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苗季第八章


  旅長在房間裏的牀面前興奮的踱着。臉興奮得油亮亮的,就像一尊鐵羅漢。他緊緊捏起一個拳頭來在空中一揮,喃喃的說道:

  “好的,事情要來,就讓他來好了!我得把我的力量拿出來!……”

  他想:

  ——此刻王營長張副官長他們大概已經佈置得差不多了。我得趕緊來解決孫連長的問題!一切的一切,一定要重新弄起來!司令官那方面暫時不管他!只要我趁這時機把權力集中得更緊,那他自然也只得來敷衍我的!是的,權力!權力!呵呵,只有權力!……

  他興奮得在長窗邊的半圓桌邊鐵樁似的站住了,用拳頭在桌上擊了一下。他掉過臉來向着站在旁邊看得呆了的太太說道:

  “你倒杯茶給我!我今天不知怎麼口這樣渴!”

  太太一手端着一杯茶站在他身旁,一手搭在他肩頭上柔聲的說道:

  “你太疲倦了,你休息一下吧!”

  “我不疲倦,”旅長喝了一口茶,隨即拿着那還搖盪着半杯茶的杯子向前一伸,興奮的濺着唾沫星子說下去。“我現在是顧不得許多了,如果我再不弄起來,人們就要在我的頭上屙屎了!”

  他掉過臉來看一看太太那蒼白的臉,之後,就把她的手從自己的肩頭上拿下來:

  “你的身體不好,你去躺下吧!你不要管我!”

  “可是你是太疲倦了!你休息一下吧!”

  “你不要管我,哎呀,我說你不要管我!”他舉起手揮了揮,臉向着窗外喃喃着。

  “你不要管我!我現在心裏是紛亂極了!是的,一切都應該整頓起來。唉,我的心裏不知怎麼這樣的紛亂,從來沒有這樣紛亂過,你不要管我……我想,王營長他們此刻大概已經佈置好了!你把手槍給我看看,唉,我好久身上沒有帶手槍了!他們這幾天給我擦過麼?拿來,我看看,……”

  太太又伸手搭在他的肩頭帶着懇求的聲音說道:

  “算了,不要看了!你是太勞頓了,你休息一下吧!”

  “我叫你給我拿來!”旅長憤怒了,命令似的說。“你別管我,我要看!”

  太太嚇了一跳,生怕他又要大怒了,趕快到牀枕頭下摸出一隻烏黑色的七子槍來。

  旅長接過槍,看見太太那慌張的樣子,覺得有點可憐她起來。他一面拉開槍機,取出那一夾子彈,一面和緩地但嚴厲的說:

  “我已給你說過幾次!你的身體不好,你就躺去吧!你別管我!別惹我的火氣!”他拿出一張手巾一面埋頭擦着槍身,一面說:“你不知道,你一來管我,只有更增加我心的紛亂!你看,這槍大概好久沒有擦過了吧,有些灰!這樣弄鏽了是不行的!人也是一樣,好久不發威,也會鏽起來的!你懂麼?今天周團長那種跋扈的樣子,真是了得!而且今天那柯牧師,……喂喂,你把洋油給我拿點來呀!”

  太太把煤油燈給他拿過來,取下燈頭。他便用那手巾點了點煤油又在槍身上一面擦着一面說:

  “你看我這一擦,這槍就亮起來了。槍是一把好槍!但人要常常服侍它的!就跟自己周圍的力量一樣,要隨時留心着的,不然就壞了!你懂麼?這就是權力呀!好,這東西我現在要隨時裝在身上了!”他把那一夾子彈裝進彈槽,向太太遞過去說道:

  “好,你還是給我暫時放在枕頭旁邊吧!喂喂,你剛纔不是要向我講的,吳剛怎麼樣?我又忘記問你了!”

  太太立刻高興起來,走到他身邊,用右手的食指搵着自己的下巴說:

  “這吳剛是太不像樣了,他和吳參謀長不是叔侄麼?要把他防着才行的!而且我有一回看見他和秋香兩個鬼鬼祟祟的在說什麼話!”

  “混蛋!”旅長頓時憤怒了,在桌上打下一拳厲聲的說。“叫他們給我監視起來!唉唉,你怎麼不早給我說!?”

  太太心裏感到非常的高興,這兩個曾分了自己的寵的眼中釘,總算一起掃蕩了,而且旅長雖然還是那麼硬頭硬腦的,但已迴向自己來了,她於是再裝着不服氣的樣子說:

  “我不是早要給你說麼?但你每回總……”

  “叫他們給我監視起來!”

  “我已給他們說過了!”太太故意皺一皺眉頭加添道。“不過吳剛這鬼兒子不知道又跑到哪裏去了!”

  “叫人去把他給我叫來!”旅長又嚴厲的喊道,鐵樁似的在牀沿坐下來了,兩腳挺直的叉開擱在踏凳上,兩手叉在腰間,憤憤的說道:

  “哼,屋裏屋外都太不像話了!”他隨即捏起一個拳頭在空中一劈。“從今天起,我一切都要好好整頓起來的!”


  伍長髮在門口出現了,端正的垂着雙手說道:

  “報告旅長,司令官來了電話,請旅長說話。”

  旅長大吃一驚,臉色頓時發紫。他懷疑地想:

  ——司令官要給我講什麼話?該不會是關於我這兒今天所發生的事麼?難道他們已搶了我的先,向他講了嗎?唉唉,我剛纔怎麼沒有想到向他打電話這回事呢?管他媽的,看他說了什麼再說吧!

  他站起來就走。但他忽然又停住了,楞着兩眼嚴厲的說道:

  “吳剛到哪去了?”

  “報告旅長,”伍長髮趕快站住,把胸脯一挺,說。“他又到參謀長公館去了。”

  旅長的臉色越加青得難看起來。

  “記住!”他命令地。“回頭把他背的手槍給我繳來!把他監視起來!”

  他說完,就一直昂頭走出房門來了。

  到了電話機前,他伸手抓起聽筒放在耳朵上和嘴邊,“喂”了一聲,就聽見那裏面司令官的沙聲說起來了——是分出一項項的,說道:

  “第一,頃接你所駐全縣紳商各界的密告,舉了你的罪狀十條。這是怎麼弄的?”

  旅長大吃一驚,心裏頓時慌亂了一下。這從來不曾預料到的禍患竟突然向自己猛襲來了!這是從哪裏來的?怎麼預先連一點風聲都不知道?全縣的紳商見了自己都不是很恭敬麼?他咬一咬牙,憤憤地說道:

  “誰遞的?是些什麼罪狀?司令官要注意,那密告是否是假的!?”

  聽筒裏卻冷冷的回答道:

  “都是真的!簽名蓋章的一共有七八十家商店和紳士!”

  “唉唉,混蛋!”旅長在肚子裏憤憤的罵道,他的臉頰頓時起了痙攣。

  “我請司令官把那些姓名大致說給我聽。”

  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聽筒裏又說起來了:

  “第二,據密報,你那裏全縣鄉民有不穩之勢。聽說你已在調動軍隊。怎麼我事前都不知道?”

  旅長氣得跌了一腳。心裏更慌亂了。——唉唉,這是些怎樣的消息呵!——他看出這顯然是那些混蛋們的鬼計了。憤憤的咬着牙齒說道:

  “誰說的!我要希望司令官查出這些謠言的來源!”

  “自然,我正在調查中,但已經得了一些實據。這些事情如果爆發起來,於本軍是大大不利的,因爲敵人正在搜求我們的破綻!因此第三,在這樣嚴重的時局中,孫連長不應扣起來!”

  這一切都很明白了,旅長的全身都憤怒得要爆炸了,兩眼要噴出火來。他瞪着面前的看不見實體的司令官,用力的說道:

  “孫連長我不能放!他膽敢煽動士兵包圍長官!這種敗壞軍紀的敗類,一定要加以嚴厲懲辦!但這又是誰告訴司令官的!”

  “第四,……”

  “不,請司令官關於這一點明白的指示。”

  “不忙,你讓我說下去。第四,在這樣的嚴重關頭,你的補充團自然應該趕快成立起來。不過這人選問題,我覺得吳參謀長較爲妥當。”

  “……”旅長氣得咬緊牙關,不再說話了。

  “第五,關於禁菸的委任狀就要下來了。不過爲了你那一縣鄉民的不穩,須選派得力幹員才妥當。我打算以李參謀充任。”

  “……”

  旅長兩眼發昏地看着說話的喇叭管,停了一會兒,才咬緊牙齒說道:

  “還有麼?”

  他憤憤的把聽筒在電話機上很兇一掛,咆哮的吼出來了:

  “我幹出一條卵來!”

  弁兵們都嚇得緊張的睜大眼睛,趕快向兩邊輕輕站開,屏着呼吸,讓他一衝的走了過去。

  他一走進房間,就把牀邊的一條踏凳一腳踢了開去,喊道:

  “娘臊屄的,我不幹了!”

  一聳身,就包裹似的倒上牀去。

  太太大吃一驚,慌忙跑到牀邊來,見他那臉色憤怒得那樣可怕,她又趕快退在一旁,囁嚅地:

  “司令官講了些什麼?”

  “娘臊屄的!”旅長在牀上打了一拳。“我不幹了!我這旅長還幹出一條卵來!”

  隨後,他坐起來了,嘴脣惡狠狠的喊道:

  “馬弁!去把張副官長給我喊來!”

  太太鼓起勇氣,湊進他的身邊,彎下腰來柔聲說:

  “你好好躺一躺吧。”

  “去把張副官長給我喊來呀!”旅長仍然不看她,又暴怒的喊了。

  “你今天太疲倦了。”

  “走開!”

  “你太疲倦了!”

  “走開!”

  太太嘆一口氣,心裏感到非常的慌亂。旅長今天這樣子是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不知道司令官和他講些什麼了。她扭着手指看着前面的玻璃窗。那玻璃已漸漸暗了下來,她的心也暗下來了。

  聽見張副官長到了外面天井的聲音,她便搶着跑出來了。

  張副官長在模糊的光線中也現出一種緊張,那嘴邊的一圈鬍子都在顫抖。

  “副官長,”太太悄聲的說。“司令官不曉得說了些什麼話,旅長簡直氣得暴跳。你趕快去勸一勸。”

  “怎麼?”張副官長驚愕的睜大一對眼睛,隨即他又悄聲地,把手掌拿到一圈鬍子的嘴邊來,但立刻記起在太太的面前是不好這樣舉動的,他又趕快垂下手來,一面說:“我看這一定是周團長又在玩什麼把戲!其實他那團長從前是該我的,現在有人說他還想當旅長呢!”

  “是他嗎?”太太嚴重着臉色,好像感到忽然抓着了所要抓而事前不曾發現的東西似的。“哼,我要趕快給旅長說去!”

  張副官長心裏感到了一點痛快:

  ——好,趁這機會把他弄掉了,就該我!——他立刻又嚴重地說:

  “太太,你聽見麼?今天街上的謠言多極了!說是鄉下不穩呢!城裏面有些人在告旅長,我看這些謠言都不無來源,比如周團長……”

  太太又驚得怔住了,趕快問:

  “誰告旅長?”

  “聽說是許多商家……”

  “混蛋!他們敢?唉,今天怎麼這樣多的討厭事情呵!給旅長說去,派兵把他們抓來就是了!這真是怕要無法無天了!”

  旅長在房間裏聽見他們咕咕噥噥的聲音,無可發泄的滿腔憤怒忽然轉到這聲音上來了:

  ——哼,我的大事就是給你們這些人搞壞了!哼,親戚!只會給我敗事的!

  他把張副官長喊了進來,兩腳叉開,扭歪頸子,用半面臉向着張副官長,沒有表情的說道:

  “副官長,去給我找鄭祕書擬一個電稿,我馬上辭職!”

  張副官長大大的嚇了一跳,頓時發昏了。——完了!看看可以趁這機會就又可以到手的團長一下子就完了!而且許多事也完了!——他慌亂的想着,趕快湊前一步:

  “旅長怎麼突然一下要辭職?剛纔旅長不是已經叫我把事情佈置好了嗎?”

  旅長仍然不動的,說道:

  “我不高興幹了!趕快給我找鄭祕書去吧!”

  “旅長……”張副官長決心苦諫。

  旅長卻把臉掉開,倒上牀去。


  張副官長退出房來的時候,只見趙軍需官也跑來了。

  趙軍需官走到太太的面前,憤憤地說:

  “太太,這劉大興剛纔答應我下午的款子,答應得好好的,但我這回去找他,他卻躲起來了!”

  太太立刻憤怒了起來:

  “我不是給你說過,叫他先把我的錢繳來才繳那官產的?”

  “唉,太太!”趙軍需官苦笑了一下。“事情危急得很呢!聽說全城在反對旅長,他就乘機躲起來了!連隆盛也躲起來了!還有可怕的謠言,說是第二連要搶恆豐祥呢!”

  太太發昏了,在地上頓了一腳,向趙軍需官責備似的說:

  “唉,我真不懂,不曉得你們怎麼弄的!”

  “太太,”趙軍需官竭力鎮靜着安慰她說。“我看目前只有叫張副官長派人去把隆盛拘來,劉大興我敢斷定他不敢不出來!而且藉此懲一儆百!至於第二連方面,要請旅長趕快想辦法!”

  太太見張副官長走了過來,便趕快問道:

  “旅長怎麼樣?”

  張副官長頹喪地搖一搖頭:

  “太太,我看太太趕快去勸他一下,他要辭職了!”

  “什麼?”太太和趙軍需官都吃驚的望着他。

  “在這樣的嚴重關頭,怎麼突然一下要辭職?”趙軍需官恐慌地和太太對望了一下。

  “唉,我的天呀!”太太抱着了發昏的頭,在地上跳了起來。

  張副官長把兩手一攤:

  “不知道呀!他只叫我趕快擬電稿去!”隨即他又嚴重的悄聲說。“我們要趕快想個什麼辦法要他收回成命纔好!”

  “太太,你勸過他麼?”

  “勸過了呀!他總是生氣!”

  “唉,太太,這就簡直糟了!今晚上就要過不去!如果一旦發生事情,恆豐祥就完了,劉大興那兒也完了!鼎泰的也完了!隆盛的也完了!……而且還有許多看不見的危險伏在裏面呢!”趙軍需官故意加重着語氣直向太太逼進;心裏卻也慌亂得像亂麻一般:

  ——唉,天啦!我的那些祕密放款都糟了!而且還失掉一個已經準備好的禁菸委員……

  太太慌慌忙忙的就向房間跑去了。瘋狂了似的,兩眼脹着淚。

  趙軍需官覺得現在要把一切可能的方法儘量用起來纔好。他拍拍張副官長的肩頭,嚴重的說道:

  “副官長,今天旅長的突然辭職,是太不合時宜的。他今天的確受的刺激是太多了,但我們不能順從他這亂命。對不對?”

  “對。當然的。唉,可是沒有想到他今天是這樣變態!他對我從來是沒有那樣嚴厲過,你曉得,是吧?”

  “照我看來,話雖如此,你同旅長究竟可以隨便些。總之,我們今天決定苦諫。你先我後,我們就這麼商量定。你想想看,如果旅長十二點鐘一辭職,一點鐘他立刻就要碰見許多敵人!會弄到怎樣是很難說的!所以我們這完全是替旅長打算。不說旅長,比如你,副官長,你是個外省人。不像我是本地人,光身子,無所謂。可是他們對你就會不同了!他們對旅長,也一樣。請讓我打個不好的比喻;叫化子丟了棍子,就要遭狗咬!”

  張副官長知道他是在激動他,而且看出那些話的後面隱隱有着什麼辦法。他想:

  ——是的,既然他有辦法,我就趁他這要利用我“先”的這一點,我就先了吧。事情一成功,那就會完全是我的功績。

  他裝着嚴重的向他請教似的臉色說道:

  “你以爲要怎麼辦?我想你一定有辦法吧?是吧?怎麼樣?”

  趙軍需官見自己的話發生效果了,興奮的舉起手來:

  “就是這樣,我以爲我們除了勸旅長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們還得想辦法。你知道麼,參謀長公館裏這兩天在不斷的祕密會議!”

  張副官長緊張了起來,興奮的說:

  “不錯,這的確是重要的關鍵,重要的是那周團長,我們只要知道他們的那祕密就好了!”

  “我有一個辦法!”趙軍需官緊張的看了張副官長一眼。“我們只要把吳剛這傢伙拷問起來!”

  張副官長忽然被提醒了。立刻覺得怎麼這樣近在眼前的辦法倒反被他先想去了呢?但隨即他又覺得疑難起來了:

  “可是沒有證據,怎麼可以把他抓起來?”

  趙軍需官就湊在他耳邊悄悄說起來了。張副官長開頭很吃驚,但後來也就點了點頭說:

  “好,那就這麼辦吧。事不宜遲,我們就趕快乾起來!”

  “那麼伍長髮呢?”

  “我彷彿見他到廚房去了。”

  “好,那請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就找他去!”


  趙軍需官向着廚房走來,快到門邊的時候,忽然聽見那裏面有人在掙扎的聲音,接着是一個女子好像蒙在棉被裏的恐怖的聲音:

  “你放我!我要喊!”

  “你喊!你喊出來,大家都不好!你說你和吳剛是怎麼樣的!”

  “放我!”

  趙軍需官暗暗吃了一驚:

  ——哼,這些混蛋膽敢在公館裏這麼胡鬧!

  但立刻他的心裏晃然明亮了一下,覺得要這樣纔好,事情就更好辦了!他一直就闖進那昏暗的廚房去。

  伍長髮和秋香立刻恐怖地分開了,好像一對殭屍似的直立在那兒。趙軍需軍官一走上前來,秋香的臉羞得埋了下去,恨不得地下裂開一條縫鑽了下去。伍長髮恐怖地用手按住盒子炮。

  “不要動!”趙軍需官用手一指說;隨即掉過臉來望着秋香。“你還站在這裏幹什麼?”

  秋香好像才醒了轉來似的,一溜煙就跑出去了。

  伍長髮和趙軍需官兩個就面對面緊張的望着。伍長髮恐怖地想:

  ——完了,我這回可完了!

  趙軍需官冷笑了一下。他爲要看出他這一聲冷笑的效果來,就緊緊的把他望着。果然伍長髮的身子發抖了。

  “我問你,”趙軍需官帶着沉靜的鐵似的聲音說。“旅長待你怎樣?”

  “我錯了!軍需官!”伍長髮的聲音發抖了。

  “不,我問你,旅長待你怎麼樣?”

  “我錯了,軍需官!旅長待我很好。我錯了!”他把兩手捧在胸前打起拱來了。

  “我平常待你怎麼樣?”

  “軍需官,我錯了!軍需官待我很好。”

  “可是你既然想秋香,你爲什麼不向我說?”

  伍長髮又是驚疑,又是害怕,只是連連作揖,哀求道:

  “軍需官,沒有,請你不要講……”

  “哼,你還瞞我。”趙軍需官笑了一笑說:“你同吳剛兩個都在爭奪她,是不是?”

  “軍需官,那是吳剛……”

  “算了吧,剛纔還親眼看見的!我往常還以爲你是好漢!好漢做事就好漢當,這有什麼?”

  伍長髮越加莫明其妙了。他只是恐怖地覺着:

  ——完了!唉,媽的,要不到好一會就完了!

  “軍需官,”他抖着聲音說。“請你念其我家裏還有一個七八十歲的老母親,她完全要靠我侍奉她,請軍需官……”他記起趙軍需官的老太太常常在旅長面前說起軍需官是很孝的,於是想用孝去打動他了。

  “哦,你還有一個老母親。你有老婆嗎?”

  “軍需官,你曉得,我沒有。”

  “你要不要老婆?”

  “軍需官,我不敢。”

  “嗤!怎麼老婆都不敢要!你這漢子氣到哪裏去了?”

  “……”伍長髮簡直髮昏了,說不出話。他恐怖地想:

  ——唉唉,這簡直是貓兒耍耗子!你要吃就吃了吧!

  “你喜歡秋香麼?”

  “軍需官,我不敢。”

  “你不要這樣說,”趙軍需官嚴正的說。“我是在給你說真話!那麼我問你,你既然不喜歡秋香,你爲什麼要調戲她?”

  “……”

  “你既然調戲她,這就可見你是喜歡秋香。對不對?”

  “……”

  趙軍需官見他沒有話說,知道他完全墮入恐怖中了。他於是笑一笑,說道:

  “你知道我爲什麼今天忽然在這廚房出現麼?”

  “……”

  “喂,我問你,你怎麼不回答呀!”

  伍長髮發抖的說道:

  “軍需官,我不知道。”

  “那麼,我告訴你,吳剛已把你告了!”

  伍長髮立刻非常恐怖,但同時憤怒了起來,說道:

  “軍需官,這完全是吳剛害我的!因爲我昨天曾經在這廚房把他們捉到過!”

  “哈,原來你們是這樣的!現在我問你,你試預先想想看,旅長對這事會怎麼辦?”

  伍長髮沉默了一會,哀求道:

  “軍需官,請你救我……”

  “不忙,我問你,你想旅長會怎麼辦?”

  “是,旅長會要槍斃我的!軍需官,請你念其我有一個七八十歲的母親……”

  “那麼現在我就問你,我平常對你怎麼樣?”

  “軍需官對我很好。”

  “那麼我給你說,你的事情,是剛不久吳剛出去的時候向我講的。我因爲念其你平時對我還有許多好處,我纔沒有向旅長講,先跑來找你。你懂麼?”

  伍長髮頓時輕鬆了一些,連忙深深的作了幾個揖說道:

  “謝謝軍需官。”

  “你不忙謝,事情還沒有完結呢!”

  伍長髮立刻又嚇一大跳,身上的汗毛都又根根倒豎起來,恐怖地把他望着。

  “現在還是讓你自己想想吧。”趙軍需官又說道。“你想吳剛既然告訴了我,難道他就不會在旅長面前告你麼?”

  “那麼我也告他!”

  “可是到那時你也完了!”

  “軍需官,請你救我。念其我……”

  “那麼你既然要我救你,你只有依我一個辦法。”

  “軍需官,隨什麼辦法,我都依得。我已是軍需官的人,軍需官吩咐我就是了。”

  “好,那麼你只有把他除掉!”

  伍長髮立刻又慌亂了,全身的熱血都集中到腦上發麻的奔騰起來。

  “你要知道,我爲你打算,就只有這麼辦。只要你做得好,我絕對替你守祕密……”

  ——哦,他這麼逼着我,是在要利用我除掉吳剛。好,就這麼幹了也好!——伍長髮這麼一想,頓時覺得恐怖完全從他身上偷跑了,換來了另外一種可怕的緊張。

  “你相信麼?”

  “軍需官,相信的,”伍長髮趕快高興然而緊張的說。“軍需官叫我怎樣我就怎樣。”

  “不,不是我要你怎樣,我不過是爲你打算,你懂麼?好,你把耳朵拿過來一點,我來向你說……”


  趙軍需官打廚房裏跑了出來,見吳剛已回來了,他向伍長髮丟一個眼色,就約着張副官長向旅長房間走來了。那房裏已點着煤油燈,玻璃窗上映着明亮的黃光。快到門口的時候,就聽見太太抽搐着的訴說聲,和旅長憤憤的喊聲。他兩個又只得停着腳步了。只聽見旅長在踏凳上頓着腳喊道:

  “唉,你盡跪着幹什麼呀!起來!”

  “你不要辭職了吧!”太太的哭聲。“我求你。人家都在謀害你,你倒辭職!”

  “起來起來,你別管我的事!”

  “你別辭了吧!你答應我吧,你答應我纔起來!你看你一辭了,我們就要受人家的欺負了!”

  旅長又頓了一腳:

  “唉唉,你們簡直要把我弄得發狂起來了!”

  張副官長看了趙軍需官一眼:

  “怎麼樣,我們等一等再來嗎?”

  趙軍需官沉吟了一下,立刻又堅決的說道:

  “不行,我們還是進去吧,時候已經到了!”

  張副官長於是鼓起勇氣喊一聲:

  “報告!”

  停了一會兒,一陣腳步的聲音之後,旅長才回答一聲:

  “可以。”

  兩個就進來了。

  旅長鐵青着一張臉坐在牀沿上。太太坐在他的身邊,在拿手帕擦眼睛。

  “去給我擬的電稿怎樣!”旅長冷冷的說。

  “旅長,”張副官長嚴重地湊前一步說。“我剛剛出去,就碰到軍需官,他說今天街上的謠言多極了!”

  “什麼謠言?”這證實了剛纔太太的話,旅長緊張的睜大眼睛了。

  “報告旅長,”趙軍需官也湊進一步垂着手說。“是這樣的。聽說第二連恐怕要搶恆豐祥了!四鄉也有不穩的消息……”

  “什麼?”旅長把牙齒咬起來了。

  “照這情形看起來,這明明是吳參謀長他們的煽動……”

  “哼,煽動!”旅長頓時憤怒起來了,恨不得立刻抓起那般人來。但他又竭力鎮靜着,同時想:

  ——恐怕你們也給我作了不少的惡!我不幹了!我也爲你們這些不中用的人受得夠了!反正我已經有了十幾萬……

  趙軍需官見旅長只是“哼”了一聲掉過臉去,他便趕快轉過臉來望了張副官長一眼。

  “旅長,”張副官長又鼓起勇氣說道。“在這樣緊急的時候,辭了職恐怕不大好吧?今晚上就簡直過不去,……譬如一個叫化子,如果丟了棍子……

  突然,門外一陣腳步聲和人聲騷亂起來了。

  “抓住他!抓住他!”

  “把槍拖下來!”

  “抓住他!”

  幾條洋狗同時汪汪的叫着跳起來了,立刻起着一陣緊張的混亂,就像要向房間衝來。

  太太嚇得臉色慘白,張大一對恐怖的眼睛躲到牀角去。旅長順手在枕頭邊抓起那隻手槍來。張副官長趕快跑到旅長身邊護着旅長。趙軍需官在壁上取下一把大刀來,勇敢的衝向門口去。只見伍長髮和別的幾個馬弁已從吳剛手上拖下一隻手槍來,把他的兩手背剪起來了。吳剛在燈光下蒼白着一張臉跳着喊起來了:

  “你們把我抓住幹什麼?!”

  “哼,你狗東西!”一個馬弁就咵的打了他一個嘴巴。其餘幾個馬弁想着他平日的驕傲,也都在他背上腦上亂揍一氣。

  旅長提着手槍,蒼白着臉衝到門口,厲聲地喊道:

  “幹什麼!”

  “刺客!抓住刺客!”幾個馬弁異口同聲的說,就把吳剛推送到面前來。

  趙軍需官張副官長和太太簇擁在旅長的背後。趙軍需官驚慌似的喊道:

  “喝,陰謀!一定有陰謀!”

  旅長提起腳來就在吳剛的肚子上踢了一腳。張副官長也跑去給吳剛一巴掌:

  “嚇,好大膽!”

  吳剛痛苦地痙攣着臉,滿口流出血來。他大聲地喊道:

  “冤枉呀!旅長,冤枉呀!是伍長髮叫我把槍送進來的!他們都把我抓起來了!”

  他的兩眼涌泉般滾出淚水來了。

  伍長髮在他背上很兇一拳:

  “你別胡說八道!亂攀誣人!你看這槍裏還有子彈!”

  “你叫我繳上來的!”

  伍長髮筆挺的站在旅長面前,垂直兩手說道:

  “報告旅長!剛纔吳剛鬼鬼祟祟的跑回來,部下就曉得他有些不對了。趕快把旅長的命令向他說,叫他把槍繳下來。我把槍擺在牀上,把子彈點清裝在子彈帶裏的時候我回頭再來看盒子,可是盒子是空的,吳剛也不見了。我驚慌起來,這是他們大家都看見的,我們就一起跟着追進來,就看見他拿着這手槍在向旅長的房門走來,旅長你看,這手槍裏還有子彈!”他捏着手槍一拉,就從槍槽裏跳出一顆子彈,接着又拉出一夾子彈來。

  吳剛恐怖地慘白着臉哭喊道:

  “旅長,冤枉呀!是他叫我送進來的!他說旅長叫我拿上來的呀!”

  伍長髮向着那幾個弁兵一指:

  “我們問他們看,是不是他們親眼看見的!你別亂咬!”

  旅長又向吳剛的肚子踢了一腳,向着臉孔打了一拳,厲聲的咆哮:

  “你狗東西!給我撐起來!”他同時心裏恐怖地想:——唉,好危險呀!就在我的身邊!

  趙軍需官趕快搶着向一個馬弁說道:

  “趕快把大門關起來!恐怕走漏消息!”

  一個弁兵跑去關了門。伍長髮跑到廚房去拖出一根四尺長拳頭那麼粗的柴棍來。兩個弁兵就把吳剛拖翻到地下,一個用手按緊他的頭,一個抓緊他的兩腳拖成一字。伍長髮手執柴棍蹲在吳剛的屁股邊,望着旅長。

  旅長頓了一腳,喝聲:

  “打!”

  伍長髮便高舉着柴棍向吳剛的大腿直打下去。吳剛就像殺豬似的嘶聲叫了起來:

  “啊呀!旅長呀!我的媽呀!是他們害我的呀!……”

  柴棍在他兩腿上發瘋般不斷起落,柴片柴屑在空中飛濺,伍長髮沒有數數,滿臉流汗地直打下去,只聽見咵咵咵的聲音。

  “啊呀!旅長呀!冤枉呀!……”

  趙軍需官走到他的腦袋邊說:

  “你說呀!誰叫你來行刺的!是參謀長麼?”

  “不是呀!哎喲哎喲,我的媽呀!……”

  “着實打!”旅長憤怒的跌着腳喊。“着實打!”

  伍長髮更加緊打起來了:咵咵咵……那大腿的褲子上濺出鮮紅的血來,血染着柴根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張副官長用腳在吳剛的耳邊踢了一下:

  “你怎麼還不說!要把你打死了!”

  “哎喲,副官長,是他們叫我的呀!哎喲哎喲……”

  趙軍需官趕快問:

  “他們怎麼叫你的?”

  “軍需官呀!你救救我呀!是他們叫我把槍拿進來的呀!……”

  “是他們叫你來刺的麼?”

  “不是呀!哎喲哎喲……我的媽呀!”

  “!”趙軍需官在地上頓了一腳。“你又裝瘋!”

  “着實打!”旅長頓了一腳,厲聲的喊道。“着實打!”

  柴棍又更加緊的起落起來了。吳剛痛得用牙齒去咬地板,哭着,號着,聲音漸漸嘶啞,漸漸低下去了。

  “你快招呀!”張副官長又踢他一腳,說。

  吳剛沒有聲音了,就只在聽見在這肅靜的堂屋裏柴棍打在大腿上咵咵的聲音。

  張副官長慌張地看了趙軍需官一眼:

  “恐怕死了吧?”

  “裝死!趕快拿點水來噴他一下。”

  一個弁兵去拿出一碗冷水來了,從他頭上直淋下去。一會兒,吳剛又才叫了起來,他已覺得受不下去了。只覺全心肺都翻攪過來了。

  “你快招!”

  柴棍又不停的在他大腿上打起來了。

  “哎喲哎喲……我招就是了!我招就是了!……”

  伍長髮把柴棍停了一下。

  吳剛緩了一口氣,說:

  “是伍長髮叫我拿進來的……”

  “!”趙軍需官頓了一腳。

  伍長髮又打起來了。

  “好,好,我招我招。是參謀長叫我來的。”

  “他叫你來做什麼?”張副官長問。

  趙軍需官趕快搶着:

  “是叫你來行刺麼?”

  “是的。”

  趙軍需官同張副官長趕快緊張地看了旅長一眼。旅長暴跳起來,着着實實踢了吳剛的腰部幾腳:

  “哼,你這狗東西!你這狗東西!”

  “他們幾個人叫你來行刺的?”趙軍需官逼進一步問。

  “只是參謀長。哎喲,我的媽呀!……”

  “不止吧。你剛纔回來的時候,參謀長公館裏有些什麼人?”

  “有錢祕書,周團長,李參謀,劉連長,沈軍醫,他們幾個……不不,錢祕書說他打電話去了,還沒來。”

  “給誰打電話?”

  “給司令官。”

  “他們誰去找過商家沒有?”

  “不知道,只有沈軍醫官去找過宋保羅。”

  “哦哦,今天誰去把柯牧師叫來的?”

  “是沈軍醫官。”

  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覺得一切都明白了,趕快擡起臉來緊緊望着旅長。

  旅長緊張的感到:

  ——唉唉,好大的陰謀呵!好,這也怪不得我了!我只有把我的毒辣手段拿出來了!

  他橫着兩眼左右看了看,叫道:

  “押下去!”

  隨即他把右手一舉就下命令了:

  “副官長!你此刻馬上去全城給我戒嚴!同時派一連人到參謀長公館去把所有的人抓來!”

  “趙軍需,你趕快給我向司令官打個電話去!”

  ——唉唉,我已經逼着騎到虎背上了!——旅長憤怒地但痛苦地想。——可是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虎背呀!唉唉,管他媽的,事情到了哪一步再說哪一步的話!

  他把趙軍需官叫到身邊一點嚴厲地問道:

  “你看這些馬弁中,還有誰是可疑的麼?”

  “旅長,我不大清楚,我去調查一下。”

  旅長轉身就到房間裏來了。他坐在牀邊,痛苦地把兩肘支在膝上,兩手抱着頭。太太悄悄坐在他旁邊。

  忽然一羣洋狗又在窗外汪的一聲,亂跳亂吠起來了,震得地板轟隆轟隆價響。一個人在驚叫着。形成一陣騷亂。

  太太驚叫一聲,用手按着胸口。旅長慌忙抓起手槍,躲到門後,把槍口緊對着門口。心怔忡地別別別的亂跳,兩眼緊張地望着,只等那誰一衝進來就給他一槍。他把耳朵也緊張的豎着。

  只聽見秋香銳聲的喊道:

  “黃寶!黃寶!你們瞎了嗎?”

  同時那羣弁兵在羣狗亂叫聲中跑來了,一陣吆喝,狗們才跑了開去。太太立刻跟着旅長衝到門口,很兇的向前一指:

  “哼!這秋香也在幹什麼?”

  這句話好像提醒了旅長,他於是憤怒的拿手槍一指,吼道:

  “給我搜!”

  十幾個弁兵馬上圍着秋香七手八腳的在她身上亂摸起來。秋香嚇得面如土色,全身直髮抖。摸了一陣,並沒有什麼東西。

  “給我押起來!”旅長大聲的喊道;心裏同時恐怖地想:

  ——唉,好可怕呀!就在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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