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苗季第一章


  高大玻璃窗外的太陽偏斜了,透過窗邊倒垂的芭蕉葉叢射進零零碎碎的黃光來,直窺着那板壁上掛的一本日曆。


  白胖的圓臉,有着一對陰銳眼睛和兩撇淺八字鬍的趙軍需官,用手指很兇的揭開這一張日曆,憤憤的扯它下來,便掉過胖臉來粗聲喊道:

  “趙得貴!天天叫你記得撕日曆!撕日曆!你看你又忘啦!哼,一天到晚就只曉得去和別的勤務兵叉麻將!……”

  他這宏亮的喊聲,震得屋角都起着迴響;在他坐的臺子旁邊,他那圍着白紗帳的眠牀上,擺成一個大字形,橫躺着就睡熟了的陳監印官,也都一驚的睜開他那蒼白瘦臉上的眼睛皮,從兩條眼縫凸出那模糊的網滿紅絲的眼珠,莫明其妙的看一看,立刻又閉攏眼皮,張開死鱸魚似的嘴,現出兩顆黃澄澄的金牙齒尖,“呼——哈”“呼——哈”地又打起鼾來。

  穿着灰布軍服的趙得貴,蹲在牀的斜對面,在那靠壁堆了一排銀元箱和煤油箱之間,地上密麻的排着十幾盞紅色圓燈壇的美孚燈。他正在一盞一盞地灌進煤油去。忽然聽見趙軍需官的喊聲,嚇得拿着油罅的手一抖,一股煤油一偏就潑在地板上。

  “你傻啦!”趙軍需官憤憤的用手掌在面前的賬簿上一拍,就站起來。“你看又把洋油潑滿一地!這麼不小心!雖是公家的東西,也要曉得愛惜!喂,過來,我問你!”

  趙得貴不高興的嘟着喇叭管似的嘴站在他面前,忸怩地用兩手的指頭扭弄着胸前灰軍服的銅鈕釦。

  “喂,還有一桶洋油哪裏去了?”

  趙得貴一驚,知道那件事被發覺了,不由得慌亂了一下;但他鎮靜着,很快掉過臉去伸一根手指指着前面那排煤油箱:

  “那不是?十箱,通通在這裏。”

  “不,我不是問你這十箱。我是問你從前那十箱。”

  “軍需官,你不是看見那十箱是一箱一箱用完的?天爺在上,真是!”

  “不,我不是問你那十箱。我是問你從那十箱裏一點一點勻出來的那一桶。”趙軍需官說到這裏,嘴脣惡狠狠的張開,兩隻眼睛卻笑着,偏着頭,在審察着趙得貴的臉色。

  “沒有。”趙得貴斬截地回答。“真的沒有。”

  “哼,說謊!”趙軍需官怒怔一對眼珠子。“在我的面前,你還玩什麼花頭?把手放下來,別弄着鈕釦!你來了這樣久,還一點規矩都沒有!別人看見了,成什麼體統!說話的時候要好好立正!你在我的面前什麼都不要緊,但撒謊可不行的。那桶洋油……我是說你賣給恆豐祥家管賬先生的那桶洋油!”

  趙得貴的臉通紅了,紅得就像一塊火磚。他的兩手直直垂着好像沒有地方擱似的,一面扭弄着軍褲的褲縫,一面答道:

  “哪裏。沒有。”

  “你還嘴硬!你賣給那管賬的劉先生是多少錢我都知道了!就是叫你到恆豐祥去送洋油來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你碰見高媽沒有?”趙軍需官的兩眼又含着笑了,眼光陰銳的緊盯住他,像要直透進他靈魂裏面。

  趙得貴的臉更紅了,避開趙軍需官的眼光,頹喪地垂下頭。

  “我說給你聽。那天恆豐祥請老太太吃飯,高媽跟隨去的,她就在櫃房碰見你!”趙軍需官說到這裏,立刻拿起一支白金龍香菸來,含在嘴上,用大指捏開打火機,一點純青的火就跳起來。他燃了香菸之後,使勁的吸了一口,把一團白色濃煙吹在趙得貴的臉上。他閒適地鑑賞着他臉色的變化。

  趙得貴忽然擡起臉來,臉由紅轉青。

  “哦,軍需官,我那天回來的時候有一件事忘了報告了。就是那天軍需官叫我去叫的洋油是十二箱,當時老太太說拿兩箱送到公館裏去。”

  趙軍需官的心咚的一跳,趕快瞪他一眼,打斷他的話。接着就慌忙射出眼光向前面門口一掃;幸而門口那兒是空蕩蕩的,透着一片光。眼光收回來的時候,看見陳監印官仍然在牀上橫躺着,一點也沒有動,從死鱸魚似的嘴裏“呼——哈”“呼——哈”地在大聲打鼾。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氣來。

  ——哼,這傢伙居然要報復我!——他這麼想着,便圓睜兩眼憤怒了。想拿起手掌來鐵鐵實實的打他幾耳光。但他立刻記起那兩箱洋油的事情和這傢伙曾經知道的這兩箱洋油以外的許多事情,他又才勉強把鼻孔裏粗大的呼吸和緩下來,但仍然兩眼不瞬的瞪着他的臉。他這樣感慨地覺着:

  ——以爲說用自己人作心腹,誰知自己人竟是他媽的心腹之患!是的,我早遲一定要撤掉他的!

  “哈,我也當了禁菸委員了!”忽然旁邊這麼喊了一聲。

  兩個嚇一大跳,都趕快嚴重的把臉旋風似的掉過去,一看,門口那兒空蕩蕩的,並沒有別人進來,就只陳監印官仍然橫躺在牀上,兩眼閉住,咂咂嘴,又大聲打起鼾來。但隨即鼾聲又停止了,咂咂嘴:

  “哈哈,不敢當!不敢當!……”

  趙軍需官和趙得貴都皺着眉頭忍不住笑一笑,互相看一眼。

  “自然自然!”陳監印官又動着他那死鱸魚似的嘴脣模模糊糊說起來了。“呃。……呃。……這雖然可以弄它幾萬,但也……不過……呼——哈……呼——哈……哪裏哪裏……”

  趙軍需官哈哈笑了起來。

  “哈哈!”趙得貴也笑了起來。

  趙軍需官立刻皺着眉頭,鼓起兩眼瞪着趙得貴。

  趙得貴趕快把嘴閉住了,但還是忍不住:

  “嘻嘻!”

  “有什麼好笑!”趙軍需官把臉沉了下來。

  門口忽然黑了一團,隨即出現一個頭在那兒探一下。

  “哪個!”趙軍需官大聲喊道。

  陳監印官忽然停止鼾聲,嚇得睜開了眼睛。

  門口那一個頭也進來了,是一個小勤務兵,端正地站在門口:

  “報告軍需官!監印官在這兒沒有?有公事請他蓋印。”

  陳監印官睜大兩眼愣了一下,隨即坐了起來,看了那小勤務兵一會。

  “呵呵!”他恍然地說。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站起來就走。但走不兩步,他卻又一愣的站住了,向那勤務兵說道:

  “你去,我就來!”

  隨即他就轉身到趙軍需官面前來了。

  “表哥,”他說。“我跑來等你就等睡着了。請你借五十塊錢給我。”

  趙軍需官皺緊眉頭:

  “你下月份的薪水不是已經支去一半了麼?”

  “監印官!”那小勤務兵又喊道。“那公事等着蓋印的。旅長說,那是清理官產的一件,等着就要發出去的。”

  “曉得了!就來!”陳監印官憤憤的瞪他一眼,隨即又掉過臉來嘴角含笑地望着趙軍需官。

  “喏喏,我這算作是私人向你借的好嗎?”

  趙軍需官笑了一下:

  “我自己哪裏有錢呀!你曉得。”

  “那麼你把下個月那一半支給我,好嗎?”

  “我算給你聽:現在各營連的夥餉,上個月的還沒有發,徵收局撥來的款子也還沒有提到,太太前天還叫我送三千塊錢去,……你看我們這一個月虧空了這許多,現在就只希望那兩筆官產收來救急!這是你也曉得的。好了,你趕快去把那件公事印好發出去吧,我對這正等得急呢!”

  “啊呀啊呀,我才向你借幾十塊錢,你就給我報了這許多!我又不是來查你的賬的!”陳監印官有些氣憤了。“自然我知道你等得急!爲那官產的事情,那事主陳大興前天不是提了一包東西到你家裏麼,你還說你沒有錢!”

  趙軍需官臉紅了,立刻帶着責備的聲音說道:

  “表弟!你別胡說八道!”

  “我只要你把那下一半支給我。”

  “此刻沒有現錢呀!”

  “那麼票子!”

  “票子也沒有呀!”

  “嘖嘖!唉,你這人,真是!”陳監印官急得臉紅筋脹的跳起來了。

  “好了好了,”趙軍需官趕快陪着笑拍拍他的肩頭。“你去把公事辦了來再說,好吧?你看你那勤務兵還在等你呢!”

  陳監印官無可奈何的嘆一口氣,就轉身跟那勤務兵出去了。

  “嘻嘻!”趙得貴還望着他出去的背影笑了一下。

  “有什麼好笑!”趙軍需官立刻瞪了趙得貴一眼。“哼,一點規矩都沒有!去把洋燈通通上好了來再給你說!”

  趙得貴嘟着喇叭管似的嘴向滿地美孚燈那兒走去;但立刻他又站住,遲疑了一下,就轉身走來了。他站在趙軍需官的背後,嘴脣先動兩動,兩手的指頭扭弄着胸前的銅鈕釦,然後說:

  “軍需官!我今天遇着我家大伯伯,他是聽見軍需官要放禁菸委員的消息跑來了!”

  趙軍需官對着面前攤開的一本流水簿子坐着,只微微偏過半面臉來,挺着頸根,楞着兩眼聽下去。

  “他說,給軍需官道喜!他送了四塊臘肉兩隻雞來,我都交給老太太了。大伯伯說,他們這些年因爲年成不好,租谷不好收;去年江防軍打來的時候,他又很吃了不少的虧;並且去年他的佃戶和別的佃戶還鬧了一次抗租的風潮;……今年有些敷不下去了!他說,一筆也寫不出幾個‘趙’字,少不得來求求軍需官,將來賞他一個小委員……”

  “曉得了!”趙軍需官粗聲的說,心裏卻不高興地想:

  ——哼,你家大伯伯!他大概忘了去年我們打敗仗退走的時候,送幾口箱子到他那裏去寄放都不肯!哼,他現在也記起了軍需官……

  他一想到這裏,卻也覺得很高興:

  ——他究竟也來找我來了!但他家二伯伯還不敢來找我呢!那一個有着絡腮鬍的二伯伯,記得當母親守寡的那年,他們在祖墳山辦清明酒的時候,當着那許多人,他是怎樣一手指着天,一手拍着屁股,詛咒地說要怎樣的看見我們“披襟襟,掛柳柳”呵!好,我將來就要坐着拱竿的綠紗轎,轎後跟着兩個背盒子炮的勤務兵打他們門口闖過去給他看看!……

  他興奮了起來,立刻把頸根一挺。他把香菸插在嘴角,半閉着一隻眼睛,挺舒服的吸了一口,讓兩條白色煙龍打鼻孔從容不迫地直爬出來,輕輕飄散。他又想起將來到差以後的計劃來了:

  ——不錯,將來我的手下至少也要派四個小委員。老婆的弟弟自然是一個。前天恆豐祥老闆曾經向我講起他少爺,那恰恰是由他經手幫旅長又買一份水田的那天講起來的,那自然是不好推脫的囉!還有……

  他越想下去,好像覺得自己已不是坐在旅部的軍需室,而是禁菸事務所的委員室了。

  擡頭一看,在他坐的辦公桌前那明亮亮的玻璃窗外,天井裏的黃色陽光更加明亮起來,好像在發笑。窗邊五株黃了葉尖的芭蕉看來都好像特別光亮。他於是快活地摸着自己淺淺的八字鬍喊道:

  “趙得貴!去給我喊一個理髮匠來!”

  他掉頭來看時,見趙得貴正在給美孚燈們上煤油,他又才恍然地阻止他道:

  “哦哦,現在不忙吧!”


  陳監印官跌跌撞撞走來了,兩眼慌張地,在門檻上把腳尖踢了一下,他身子一撞,青毛織貢呢馬褂的袖口就掛在門邊的一顆鐵釘上,撕了很大一條口。他皺着眉頭看看,罵一聲“媽的”就進來了。他伸手拍拍趙軍需官的肩頭,很嚴重的把嘴湊到他耳邊,悄悄說:

  “喂,表哥!我剛纔印公文的時候,又聽見李參謀在隔壁——”

  趙軍需官立刻嚴重地給他遞一個眼色,掉轉頭去喊道:

  “趙得貴!去給我泡一壺茶來!哪,就拿前天王營長送來的那普洱茶,泡濃點!”

  他看見趙得貴拿壺出去了,才望着陳監印官讓他說下去。

  陳監印官好像忽然機警了起來似的,跟着趙得貴追到門口,見趙得貴去遠了,還向外邊的一間房間看一看,只見遠靠那邊窗下的四五個錄事都在靜悄悄的伏在桌上抄公文,他又才轉身走來。

  “嗨,這傢伙又在那兒發牢騷了!”他臉色很嚴重的說,兩隻好像睡不醒的網滿紅絲的眼珠竭力睜大着。“我聽見他好像又在向着餘參謀和沈軍醫說,——餘參謀這人倒無所謂;我頂厭惡的就是那‘吃洋雜碎’的東西!他是什麼東西?一個外國醫院當看護出身的,一個吃洋教的傢伙!他給參謀長做過一回媒,媽的就‘揚’起來了!那回當着旅長面前他還故意問我:‘喂,你那天買了半打香水是送給誰的?’害得我捱了太太的一頓好罵!——呵唷,我又扯遠了,還是說回去吧。我聽見李參謀說,他說,媽的,今年的禁菸委員,參謀處竟一個都沒有得到!他說他們這幾年是怎樣跟隨旅長轉戰了幾多地方,每次他們都在前線,上半年趕走江防軍那次戰爭,他在挖斷山還幾乎受傷!呵唷,醜死了!他受什麼傷!我從壁縫裏一看,周團長也在那兒。他向周團長說,他就要接吳參謀長去了。你知道吳參謀長和周團長是拜把的弟兄……”

  趙軍需官越聽越皺起眉頭,着急地看着他;他說了這一大堆,還摸不清他所要說的要點是什麼。於是打斷他的話,搶着笑道:

  “喂喂,你究竟要說什麼嚇!”

  陳監印官被他這突然的一問,說不出來了,好像他的思路被塞住了似的,蒼白的瘦臉急得脹紅起來。

  “我……我的意思是,如果參謀長——”

  他的話又被打斷了。因爲門口忽然閃進一個旅長的馬弁——吳剛——來。吳剛是一個圓圓的小白臉,兩腮紅噴噴地,像一個蘋果,攔腰圍的黃皮子彈帶和掛的盒子炮都在閃光。他一跨進門檻,老遠就伸出手指指着陳監印官喊了起來;他故意不喊他監印官:

  “哈,舅老爺!我哪處沒有找你去來!太太叫我來叫你吃晚飯後到公館去一下。”

  陳監印官着急地紅着臉問:

  “太太叫我什麼事?”

  “我怎麼知道?”吳剛回答着,卻擠一下眼睛,之後,他就伸出一隻手掌到趙軍需官面前:

  “軍需官!支五塊錢給我好嗎?媽的,昨天晚上又輸他媽的了!”他一面說着,看見桌上有一架長方鏡子,他便順手拿起來照着自己擦滿雪花膏的臉。他偏着臉這邊看看,又偏着臉那邊看看,見鼻尖與鼻翼之間的凹陷處有一粒雪花膏還沒有搓勻,他便伸一根手指擦它一下。之後,就對着鏡子撇一下嘴脣。

  趙軍需官從吳剛的軍服下面的褲腰帶上拉出一個繡着一朵粉紅色牡丹花的香囊來,笑道:

  “哈,你這是哪裏來的?你的錢不是輸的吧?”

  陳監印官的臉色頓時嚴重起來:

  “嗬!這不是秋香的嗎?我有回看見她在太太房裏做的!”他喊着,同時皺着鼻子向吳剛幌了一幌。

  吳剛登時臉通紅了,馬上把香囊扯了回來,轉身就跑,一面說:

  “呵呵,旅長要走了!”

  趙軍需官舉起一隻手來喊道:

  “喂,吳剛,你今天下午去不去接‘你家的’參謀長?你幫我問候他,啊?你就說我有事不能來!”

  “曉得曉得。”吳剛不停的跑着,一面掉轉頭來連連回答。“我去不去還不定——”

  他的胸口忽然被什麼東西猛撞一下,砰的一聲響。他嚇得倒退一步,一看,是一個剛跨進門檻的一個馬弁——伍長髮。

  伍長髮是一個油黑臉的大塊頭,他那圍在腰間的黃皮子彈帶和掛的盒子炮在他那龐大的腰圍上鼓了出來,更顯得他的蠻氣。他鐵樁似的站在門口邊,一手摸着胸口被撞痛的地方,圓圓凸出一對眼珠直瞪着吳剛,嘴脣惡狠狠的顫動着,好像要咆哮出來。

  吳剛也圓睜一對眼睛瞪着他,側着身子,一溜的跑出去了。

  “哼,媽的兔子!”伍長髮見他跑遠了才咆哮出來。他走進來,憤憤的一屁股坐在牀沿上,牀的木架子都嚓的一聲。

  他伸手在趙軍需官的煙罐子裏抽出一支香菸來。趙軍需官皺一皺眉頭。

  “你曉得吧,”伍長髮一面吸着煙,一面向趙軍需官說。“這傢伙是什麼東西!擦雪花膏,在旅長面前獻媚,媽的,所以旅長什麼都喊:‘吳剛,拿煙來!’或者,‘吳剛!拿尿壺來!’你以爲他能上火線麼?——屁!”他拿着香菸的右手伸出中指就憤憤的在左掌上戳了一下。“就因爲他長得漂亮,旅長才向吳參謀長把他要來的,媽的,狗東西就狂了!監印官,你曉得,前天太太還罵他呢!叫他不準妖精妖怪的!——哦哦,監印官,太太請你晚飯後去一去。”

  “我曉得了。”

  伍長髮忽然發現桌上那一架明晃晃的鏡子,他便拿了過來照着自己的臉。那雖是常常照的臉,但自己猛然一看時也嚇了一跳。那是怎樣油黑的臉呵,凸出的額頭,粗亂的眉毛,有點向左歪的鼻子,一個大嘴巴。他皺着兩眉就搖一搖頭。

  “軍需官,”他掉過頭來笑道。“你是懂相法的。請你幫我看看今年走的眉運倒底好不好?那天一個看相的向我說,一到走眼運就好了,對不對?”

  趙軍需官不屑地白他一眼,隨口說道:

  “很好,你的眉運。但是我們還有許多公事呢!”

  伍長髮趕快陪笑道:

  “呵呵,對不住,對不住。我改天再來請教你,好嗎?”他紅着臉一面把鏡子放回桌上,一面自言自語着:“他們說我今年的眉運是桃花運呢!”見沒有人答理他,他於是站了起來,轉動着頭在房間裏四面望望,使勁的吸了一口煙就走出去了。

  “唉唉,真要命!”趙軍需官皺一皺眉頭,趕快把煙罐關了起來。但他隨即又後悔了,覺得這忽然給伍長髮以難堪,似乎不大好,因爲對於他將來總有用得着的時候。他就這麼惘然地望了那伍長髮剛走出的門口一下,想:

  ——我下回應該要謹慎些纔好!


  “你剛纔的話不是還沒有完嗎?”

  “呵呵,”陳監印官見趙軍需官突然問他,立刻又緊張起來了,嚴重的睜大着兩眼說下去:

  “我是說,我剛纔看見李參謀同周團長到鄭祕書房間去了,旅長正在那房間。我很擔心我們這委任狀還沒有下來的時候,他們會在旅長面前說什麼呢!”說到這裏停下了,嘴巴張開,現出兩顆黃澄澄的金牙齒,他就這麼呆呆地望着趙軍需官的胖臉;好像說,你看怎麼辦?

  趙軍需官也怔住了,呆呆地看了他好一會,不說話。他感到有些焦燥起來,伸手到桌上去拿香菸,但一見陳監印官拿出一盒茄力克香菸來了,他便把手從桌上縮回,在陳監印官那盒子裏拈出一支香菸來,點燃,含在嘴上,竭力安慰着自己似的說道:

  “我想,很難吧。那天太太不是說過,我們這防區內的三縣,旅長已向司令官在電話上說定,決定你,張副官長和我,我們三個?大概——”

  “不,很難講,”陳監印官把煙從嘴上拿下來,斬然地說。“旅長的脾氣你曉得,比如上半年打回這裏來的時候,他原說把菸酒公賣局給我的,但後來他又讓給周團長兼差去了!他就是二心不定,怕人家說閒話!”

  趙軍需官的心這回可着着實實跳了一下,後腦上好像被誰擊了一下似的,有些發昏了。他立刻感到這危險首先就襲到自己身上。——陳監印官和旅長是直接的親戚關係,張副官長和旅長從小就一塊長大的,就只有自己是……

  想到這裏,全身都發燒起來了。他站了起來,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要站起來,立刻又坐下去。他心裏感到非常的慌亂。

  “你借五十塊錢給我好嗎?”陳監印官忽然說。

  趙軍需官的心裏恍然明亮了一下:

  ——哦哦,原來爲的這個!

  他才寬慰的吐出一口氣來。但他一想起李參謀這傢伙確也活動得最厲害,天天跑到周團長家去打牌,前天晚上喝醉了回來還大發牢騷地謾罵……他又覺得陳監印官的話不無原因了。他看着陳監印官的臉猶豫了一下。

  “真的,今天沒有錢,明天好吧?”

  “可是我今天真是等着錢用。請你幫我設設法吧?”

  ——媽的,這東西今天硬要要挾我!——趙軍需官憤憤的想,但嘴角卻強笑着說道:

  “好吧,晚上怎麼樣?”

  “好,就晚上吧。”

  “喂喂,”趙軍需官立刻把聲音放低,笑一笑,說。“你晚飯後見着太太的時候試問一問那委任狀,如何?”


  “報告!”

  一個宏亮的大聲忽然在門口那兒喊了起來,兩個都嚇了一跳。

  趙軍需官趕快昂起頭,很神氣的應道:

  “可以。”

  但一見走進來的是一個高個兒,大腦殼,滿臉放光,一嘴鬍子,笑嘻嘻的張副官長,趙軍需官便不安的跳了起來:

  “呵呵,是你呵!別開玩笑,別開玩笑,你進來就是,怎麼喊起‘報告’來了?請坐,請坐!”

  他慌忙說着,連連點着頭,讓開自己坐的椅子,伸開兩手陪着笑。

  “哈哈哈!”張副官長宏亮的笑了起來,同時舉起穿着灰嗶嘰軍服袖子的手來,手掌在臉前動兩動。“我走到門口的時候,看見就只你們兩個,悄悄的,在耳朵逗耳朵。哈,我想,他們一定有什麼好事情。什麼好事情?一定是陳監印官的事情,是吧?”

  他說着,就對陳監印官擠擠眼睛,隨即就把衝着大蔥氣味的嘴湊在陳監印官的臉前,很嚴重地悄悄說:

  “是吧?昨晚上白玫瑰那兒好吧?”

  陳監印官的臉通紅起來,連耳根都紅透。

  “哈哈!對啦!一定是白玫瑰了!剛纔吳剛跑來向我說,今天早上他在白玫瑰家門口碰見你紅着一對眼睛出來。哈哈,對吧?”他把臉離開陳監印官的臉了,但隨即又湊攏去,悄悄說。“那貨兒是小腳,是吧?”接着他就哈哈大笑起來。

  陳監印官帶笑的瞪他一眼,拿出煙盒來,自己拿起一支菸,就把煙盒送到張副官長面前笑一笑:

  “副官長,請抽一支菸呵!”

  “哈哈!”趙軍需官也跟着笑了起來。“原來你已經上手了嗎?唉,什麼時候請我們吃喜酒?”

  看見張副官長拿起一支菸來,趙軍需官便捏燃打火機湊到張副官長的菸頭上去。張副官長點點頭說:

  “磕頭磕頭。”便把煙抽燃起來。

  趙軍需官見趙得貴把泡好的一壺濃茶拿了進來,他便趕快倒一杯,放到張副官長面前。

  “副官長!你嚐嚐看這茶好嗎?這是王營長這次保送那批鴉片煙到省城去了回來的時候帶來的。你看還不錯吧?”

  “磕頭磕頭。”張副官長又對着他放下的杯子點點頭說,趕快把嘴脣湊到杯子邊去,但他渾身一抖,趕快又把嘴離開杯子了,吹了一下,咂咂嘴,然後點頭說:

  “呃,還不錯。軍需官,旅長問你,由王營長經手的那些剛招來的新兵餉冊送來沒有?”

  “已經送來了。”

  “還有,”張副官伸手到灰嗶嘰軍服袋子裏掏出一張藍格電報紙來,臉色嚴重地說。“這是旅長剛纔交給我的一個電報。哪,你看。旅長這次新買的五百支步槍,大概後天就要運到了。只是劃撥的這一筆款旅長問你準備好了沒有?旅長說,外國人那方面是絕對不能失一天信用的!這是最後付的一部分餘款,他們已對我們很通融了!”

  “準是準備好了!”趙軍需官說,忽然皺着眉頭,掉過臉來給趙得貴做一個臉色叫他出去了之後才說。“只是周團長的菸酒公賣局還有三千塊錢沒有繳來呀!有人說他扯去買手槍去了呢。”他把‘買手槍’三個字說得特別重,故意嚴重地看着張副官長的臉,覺得這就給周團長報復了一下。

  張副官立刻跳了起來:

  “那怎麼行?那怎麼行?”他也嚴重地圓睜兩眼緊緊盯住趙軍需官。一會兒他又伸起一隻手掌擱在生滿一圈鬍子的嘴邊,悄聲對着趙軍需官的耳朵說:

  “我早就知道他有野心的!我早就向你說過,是吧?我們看吧。”

  他憤憤的坐了下來,手在桌上一拍:

  “哼,其實從前他那團長的位置還該我的!他是什麼?他不過是從敵人部隊裏拖了一營多人來的營長!”

  他把手又向前一舉,更興奮地:

  “說起來,這又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從前我和旅長還是小孩子的時候,……”

  “副官長!”陳監印官插嘴道。“這回的五百支槍運來的時候,旅長不是又要成立一個補充團了麼?我想大概是該你的了!”

  張副官長鄭重的看了他一眼,隨即嘆一口氣:

  “很難說,”他想說:恐怕是該王營長的吧?但他竭力抑制着,把話轉到另一方面去。“吳參謀長不是今天要到了嗎?這就不知道他要搗些什麼鬼呢!從旅長的口氣裏,似乎也在詫異着,怎麼吳參謀長的假期還沒有滿,就忽然回來了呢?不過旅長有許多事常常二心不定的,假使吳參謀長一回來,他和他一商量,事情又不曉得會怎樣變化呢!”隨即他又把一隻手掌擱在嘴邊悄聲說。“我們這裏都不是外人。照我看來,旅長應該要趕快抓些實力在手上纔好!不要光是顧面子,怕人家說閒話。什麼私人不私人,實力抓在自己人手上就是自己的!吳參謀長這人很難說,上半年的那次戰爭以後,旅長不是知道他同周團長在和江防軍私通消息?雖是還沒有證據,但終是靠不住的!對吧?”他說到這裏,就伸出食指在空中一點。“而且這回吳參謀長請假回家去買了一座大洋房,還有幾百畝田,請問這些錢是從哪裏來的?而且他買的這些財產就在江防軍的防區內呢!如何?”他興奮的向前攤開兩手,偏着頭直看着趙軍需官。他看見趙軍需官也嚴重着臉色點了點頭。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氣來,他想:

  ——這些話給趙軍需官說了是再妥當不過的。

  “其實呢,”他息一會又說。“旅長雖是很英明,但有許多事情總得我們大家替他想想纔好。人家說,‘親戚!’不錯,親戚!怎麼樣呢?難道親戚不對麼?其實現在的世事只有親戚才靠得住!照我看,現在這拖隊伍的風氣是很不好的,有許多人在這個部隊當連長,一拖過去就是營長,再拖到別的部隊去是團長,再拖,旅長,再拖,師長,真是誰都想幹!所以我敢說只有親戚才靠得住!”他說完,覺得很痛快,於是射出明亮的眼光掃了面前兩個人一眼。

  “啊呀!”他忽然詫異的叫起來了,伸一根手指指着這所謂親戚的陳監印官那撕破了的袖口。“你那是怎麼弄的?”

  陳監印官臉紅一下,但爲了表示自己的慷慨,他便抓住那毛織貢呢馬褂袖口“嚓”的一聲索性把它撕了下來,丟了開去:

  “這是剛纔掛破的!反正我打算重新做它一件!”

  趙軍需官見正經話要岔開了,趕快搶着說:

  “副官長!你聽見李參謀又在罵我們嗎?他又在說今年禁菸的事情……”

  “什麼?”張副官長立刻跳了起來。“這傢伙如果再搗蛋,我說過,我的拳頭是不認人的!說起來,我同旅長年青的時候就一道拖辮子,我還怕他什麼嗎?而且我聽說這回的清理官產,那吃洋教的宋保羅還送了他一筆不小的數目呢!怕我不知道麼?像那天晚上他那樣子裝瘋發脾氣,我真想捶他一下!他算什麼東西?他不過是從前吳參謀長當團長時候的一個馬弁!媽的,他竟當了少校參謀!”

  趙軍需官淫猥地笑一笑,悄聲說:

  “副官長,他們說他和吳參謀長一牀睡過呢!”

  “哈哈,那真才他媽的丟——”張副官長忽然把下面的話打住了,因爲門口那兒正送來一個喊聲:

  “趙軍需官!”

  他便很嚴厲地望着門口。

  趙軍需官也嚴重的向門口望着,隨即搶過去幾步喊道:

  “呵呵,餘參謀麼?”


  門口一黑,餘參謀就走了進來。這是一個瘦瘦的尖下巴的長條子。他一看見張副官長和陳監印官都在那兒,便遲疑地在門檻邊站住了,帶着一種抱歉的臉相,伸手抓抓後腦勺。

  “呵呵,你們有事,我回頭再來。”他說着,就趕快轉身。

  趙軍需官搶着喊道:

  “呵呵,我們沒有什麼事情。餘參謀,你是不是來拿你支的錢?”

  “是的是的。”餘參謀就又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對不住得很,我這兒的零錢沒有了。晚上你再來拿好嗎?哦,餘參謀,我請你在這兒談幾句話,好嗎?”他邊說,就邊向餘參謀點頭向門外走。

  就在這當兒,忽然聽見隔壁那面的大天井中起了一陣騷動,接着就聽見吳剛大大的喊了一聲:

  “旅長下來啦!”

  接着就聽見許多很熟悉的馬弁們的腳步聲都向着天井那方跑,跑得轟隆轟隆地響。在這些腳步聲中,還夾着一羣洋狗的叫聲,“汪汪汪”地好像在爭先恐後一連串跑了出去。越跑越遠,聲音也越叫越小。

  “呵,旅長走了!我去!”張副官長慌忙站起來,搶在趙軍需官之前就跑出去了。

  陳監印官一聽見旅長走了,好像鬆了一口氣,立刻就打起呵欠來了,眼眶滾出來兩顆淚水。

  “我也過癮去!”他自言自語地,也跟着跑了出去。

  趙軍需官見房裏空了,就又把手一伸,讓餘參謀回進房間來。

  餘參謀不高興地想:

  ——唉唉,真氣派!把人家這麼帶出帶進的!難道我是你的什麼東西嗎?

  但他勉強使嘴角強笑着,擡起臉來望着趙軍需官。

  趙軍需官從袋子裏拿出一包銀元來,放到餘參謀手上:

  “這裏是三十塊,”他的臉紅了一紅,說。“剛纔我說沒有零錢,是因爲陳監印官在這裏的緣故。請你先拿着這,好吧?其餘的今晚上再拿,好嗎?”他覺得自己的臉這一紅,雖然很討厭,但又覺得這也好,因爲這使餘參謀看來是一種真誠的表示。

  餘參謀好像很感激似的笑了起來,但他立刻又不笑了,因爲張副官長正一路喊着闖了進來:

  “唉唉,我真糊塗!趙軍需官,我的那張電報呢?快些!旅長在營門口等着我呢!”他慌慌張張搶上前,拿起那張電報又慌慌張張跑出去了。

  趙軍需官又估量了面前的餘參謀一下,就大着膽子說道:

  “餘參謀,聽說李參謀剛纔又在罵我,是嗎?”

  餘參謀嚇了一跳,目怔口呆地看了趙軍需官好一會兒,才搖一搖手說:

  “呵呵,我不曉得。我不曉得。”

  “不,我聽見的。他不只罵我一個,他是在罵我們許多人呢!”他把“我們”兩字着重說了出來,顯然是把張副官長和陳監印官等人也包括在裏面了,他覺得這更顯出自己說話的力量。

  餘參謀覺得爲難起來了:

  ——我自己究竟應該站在哪一邊纔好呢?

  他遲疑着,最後是採取一種折中的辦法,模糊說道:

  “我真沒有聽見什麼,不過,像李參謀那樣一個草包,說話是很隨便的,我想他難免有時傷着人的地方。”他說到這裏就停住了,見趙軍需官只是笑望着他,不開口,而那笑簡直是一種深不可測的笑。他心裏有點遲疑起來了。

  ——怎麼辦呢?——他想。要走開又不便馬上走開。他於是把自己立在一種調人的地位又說下去:

  “比如那天他喝醉了回來,拍着桌子罵,那的的確確是在罵勤務兵,但恰巧你進我們房間來,那……那……這個……那的確是你,不,那的確是大家的誤會。其實這些小事都見不得許多淨……至於他剛纔,只是向我說他今天要接參謀長去。”

  趙軍需官覺得從他口裏得到的話已很夠了,見他把話轉開去,他也就順着他轉開去:

  “哦哦,參謀長今天回來了?糟糕,我今天簡直沒有一點空。請你見着參謀長的時候,順便幫我問候一下吧。對不住。我今晚上一定在這兒等你。”

  他把餘參謀送出門口,看見那又白又紅的瓜子臉兒的李參謀,穿着一套青嗶嘰的軍服站在走廊下天井邊的階沿上,左手叉腰,右手拿着一根馬鞭在指着遠遠的一個馬伕喊道:

  “馬還沒有配好麼?媽的,你在幹什麼的!”

  趙軍需官於是故意拍拍餘參謀的肩頭,裝作和餘參謀很親密樣子。餘參謀便站住了。趙軍需官的手就在他的肩上不放下來,用着使李參謀大致可以聽見的聲音說道:

  “很好。你的話很好。禮拜天請到舍下去打牌好吧?我還想同你談談。”

  餘參謀開始很感動,但一聽他說下去,心裏有些慌亂了:

  ——媽的,可惡!這傢伙在利用我!——他想着,從眼角看了李參謀一眼,見李參謀也在憤憤的看他。他又覺得爲難起來了:

  ——媽的,幹我屁事!就把我夾在中間!

  但他不得不笑着向趙軍需官點點頭道:

  “很好,好,很好。”

  “李參謀!”趙軍需官大聲喊道。“你要接參謀長去麼?”

  李參謀把拿鞭子的手背在背後,掉過那又紅又白的臉來沒有表情地答道:

  “不,我不去。”

  一個勤務兵跑到李參謀的面前立正,兩手垂下說:

  “報告參謀官!參謀長恐怕就要到了!馬還沒有配好!”

  李參謀的臉紅了起來,右手把鞭子舉了起來喊道:

  “胡說!”他憤怒的把臉掉開,就腰骨筆直的搖着鞭子跑出去了。

  趙軍需官惡笑地望着他那消失了的背影就擠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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