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苗季第五章


  旅長昨晚在牀上翻來覆去的,到了聽見鐘鳴了十二下才漸漸矇矓睡去。忽然,禮拜堂召喚人們去做禮拜的銅鐘大聲響了起來,咚嗡咚嗡地震撼他的耳膜,他才驚醒轉來了。一睜開眼睛,只見滿屋都是耀眼的陽光。方桌上零亂的酒瓶和玻璃杯都閃射着白點的光芒。他立刻又閉住眼睛。昨晚上那門外邊唏呼唏呼的暗泣聲,又在他的耳裏響起來了。記得那聲音是差不多很久很久才漸漸離了開去,遠遠的消失在那門外的黑暗中。他心裏覺得非常難受起來。

  他坐起來了,偏着臉,呆呆的看着窗外那遠遠的山峯出神。靠着那一帶山邊的村裏,他有着許多水田和沙地。那都是這二太太經手買下來的。二太太還說將來靠着小河邊恆豐祥老闆的莊子附近選一片地來蓋它一幢半中半西式的房子,花園,池子,亭子,九曲迴廊,……腦子裏一閃現出這些有着無限豐美的景象,他更覺得自己昨晚上的那些舉動究竟是太固執一點了,他想:——我雖然有了幾十萬的財產,大太太是從來想不到這些的,她究竟是貧家小戶出身,而且臉子也不好看,是一個凸額頭凹眼眶的女人……

  往常這時候,早已聽見二太太在堂屋裏指揮女僕丫頭們的聲音了:

  “王媽!你這揩的什麼臺子呀!灰塵都還有!”

  “秋香!快把燕窩蒸好來!”

  “吳剛!你還不快些去把旅長的煙桿燙了嗎!”

  一時間,人們的腳步就忙亂的響了起來——這是一種音樂,是一種家庭特有的融和氣象的音樂呵!

  他現在側着耳朵一聽,房外邊還是靜悄悄的,靜得連蚊子聲音都沒有。

  他覺得有些無聊了起來,好像靈魂上突然缺少了一種什麼東西,空虛了一大塊,隱隱覺得這融和的家庭就會黯淡了下來似的。

  ——自己已經快五十歲了,一個融和的家庭是必要的。——他想着,覺得自己還是到她房間去一下的好。但立刻他又自己剋制住了。

  ——不行!那她會高傲起來的!一個堂堂的旅長去俯就了她,那不成了笑話麼?

  他故意很響亮的在喉管底裏呼一聲痰,響徹了整個的院落。是才聽見房外邊的人們忽然騷動起來了。

  “呵,旅長起來了!”有誰輕輕的說。

  秋香端了一盆洗臉水進來放在洗臉架上的時候,他問:

  “太太起來了麼?”

  秋香端正的站住,垂頭答道:

  “還沒有。”

  秋香那帶着羞怯的豐滿的臉,血色很好的紅的兩腮,嫵媚的兩隻眼睛,以及那一個肥大的富有誘惑性的屁股,把衣服繃得緊繃繃的。在陽光下更顯得她的美麗。

  ——那屁股確要比太太的大些。——他想,——據說那是宜男之相。但太太卻有着非常大的醋勁!——他頓時又覺得太太討厭起來,而且覺得那擦了粉的臉也沒有這自然的臉子好看。

  “旅長,副官長來了很久了。”秋香羞怯的說。

  ——那嘴脣動得多麼好看。——旅長凝神的想,眼睛直盯住她那嘴脣。

  秋香急得滿臉飛紅了,紅得就像一朵桃花。

  “秋香,你再來看看我這腳上擦傷的一塊皮,看看。”

  秋香看見這威嚴的旅長頓時擺出那種尷尬的樣子,她知道這老傢伙又在打她什麼主意了。她急得一面走過去,一面趕快說:

  “旅長,副官長來了,有要緊事要見旅長,等了很久了!”

  旅長這才從夢境裏拖了出來似的,睜大一對眼睛。

  “副官長來了麼?”

  一種緊張的觀念立刻又把他捉住了。部隊的事,那早已成了他習慣上的重要的大事,這副官長這一個概念在他的腦子裏立刻全盤盤據了,秋香什麼的早又拋出了他的腦子圈外。

  “那麼,請副官長來吧。”


  張副官長在門口喊一聲:

  “報告!”就進來了。

  他見旅長正在洗臉盆裏水淋淋地擰出毛巾來洗臉。

  “旅長,早!”

  旅長的鬢邊,耳根和頸上堆滿了螃蟹吐的口沫似的肥皂泡。他一邊拿毛巾兜着水沖洗,一邊說:

  “今天已經不早了,我昨天到鵝毛山去回來太疲倦了。”

  張副官長站在方桌邊無意識地拿起酒瓶來看看,一面掉過臉來微笑的說:

  “旅長去看那地方好吧?我記得那裏是依山傍水的吧?是吧。我從來還沒有看見過那樣好的風水。”

  旅長沒有回答他,因爲他正拿牙刷插進嘴裏去。洗完了之後,他用兩手把身上的衣服拍拍,然後說:

  “我看,那地方倒很像我們的家鄉。”

  “哈哈,不錯!不錯!”張副官長立動着嘴邊的一圈鬍子笑了起來。“那地方確是非常像我們的家鄉。簡直太像了,是呀,我是說我在什麼地方看見過呢!那裏也有一道卷洞的石橋,是吧?”

  吳剛端進一碗燕窩湯來了。

  旅長一手接過碗,一手接過湯匙,向張副官長笑道:

  “請。”

  “旅長,請。”張副官長彎一彎腰,微笑的說。“我已偏過了。”

  旅長喝了一匙湯之後,看着張副官長這態度覺得很高興。想不到大家在少年時候同着一塊玩耍的孩子,現在自己竟在他之上。他於是快活的說道:

  “那裏也有一道卷洞的石橋。我昨天晚上不知怎麼忽然記起我們小孩子時候的事……”

  “旅長的記性真好。”

  “我記得我們在月地裏偷偷拿着網兜下河去的事,月亮下的草地白濛濛的……”

  “哈哈,旅長的記性真好。”

  旅長兩口喝完湯,也笑了一笑,然後說:

  “我記得你有一回拿網兜絆了我的腳一下,我就跌一個跤子……”

  張副官長的臉頓時紅了起來,趕快笑道:

  “旅長,那時我真不知道自己會那樣傻,真是該死!那時候我真是太糊塗了!想不到旅長還記得。”他心裏非常慚愧,但同時卻也高興旅長記起了這些事。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旅長仍然微笑的說。“想不到時間過得真快。你我都快是五十歲的人了!”

  張副官長的臉色忽然嚴重起來,走到門口邊向門外看看,然後走進來。

  旅長皺一皺眉頭:

  “你看什麼?”

  張副官長笑一笑說:

  “我看有人在外邊沒有。旅長,我看我們旅部守衛的第二連還是調開的好。”

  “什麼事?”旅長忽然吃驚了,緊張的望着他。

  張副官長移進旅長的身邊一點,悄聲說:

  “旅長,最近第二連的兵士壞極了!爲了欠餉的事情,他們裏面在伏着可怕危險呢!”

  旅長吃驚地兩眼不動的望着他,眼光顯得非常銳利。

  “昨天晚上,”張副官長又說下去。“我的勤務兵來向我說,昨天王營長向他們訓話了之後,他們在背地裏亂罵。這事情本來我昨天下午就親眼看見過。我曾經責罰了他們。不過,據說他們在罵着趙軍需官把錢拿去買田去了呢!”

  旅長非常憤怒了,但他鎮靜着,嚴厲的說道:

  “這是誰傳出去的?”

  “現在我還沒有確定的調查出來。不過,旅長對於身邊的馬弁們要注意一點纔好,尤其是那吳剛……”

  “哼,”旅長從鼻孔冷笑了一聲,立刻非常憤怒的就要叫吳剛進來。

  “旅長,請你息一息怒。”張副官長嚴重地說。“還有別的消息呢!今天早上王營長慌慌張張跑來向我說,有人說吳參謀長要當補充團長了!他問我知道不,我真猜不透這是從哪裏來的消息。不過據我看,大概不爲無因,因爲昨晚上李參謀醉了回來,口裏面又唱又笑的,這是這一兩個月來不曾見過的。……”

  旅長捏起拳頭,越加憤怒了,兩隻眼珠挺了出來。

  “吳參謀長昨天晚上到了沒有?”

  “已經到了。”

  ——哼,這禍害竟已到了!——旅長的腦子裏忽然這麼閃了一下。

  張副官長掉過頭去向背後望望,見門口那兒沒有什麼人,又趕快掉過頭來悄聲說:

  “聽說昨晚上錢祕書周團長他們在他公館裏密談了一夜。”他一提到周團長,心裏非常的不舒服:“他那團長的位置從前還該我的!”這一句好像鐵爪似的緊緊把他的思想抓住。他於是再着重的說道:

  “周團長最近是太跋扈了,昨天還發了趙軍需的脾氣!”

  旅長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發青,鐵緊的閉了嘴。他想:

  ——這幾天對老錢的到來,自己是太不小心了!也許從司令官那兒帶有什麼祕密來的吧?司令官最近和我是太彆扭了!什麼他都要抓過去!而吳參謀長周團長這些人……唉唉,太太的話究竟是對的!

  他覺得很可惜昨晚上回來的時候,沒有好好聽完太太的話,自己就咆哮起來。

  ——大概太太還有些什麼嚴重的消息吧?

  他憤怒的在桌上擊下一拳,嚴厲的說道:

  “哼,補充團的事情,我已經決定了的!我昨天叫你去叫王營長準備起來,你給他講了麼?嗯?”

  “已經講過了,旅長!”

  “那麼就這樣辦吧。”旅長把右手舉到桌上來,開始下命令了。“限今天下午把第二連調出去,但先把軍風紀給他整頓一下。把第一連調回來守衛。”

  “是,旅長。”張副官長彎一彎腰說。

  “把餉先發一部分給他們。”

  “是,旅長。”張副官長隨即皺着眉頭。

  “旅長,只是那兩筆官產還沒有繳來。”

  “爲什麼?”

  “聽說李參謀他們要想幫忙要求一下。”

  “胡說!”旅長把拳頭在桌上一打。“如果再不繳來,給我馬上押繳!”

  “是,是是。”

  旅長看着自己擺在桌上握着的拳頭——是一個多毛的鐵實的拳頭,一個握有雄厚兵力和生死大權的拳頭。可是自己好久沒有發威,在這拳頭裏所握着的力量,竟至腐敗或甚至在周圍分裂起來了!

  ——是的!我一定要把我的力量握緊起來的!——他這麼想着,拳頭就更加握緊了,指頭的骨節都發出格格的響聲。


  吳剛兩手在胸前捧着兩個裝璜很好看的盒子站在門口立正,說:

  “報告旅長!參謀長來看旅長來了。這是參謀長給旅長送來的鹿茸和燕窩。”

  旅長沉着臉說道:

  “給我請到客廳去!”

  他立刻站了起來。吳剛以爲旅長要看禮物了,趕快高興的把盒蓋揭開來。但旅長瞪他一眼就走出去了。經過太太房門口的時候,只見太太站在門口裏邊,在繡花軟簾縫那兒現出她那雙紅腫的眼睛,一手捏着手巾蒙在發嘔的嘴上。他趕快把眼光掉開,因爲他心裏感到些微的難過。客廳是一個滿月形的圓門,門兩旁排列的兩盆珍奇的他所歡喜的外國種的龍爪菊花,(那是鼎泰綢緞莊的老闆送來的。)但今天都在他的眼裏忽然失去了光彩。他一走到門邊,只見坐在煙榻右邊的一排椅子上的吳參謀長立刻站起向他迎出來了。

  “旅長!早!”吳參謀長點一點頭微笑的說。

  旅長勉強裝着微笑,點一點頭,立刻又沒有表情地喊道:

  “馬弁!拿茶來!”

  吳參謀長的心裏暗暗吃驚了一下:——怎麼呢?旅長今天第一次看見我怎麼就是這樣呢?難道真是因爲和太太吵了的緣故麼?但他從來和太太吵是一回事,和我見面時又是一回事。唉唉,莫非是趙軍需官已說了我的壞話了麼?也或者昨晚上和錢祕書周團長的事情他已知道麼?

  這些紛亂的疑問,在他腦子裏很快的一閃,他不禁戰慄了一下,但他竭力鎮靜着,仍然保持着不慌不忙的態度笑道:

  “聽說旅長要大喜了。”

  “是的。”旅長簡單的回答,大家就隔一個茶几在椅上坐了下來。停了一會,旅長才說道:

  “你辛苦了!”

  “哪裏。”吳參謀長點一點頭說。

  兩個都保持一種莊嚴的態度,互相對望着。但相互間都在推測着對方的舉動和態度。馬弁們進去忙了一通,擺兩碗蓋碗茶放在茶几上,給他們點燃長煙杆的葉子菸卷。兩個都就含着煙桿,用嘴叭着,吹出青白色的濃煙,來打破面前的沉默。

  吳參謀長一面叭煙,一面想:

  ——看情形今天不但不好問那禁菸的事情,連宋保羅的事也還是不談的好!

  他忽然煩惱地記起李參謀向他說的,趙軍需官常常對着別人提起自己和江防軍的事情;那麼這回又去了來,那更是給他破壞的好機會了!

  ——是的,說破的鬼不害人,我倒莫如給他一個硬上!——他這麼決定着,從嘴裏抽出煙桿來,笑道:

  “旅長,我這回回家去曾經會見江防軍的黃旅長……”

  旅長把煙桿子抽出嘴停在下巴邊,冷冷地笑一笑:

  “那很好。那是一個全省馳名的鋼甲旅長。”

  “他託我問候旅長。”

  “那很好。大概我上半年沒有把他捉住的緣故吧?”

  吳參謀長見旅長雖然冷冷的,但覺得已把他的話引起來了。應該抓緊這機會,把他的興趣引到自己這一方面來,那麼許多事都就好進行了。他於是乘勢叭一口煙,吹出青白色的濃煙來,微笑的說下去:

  “他向我講起那次戰爭的情形來,確是非常的有趣。”

  “怎麼樣?”

  “那是這樣的,”吳參謀長用一個手指在茶几上一點,同時注意的看了旅長一眼,看他的態度是否已在改變。“他對旅長非常的佩服。他說,他自從和戰爭結了因緣以來,幾乎在全省橫衝直闖。但闖去闖來,闖得無聊起來了,因爲他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敵手。旅長,這倒是一個有趣的人物。”

  “有趣。”旅長冷淡的說。

  吳參謀長怔了一怔,仍然接着微笑的說下去:

  “他說,終於他是碰着高強的敵手了!上半年在挖斷山那一次,他在最前線督戰,旅長也在最前線督戰。他一手提着大刀,一手拿着手槍,誰要是退下去,遠的就給他一槍,近的就給他一刀。他說,可是士兵們終於崩山倒海似的退下來了,他什麼也攔不住了,一個身邊的馬弁向他說:‘旅長,趕快走!敵人已經衝來了!’他一刀就把弁兵砍倒在地上。可是就在那時候,不知從哪裏來的,只見一個穿着兵衣服的人提着手提機關槍的,背後帶領着十幾個弁兵,——那就是旅長。”他鄭重的看了旅長一眼,旅長的兩眼在緊張的睜大起來。他於是更加鎮靜的說下去。“他見旅長已經衝到面前來了,看看只有十來步光景,他慌得丟了大刀,兩個弁兵把他扶上馬背,才逃走了。”

  這給他描出來的過去那轟轟烈烈的景象,在旅長的眼前重現出來了。旅長頓時感到了緊張,興奮,一種威名和權力的感覺在他的腦子裏明確的擴展開來。覺得這面前的吳參謀長究竟渺小得多了。聽他說到最後的時候,他忍不住笑一笑,含着煙桿噴出白煙說道:

  “那一次把他活捉着就好了。”

  吳參謀長也微微笑了一笑,鎮靜的說:

  “旅長,他真佩服得你了不得呢!他說在戰爭中只有旅長是他的知己。我自然也代表了旅長問候了他。”

  旅長點一點頭,臉上沒有表情地又叭起煙來。

  吳參謀長看了他一眼,暗暗吃驚着:“唉,今天這形勢大概有些不大好!”他在肚子裏盤算着也默默的叭起煙來。

  大家都又沉默了。停了一會兒,旅長掉過臉來道:

  “錢祕書到這裏來了,他向我說他是提款來的。他來會過你麼?”

  吳參謀長吃驚得汗毛都倒豎起來,“唉唉,果然他已知道了,”但他仍然竭力鎮靜着,趕快微笑的答道:

  “已經來會過我了。我本來昨天晚上一到,馬上就要過來看旅長的,就因爲他來了,又弄得我走不成。”

  他說完,開始覺得這一種硬上的辦法很妥當,但隨即他又覺得不妥當了。因爲他看見旅長只是含着煙桿沒有表情的點一點頭。


  他兩個約着一塊上旅部去。立刻十幾個掛好盒子炮的弁兵都在門邊一字兒屏列着伺候。七八條高大的黃的和白黑花的洋狗在天井邊站了起來。兩個的臉一點表情也沒有,莊嚴地一走出來,洋狗們就爭先恐後的向外面跑去了,一面跑一面汪汪的叫着。弁兵們在他兩個後面緊緊的簇擁着。

  旅長忽然停着腳步了,大家都一斬齊的停住。

  “伍長髮!”旅長喊道。

  伍長髮趕快從弁兵羣裏跑了出來,立正,使勁的挺着胸脯,垂着兩手。

  “你去給太太請醫生去。”旅長沉着聲音說。“你叫秋香記着把藥熬給太太吃。”

  旅長一說完,又走起來了。弁兵們都帶着嫉妒的眼光看着伍長髮走了開去,大家又簇擁着旅長和參謀長走出來了。

  到了門口,門房垂手立在旁邊,衛兵舉槍行禮。一乘綠紗窗的拱竿轎子和四個穿了滾紅邊短衣褲的轎伕在階沿下伺候着。

  洋狗們在街心汪汪的叫,街上的行人都趕快向兩邊躲開,遠遠站在屋檐下,緊張的看着那從高大龍門裏擁出來的旅長參謀長和弁兵們。附近一帶店鋪裏的夥計們都立刻停止了工作,三三五五的隔櫃檯伸出臉來。在一家雜貨店的門檻裏,一個小孩扯着他祖母的衣襟,嚷着要看,因爲門外邊站滿的人把他遮住了。祖母嚴重的伸手握着他的嘴:“不許叫!大人會打人的呵!”

  一個光頭的小學徒剛由街心向豬肉店跑回,忽然那羣洋狗汪的一聲猛撲過來,他嚇得趕快逃上階沿,一面揮動兩手自衛着,一腳幾乎踢在狗的身上。肉店老闆嚇得胖臉都發青了,趕快從肉案跳了出來,給那學徒拍的一耳光,就抓着他的耳朵拉回店去,一路責罵着:“哼,你尋死麼!你要給我闖禍麼!”

  滿街的陽光都也頓時黃閃閃的緊張了起來,屋檐吹下一口風來,着地捲起一股灰塵,更加重了眼前烏煙瘴氣的嚴肅的空氣。

  吳剛跑到轎邊來,扶着轎前傾斜的轎竿。但旅長看也不看,就和吳參謀長在街心走起來了,他竭力向前走一步,使吳參謀長稍稍跟在自己的肩後。弁兵們都擁在他兩個的後面,在街心一字兒橫排着走。轎伕們則擡起空轎在後面跟着。

  洋狗們在前面開道,汪汪的一路跑去,街心走着的人們都陸續向兩邊躲開;一個斷了腿的叫化子也顧不得腿痛,慌忙爬上階沿去。旅長昂起頭,腰骨筆直的走着,心裏感到一種充滿了嚴肅的權力的痛快。他從眼角梢忽然發覺了吳參謀長和自己快並肩了,他就把步子稍微大一點,仍然保持着一個稍前一個稍後的距離。

  洋狗們快到旅部就慢起來了。旅部門口的衛兵們一見洋狗,便立刻整起精神,把凹下去的胸部直直的挺了起來。旅長和參謀長一到門外,便聽見一聲響亮的口令:

  “敬禮!”

  兩個站在旁邊的號兵便吹起三番敬禮號來:

  “大達,達大達,大達低,低達低,大達低低達大大,低達大,達達達,……”

  在口令聲和號聲裏,衛兵們一斬齊的舉起槍來。

  在天井中的士兵們,正在搶奪着一顆蜂窩,成羣的黃蜂在他們的頭頂上嗡嗡亂飛,大家伸出無數的手在趕打着,但一聽見狗聲和號音時,已見弁兵們簇擁着旅長和參謀長在營門外出現了。士兵們趕快向兩邊跑開。一個兵忽然跌了一跤,他慌忙爬起來時,旅長已在天井邊鐵青着一張臉咆哮起來了。他嚇得膝蓋直髮抖,趕快筆挺的站直,垂着兩手。天井兩旁的士兵們都替他捏一把汗,靜靜的筆挺站着。

  旅長怒衝衝的走到那士兵面前了,咵的一聲就給他一個嘴巴。音聲響徹了天井,響徹了每個士兵們的心。那士兵仍然挺直不動的站住,左頰青了一塊,剛剛轉成紅色,旅長又咵的給他一個嘴巴。那塊紅色立刻又變成青色。

  旅長氣得臉直髮青,兩眼鋒利地緊盯住他。就在這當兒,一個蜂子飛來了,全身黃黑色,尖嘴尖屁股,兩翅飛舞着發出嗡嗡的聲音,就在那兵士粗亂的眉毛前,深陷的眼睛前,尖尖的鼻子前上下飛動。那蜂子忽然停在那兵士的鼻樑上了,伸出它屁股尖的針刺直向皮膚刺進去,屁股還動了幾動。那兵士傻了似的,緊緊咬住牙齒,仍然腰骨筆挺的立正,兩手垂在屁股邊不動。那鼻樑上立刻隆起一個皰來。眼眶裏含着淚水。

  旅長石像似的看了他好一會,忽然嚴重的喊道:

  “叫孫連長馬上把全連士兵給我集合起來,我要訓話!”

  天井兩旁的士兵們都覺得那士兵周志高一定是大禍臨頭了。周志高的心也直衝喉頭亂跳,額頭都綻出大顆大顆的汗水珠子來。臉上頓時變成土色。

  孫連長把“軍笛”呼呼一吹,士兵們都慌忙站成一長條的列子。孫連長領着三個排長站在列子的前頭。

  旅長站在弁兵們和吳參謀長的前面。他把右掌握着左掌擺在小腹前,挺着胸,昂着頭,把列子從頭到尾看了好一會,檢查着每個兵的立正姿式。從連長到士兵都惶恐地竭力把自己的胸脯挺出,立得就像一列鐵樁似的。

  最後,旅長舉起一隻手到臉前來,嚴厲的開始了,他的嘴巴好像在咬鐵似的很準確的動着:

  “聽到!”

  天井裏是一片嚴肅的靜,靜得連曬在天井裏的太陽光都不敢抖動。

  “剛纔我打了的這個兵,現在我要立刻提升他當班長!”

  全列子從連長到士兵,以至背後的吳參謀長和弁兵們,個個都感到吃驚,更加緊張起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這一個疑問在每一個人的心上掠過。

  “我要說,我剛纔打了的是我們全軍中的模範兵!本來你們這種亂七八槽的亂跑,是敗壞軍風紀的,個個都應當嚴厲處分。”旅長忽然伸手指着周志高。“可是我剛纔責罰他。他在捱打的時候,連臉都不動一下。隨着一個蜂子飛來在他鼻子上刺了好一會,刺起了一個皰,他連眼睛都不閃一閃,連淚水都沒有,他的立正姿式還是一點也沒有改變。這種精神是值得嘉許的。這是我們軍人的模範。所以我要立刻提升他當班長!”

  他停住了,輪着兩眼看了列子裏每個人的臉孔,看他們究竟感動了沒有。最後,他垂下頭了,兩眼望着地下,好像在思索什麼似的。兩手的指頭交合着擺在小腹前,半面轉過身來踱兩步,停一停,又轉過身去踱兩步。前後的人們都緊張的把他望着。最後,他站住了,昂起頭來,又嚴厲的說道:

  “最近你們的軍風紀是太壞了!從此以後都要整頓起來!本旅長是有眼睛的!凡是隻要好的,嚴守紀律的,我會馬上把他提升起來!只要是我知道。就是兵,我也馬上可以提升他當連長!”他向着前面的列子莊嚴地看了一眼,然後嚴厲地大喊一聲。“聽見哇!”

  一陣斬齊的龐大的吼聲在整個列子裏面應了出來:

  “聽見啦!”

  “孫連長!你馬上把這個兵的公文給我呈報上來!”

  “是!”

  旅長要走開了,孫連長趕快喊一聲“敬禮!”兵士們都斬齊地把右手舉到軍帽檐來。

  旅長點點頭,隨即昂着頭轉過身來,看了吳參謀長一眼,那一眼好像說:你看吧!我的權力!

  弁兵們簇擁着他和吳參謀長就向裏面走進去了。


  列子一解散開來,士兵們等連長和排長們都進屋裏去了,大家都就立刻把周志高圍了起來。都爭着搶到前面來看他的鼻子。

  周志高這回才覺得鼻樑和左頰針刺似的痛了起來。他伸手摸摸左頰,熱熱的,腫得好像發糕,但心裏卻感着一種莫明其妙的高興。

  “噲,周班長!”一個嫉妒的喊道。

  “報告周班長!部下前天也捱了一耳光!”另一個也嘲笑的喊道。

  “報告周班長!我們兩個月的餉請給我們發下來呀!”第三個卻做一個立正姿式,向他伸出手來了。

  塌鼻子的杜佔鰲擠上前來看了他一看,就掉過頭去向人堆後面喊道:

  “喂,王金玉,來看呀!媽的,同是一樣的捱揍,我們卻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媽的,昨天我們怎麼遇見的是副官長,不是旅長呢!?”

  尖下巴的王金玉在人堆後面嘲笑的喊起來了:

  “媽的,去爬你的狗屎吧!別要把你想瘋了!就是個個當班長,也沒有那許多班長給我們當呀!”

  “可是他竟當了班長!”杜佔鰲不服氣的說。

  旁邊有一個插嘴進來了:

  “旅長說還當連長呢!”

  王金玉想起昨天自己白白捱打的事情,心裏有些不服氣,他於是帶着煽動的口吻說道:

  “可是當班長還吃飯不?我們到現在還是一頓也是稀飯,兩頓也是稀飯呀!”

  這一句話,好像鐵爪似的緊緊抓住每一個人的心了。大家都旋風似的掉過頭去,緊緊把他望着。

  有一個弟兄忽然舉起一隻手來說:

  “你們吵雞巴呀!旅長又要說我們不守軍風紀了!”

  這一句話,又好像更大的鐵爪似的把每個人的心緊緊抓住了。大家又旋風似的掉過頭去,緊緊把那腫鼻樑腫左頰的模範兵望着。

  孫連長打連長室走出來了,憤怒的咆哮了起來。士兵們趕快就要向兩邊躲開,他忽然大聲喊道:

  “不準動!”他氣沖沖的向這一大堆兵士走了過來。士兵們立刻又緊張起來了,都趕快端正的垂着兩手,有的還特別把胸脯挺得過火,竟至連小腹也挺了出來都忘記了。

  就在這同一的時候,李參謀忽然也從裏面憤憤的昂頭走出來了,他走到天井邊,就高聲的喊道:

  “孫連長!來我給你說一句話!”

  孫連長立刻叫士兵們“散開。”李參謀卻趕快搖手說:“不必。”大家於是又站着了,見他兩個帶着一種緊張的樣子,都也詫異的把他們望着。

  “孫連長!”李參謀舉起右手來向他一指,憤憤的用着使所有的人都可以聽見的低聲說。“我看見了副官長在寫命令,限今天下午要把你們全連調走了!”

  “爲什麼?”孫連長詫異地然而憤怒地把他望着。“我們住在這裏難道有什麼過錯?”

  “誰曉得?”李參謀攤開兩手來,憤憤的偏着臉,說。“據我看,這中間一定有什麼挑撥!”

  “誰挑撥!”孫連長茫然的憤怒着,現出傻裏八幾的樣子來了。“媽的,老子不捶扁他,算不得人養的!”

  李參謀忽然嚴重地把嘴湊到孫連長的耳邊,悄聲說:

  “你怎麼這麼傻!這不明明是那裙帶軍需乾的把戲麼?”

  “滾他媽的蛋!”孫連長暴怒的吼起來了。“媽的,我說過的,他再拖欠我們的餉,我要肏他屁股的!喂喂,李參謀,今天既然要把我們調走,我們的餉呢?嗯?”

  “不曉得!”李參謀搖了搖頭。故意把聲音講得很響亮地,同時望一望面前的士兵們。“好了,我還有要緊事,我要趕着到宋家去一去!”

  兵士們緊張的看着,忽然聽見說要調走,忽然又聽見說餉,大家都感到一種莫明其妙的緊張並且憤怒了。李參謀慌慌忙忙向着營門走去的時候,大家都一鬨的向孫連長圍了起來。有幾個七嘴八舌的問起來了:

  “報告連長,我們要調走?”

  “報告連長,可是我們的餉呢!?”

  孫連長暴怒的橫着眼珠看了他們一眼,就咆哮起來:

  “你們在這裏圍着幹什麼!各自給我散開去!就是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傢伙給我尋些麻煩!走開!不準講話!”

  兵士們都一怔,靜了下去,但不退開。停一會,忽然有一個在他背後又說起來了:

  “可是我們的餉!”

  這雖是輕輕的一聲,但卻是沉實的一聲,好像在半夜裏誰拿着一個小鐵錘敲了一響清聲似的,聲音在每個人的心絃上蕩動,每個的臉都顯着沉靜和焦慮的顏色,用期待的眼光望着孫連長。

  ——餉!這的確是一個嚴重的事!趙軍需官這傢伙確也可惡!哼,他竟把我破壞了!今天要把我調走了!好的,你要破壞我,我倒要叫你認得我!——他憤怒的想着,用兩手分開衆人,在人巷子裏走出的時候,故意加重着語氣咆哮的喊道:

  “我不曉得!你們問趙軍需要去!”


  兵士們散坐在太陽曬着的天井邊,漸漸的奇怪起來了:嘻!今天真是古怪得很!一會兒要打人,一會兒又升官,說是模範兵,但一會兒又要調走了!然而說到餉,“不曉得!”於是大家都就敵意的看着周志高了。都想:媽的,他一個人升官,我們大家都餓着肚子!

  快吹吃飯號的時候了。

  只見兩個穿着破軍服暢開胸膛赤裸大腿的伙伕,滿瞼流汗的從大廚房擡一桶稀飯出來擺在天井當中,稀飯黃湯湯的在太陽下閃光。伙伕抽出槓子,又跑轉去擡一桶稀飯出來了。地上還疏疏落落的擺了幾碗青菜。

  號音一吹,兵士們立刻排成一長條列子。點過名之後,大家一鬨的就圍到飯桶邊來,爭着拿碗到桶裏去舀稀飯。他們見周志高拿碗跑了來,大家就緊緊圍着飯桶,把他擠開去。他走到一個麻臉的旁邊,麻臉推他一掌喊道:

  “周班長!這不是你吃飯的地方!”

  周志高憤憤的看了他一眼,只得跑到另一個飯桶去了。這邊的飯桶,大家也緊緊圍着,把他擠開去。王金玉嘲笑的喊道:

  “報告班長!去幫我們報告一下,這頓又是稀飯,媽的!”

  周志高氣得臉青地跳起來了:

  “媽的,當班長算什麼?又不是我去要來的!你們不願意吃稀飯,有本事你們就自己報告去!”

  “噓!”

  “噓!”

  “噓!”兵士們立刻發出抗議的聲音。

  王金玉跳到他面前,扭歪着臉,喊道:

  “嘻,你怕我不敢麼!我們當兵不吃飯幹條卵來!”

  士兵們圍了過來,都站在王金玉的一邊裝着怪臉望着周志高。隨後有幾個跳出來,把他兩個拖開了。

  “算了!稀飯快冷了!吵雞巴!”

  “可是你們看他呀!”王金玉一手端着稀飯碗向周志高一指。

  “當了班長就那麼威風起來了!”

  周志高憤憤的轉過頭去,一面說:

  “好的,你罵我!報告連長去!”

  衆人又把他拉住了。

  “好了吧!我的弟兄們!”杜佔鰲雙手捧着稀飯碗向他兩個彎腰作一個揖。“什麼都是小事,我們的餉纔是大事!連長不是說他不曉得,叫我們向趙軍需要去嗎!?”

  大家都不說話了,端着飯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王金玉又跳起來說:

  “好的,我們向他要去!”

  周志高從鼻孔冷笑了一聲:

  “哼,別在那兒說大話!你敢麼!?”

  “哼,我有什麼不敢!”王金玉就拍了胸膛一掌。

  就在這時候,趙軍需官從裏面匆匆忙忙的走出來了,大家都立刻靜了下來,一圈一圈的圍着一碗青菜蹲下去,偷偷的拿憤怒的眼光看着在走動着的趙軍需官那愁眉不展的胖臉。

  趙軍需官一面走,一面想:

  ——唉,事情真是想不到會變化得這樣快!我得趕快去叫劉大興把錢弄來,不然要押繳了!

  “噲,王金玉!怎麼啦!”周志高嘲笑的說。“我們的耳朵還是熱的呢!”

  王金玉憤憤的放下筷子碗,就站起來了。大家都吃驚的旋風似的掉過頭去望着他的背影。王金玉已向趙軍需官的面前走來了。他很起勁的兩腳後跟一靠,臉就脹得通紅,額角上蚯蚓似的青筋鼓了出來。

  “報告軍需官!”他喊道。“我們的餉什麼時候發下來!”

  趙軍需官一驚,呆了一下,白胖的臉兒頓時發紫。他看了王金玉一看,隨即又憤怒了。

  ——哼,一個兵,居然和我直接要起餉來了!這一定是什麼人玩的把戲!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兵士們都一鬨的圍過來了,他的膝蓋抖了一下。——該不會暴亂麼?這些野傢伙們?——他着急地想。兵士們緊緊的把他圍着,站在後面的有幾個兵士說起來了:

  “報告軍需官!我們兩個月沒有拿過餉了呵!”

  “怎麼今天要把我們調走了還不關餉給我們?”

  最後有一個輕聲說道:

  “是不是通通都拿去買田置地去了呢?”

  這雖然說得很輕,但在趙軍需官的心上好像是重重一擊,他的心劇烈的跳起來了。但這一聲卻打開了他的心扉,一切什麼陰謀詭計和怎樣的來路,都好像非常明亮的在他眼前呈現出來了。他鎮靜了一下,趕快裝出笑容,伸出右手來向前一揮說道:

  “大家聽到。”

  兵士們都就立刻靜下去,屏着呼吸睜大眼睛緊張的把他望着。

  “你們的餉,司令部還沒有發下來。昨天王營長已向你們講過。不過旅長說,現在由我去給你們設法,就這兩天給你們發下來,……”說到這裏,看見兵士們的臉漸漸開朗起來了,他於是又把手一揮嚴厲的說道:

  “你們的餉,旅長是決不會欠你們的!但是你們這種聚衆要挾的行動可不行!你們應該要守你們的軍風紀,不得受人的挑撥!”

  兵士們每個的臉孔都呆了一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但隨即又有幾個說起來了:

  “究竟哪天發給我們?”

  “我們今天就要調走了呀!”

  孫連長忽然慌忙地跑出來了,大喝一聲:

  “你們在幹什麼!”

  大家掉頭一看,慌忙就跑回剛纔的原地去了。

  孫連長的心咚咚咚的直衝喉頭亂跳。他滿臉張惶地跑到趙軍需官面前,抱歉地說道:

  “軍需官,他們在作什麼?”

  趙軍需官青着一張臉,全身都氣得發戰,看也不看他,掉轉身就向裏面走去了。一面走,一面從鼻孔冷笑了一聲:

  “哼,你還來問我!你們幹得好事!”


  趙軍需官經過副官處門口的時候,遇見張副官長站在門口拿着一封命令在叫傳令兵。他慘笑地露齒喊道:

  “嗬嗬,反了反了!”

  張副官長慌忙跑上前來,嚴重地張大一對眼睛,急促問道:

  “什麼事,什麼事?”

  “嗬嗬,反了反了!第二連的士兵們圍着我,幾乎就要把我打死了!”

  “怎麼回事!打傷你哪裏了!?哼,這還了得!”

  “嗬嗬!我馬上要見旅長去了!”

  趙軍需官就直向裏面走去了。

  張副官長莫明其妙的嚴重着臉色,張開嘴巴就要跟着他走。卻見孫連長的臉色白得像紙一般,慌慌張張的跑進來了,他跑到張副官長面前,兩眼張惶地拿起右手來說:

  “副官長,那是這樣的。那我實在不曉得,那是這樣的,那是兵士們問他要餉,那是……”

  “哼,這很好!”張副官長憤憤的說了一句,看也不看他,就向趙軍需官追進來了。

  他陪着趙軍需官走到鄭祕書的房門口,只見旅長嘴上含着左手拿的象牙煙桿坐在煙盤的左邊,鄭祕書則拿着一封寫好的紅八行信紙用半邊屁股坐在煙盤右邊,念給旅長聽。

  張副官長走在趙軍需官的前面,因爲他感到這是自己的責任來了,他趕快喊一聲:

  “報告!”

  旅長和鄭祕書都旋風似的掉過頭來。一見趙軍需官那氣得發青的臉,旅長便把頭一扭,挺着頸根問道:

  “什麼事!”

  “報告旅長,”趙軍需官端正的站在煙榻前,帶着受了傷似的顫聲說。“他們士兵包圍我……”

  “什麼?”旅長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了,立刻從嘴裏抽出煙桿來,頸根更加挺了起來。

  張副官長搶着說:

  “旅長,是這樣的!第二連的兵士包圍着問他要餉,把他打了!”

  旅長一拳打在牀沿上,煙燈裏的豆大火光都抖跳了一下:

  “混蛋!”他憤怒的鼓起兩眼吼道。

  趙軍需官趕快說:

  “旅長,是的,他們圍着我,聲勢洶洶的,幾乎要打起來了!。”

  “把孫連長立刻給我押起來!”旅長向着張副官長喊道,隨即怒衝衝的站了起來。“這簡直太不成話了?”

  鄭祕書嚇了一跳。知道旅長在盛怒之下,是什麼話都不好說的,但他覺得這士兵還沒有調走,一把孫連長押了起來,就在這旅部門口會出什麼亂子呢?他呼吸迫促地放下信紙跟着站了起來,彎腰湊到旅長的面前,嚴重着一張臉說;他已下了決心苦諫,即使遭到嚴厲的拒絕也不管了:

  “旅長,這事情恐怕還要斟酌一下吧?”

  張副官長也覺得馬上押起來就會非常棘手,因爲他知道,孫連長一定到吳參謀長房間去了,而且現在重要的是先對付士兵的問題。他也嚴重着臉色說道:

  “旅長,我看此刻就把孫連長押起來,大概有許多不方便吧?是吧?我看先想辦法發一點餉給他們再這麼辦。不然的話……”

  旅長鐵緊的閉住嘴,輪着兩眼看了他們一眼,就又坐下來了。停了一會,他又偏側着臉嚴厲的說道:

  “那官產的款子……”

  趙軍需官連忙搶前一步:

  “報告旅長,還有那宋保羅的還沒有繳來!”

  “給我押來!”旅長捏着拳頭在牀沿打了一下。“限他今天給我押繳!”他把頭掉過來望着張副官長。

  張副官長趕快點一點頭,答道:

  “是。”

  “同時趕快給我到連上去,給他們說,馬上就給他們關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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