拱一面作揖,一面吶吶的說:

  “老老爺,我家老大真的沒有……”

  “我不問你那個。你只說那租加不加!”

  “老老爺,加不起呀!我們吃的都不夠……”

  宋保羅舉起的那兩個指頭威嚇地又要動。阿發簡直嚇得發昏了。但忽然看見那指頭放下去了。他擡起臉來一望,只見宋保羅緊張地掉過頭去望着門口。他順着他的眼光吃驚地望過去,只見一個身穿灰色洋裝的人走進來了。

  宋保羅掉過頭來對着阿發用嘴向裏面一指,趕快說:

  “你趕快進去一下,回頭我再給你說。你看旅部的人又來了!”

  阿發嚇得膝蓋直髮抖,趕快拿起煙桿跌跌撞撞就向裏面跑去了。


  沈軍醫官第二次從宋保羅家裏出來,在街心走着的時候,左肩聳起,右肩斜下,一搖一擺的,他幾乎興奮得要飛起來了。有一大隊新兵開了過去,他都不覺得似的。

  ——我這回有了這麼大的功,我的縣知事一定要做成了!

  他在街上來往的人叢中直衝衝地徑向吳參謀長公館奔來。剛剛走到客廳門口的時候,只見點着煙燈的煙榻邊沿,三個頭在聚攏着,悄悄的談着。煙榻右邊是錢祕書,左邊是周團長,站在煙榻前的是吳參謀長。吳參謀長一面說,一面還拿手指在煙榻邊沿點畫着。那兩個幾乎鼻尖碰鼻尖的臉上的眼睛直看着他的指頭動。

  沈軍醫官一腳踏進門檻,那三個頭就閃電似的分開了,緊張的把他望着。

  周團長首先喊道:

  “你打聽的消息怎麼樣?”

  錢祕書也跟着喊道:

  “哈哈,看你那樣子,又有什麼好消息了麼?”

  吳參謀長只是冷靜的看着沈軍醫官,兩眼睜得大大的。

  沈軍醫官趕快高興的拿起左手的五指來,用右手的食指點着,他想先把自己跑的地方之多一一二二的報了出來,他興奮的說道:

  “我先找了宋保羅,知道他也加入了,隨後我就去找元亨久,我走得太急,在他家門口的階沿邊還絆了跤,弄得我的腿乾子都刮脫一網皮。在元亨久出來,我又跑到鼎泰,可是鼎泰老闆不在家,說是出去了,……”他說得太忙,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面前的三個都皺着眉頭直盯住他。

  “說是出去了,我問什麼時候回來?說是就要回來了,我身上的汗還沒有幹,又準備跑,可是鼎泰回來了,我們談了一陣,我又跑到宋保羅那兒去,這差不多又跑了一個穿城……”

  吳參謀長冷冷的打斷他的話,說道:

  “說你的要點吧!”

  沈軍醫官怔了一下,臉通紅起來。隨即他又趕快興奮的說了起來:

  “我今天得到的消息,真是很多很多……”

  吳參謀長又冷冷的打斷他的話:

  “他們有多少人?”

  “已有六七十,有十好幾個就是我的親戚……”

  “他們的呈文什麼時候送出去?”

  “他們,大概,我想就這兩天。我是勸他們早點送……”

  吳參謀長笑一笑,周團長和錢祕書莫明其妙他笑的是什麼,但也都微笑地看了吳參謀長一眼。吳參謀長的笑忽然煞住了,皺一皺眉頭道:

  “咹,你看你跑了這樣多,卻連一個準定的時間都沒有問到。”

  “那我馬上再去。”沈軍醫官紅着臉,馬上就要轉身。

  “算了算了。”吳參謀長喊住他說,掉過臉來望着周團長和錢祕書。

  錢祕書笑一笑,放下手上抱的煙槍說:

  “我看我先去到電話上給司令官說了,好麼?”

  “那很好!”周團長搶着說。

  “我看,不必忙在此刻。”吳參謀長的兩眼了兩,說。“我們還得多知道一些,弄得可靠一點纔好。”

  錢祕書和周團長都點點頭,表示了贊成。

  沈軍醫官又興奮的搶前一步,拿起手來說:

  “我還得到一個消息呢。”

  三個人立刻又緊張的把他望着。

  “宋保羅向我說,鄉下人在準備反對今年的煙苗捐呢!”

  “啊?”錢祕書緊張的站了起來。

  “這怕要反了!這不行的!”周團長憤怒的說。

  吳參謀長笑一笑,把臉向他兩個掉過來,說道:

  “這消息也很好。只看我們怎樣的把它運用起來。”他看着他兩個的臉,見兩個都點點頭表示同意,他又掉過頭來說道:

  “我看,這事情就歸你辦。我們要的只是他們的呈文,但不要弄出亂子來。”

  就在這時,忽然聽見門外天井中李參謀和劉連長慌慌張張地問吳剛的聲音:

  “參謀長在客廳裏麼?”

  四個人都感到緊張了一下。旋風似的掉過頭去,只見李參謀和劉連長兩個跑進來了。劉連長只是臉上裝着慌張樣子,心裏卻感到非常的高興。李參謀長還沒有站穩,就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孫連長扣起來了!”

  “啊?”

  四個人都吃驚的望着他,馬上都慌忙站了起來。

  “我早就曉得他會弄出亂子來的!”劉連長也搶着說。“他過去的確有些地方是太糟糕了!”

  在緊張中的幾個人都驚愕的望了他一眼,覺得他此刻還來講這個話簡直太不行了!大家都把臉掉開,仍然緊張的望着李參謀。李參謀慌忙的說道:

  “剛剛第二連一調走,他們馬上就把他扣起來了!”

  周團長從牀邊跳了起來說:

  “爲什麼連我都不通知就扣起來?我要去!”

  錢祕書一把攔住他:

  “你此刻去是很不好的!”

  “可是他把我這團長放在眼裏嗎!”

  吳參謀長也把他攔住,鎮靜的說道:

  “我看我們的事情已經發展到相當的火候了!但我們還得冷靜的來計劃纔好。”

  李參謀又慌忙的說:

  “我出來的時候,還看見張副官長交傳達處兩封信,是給劉團長和陳團長的。我看恐怕有什麼事情吧?而且王營長已把招來的新兵開進城來,說是就要成立補充團了!”

  周團長在牀沿上捶了一拳,喊道:

  “他要幹,我們就幹起來!”

  錢祕書感到慌亂了,他沒有料到事情變化得這樣快:

  “這……這事情怎麼弄得這樣糟?”

  吳參謀長鎮靜的轉過臉來,但他的嘴脣也發白。他向着李參謀問道:

  “還有別的消息麼?”

  “別的還沒有聽見什麼。可是這已經幹起來了!這簡直……”

  “冷靜些,冷靜些。”吳參謀長打斷他的話。隨即他就兩眼帶着深思的樣子在煙榻前踱了起來。衆人都斬齊的靜默下來了,都緊張的把他望着。他立刻感到自己的重要了:

  ——衆人都在等我最後的決定!——他愉快的想。——哼,我今天又成功了最中心的人物!權力!這是權力到來的時候!

  他踱了過去,又踱了過來。衆人緊張的望着他,以爲他要開口了,但他又踱過去了。

  ——看你們對於我的尊敬到怎樣的程度!——他想。最後,他在煙榻前站住了,舉起兩個指頭來。衆人又立刻望着他的指頭。這已經成了支配衆人緊張情緒的指頭。他拿這指頭在空中畫了一圈,冷冷的說道:

  “這已到了我們的嚴重關頭了!但同時也是我們千載一時的機會!現在是趕快把我們的力量集中起來。但主要的是……”他沉吟了一下,望着錢祕書。

  錢祕書趕快說道:

  “司令官那方面由我擔負就是了!”

  “那就好。”隨後他又望着周團長。

  周團長在牀沿打了一拳。

  “我趕快去把其餘兩個營長祕密召來!”

  “不過,”吳參謀長把手在空中一劈。“我看最重的還是把這些所有的消息給司令官報告去纔好。”

  錢祕書站起來了,他先望了周團長和李參謀長一眼,見兩個都在緊張的看着他,他立刻感到自己已經處在“千鈞一髮”、“舉腳重輕”的地位。他便在胸口上拍了一掌,擺出泰然的樣子笑道:

  “都包在我的身上就是了!我立刻打電話去!”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