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苗季第十一章


  第二天,太陽的金黃光斜照着屋頂和牆壁的時候,旅長就進了旅部。整夜不曾睡過的眼睛,發出血的紅色。洋狗們繞着他面前跑走。十幾個全武裝的還背了大刀的弁兵們簇擁着他。剛剛走到甬道的時候,張副官長就迎上來了,端正地站在他旁邊向他報告要公;他則沉了臉,瞪起一對紅眼睛。

  “旅長,劉團長在那一小接觸後,損失了一連了!”

  旅長斬釘截鐵地喝道:

  “管他媽的!”

  “旅長,那幾個商家躲起來了!我們已經調查到他們在什麼地方……”

  “抓來!”

  旅長氣沖沖的向裏面走來了。遠遠看見餘參謀站在天井邊,陳監印官則在那旁邊指手劃腳的在說什麼。

  ——這“吳派”的餘參謀!

  這一個念頭進入他的腦裏,他立刻非常憤怒了。一走到天井邊,見他兩個慌張地向他垂手立正,他就怒瞪了餘參謀一眼,伸手指着陳監印官咆哮起來,同時還頓了一腳:

  “你在這裏幹什麼!不去辦公,在這裏同人家講什麼東西!進去!”

  陳監印官嚇得臉發白,趕快轉身,就進去了。

  餘參謀的全身汗毛都倒豎起來,捏了一把汗,低了頭,等着就要輪到自己身上來的咆哮。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只見旅長把兩眼一楞,輕蔑地轉過頭去,帶着一羣弁兵就向裏面轟隆轟隆走進去了。他感到非常不安起來,心裏像塞滿亂麻般,起着惶恐。就在這一剎那,看見張副官長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禁不住慘笑了一下。但張副官長輕蔑地把頭一轉,走開去了。接着就聽見旅長在遠遠的裏面咆哮罵人的聲音。他的脊樑都沁出微汗,輕腳地,幾乎是點着腳尖地向自己的房門走來,可是他忽見那門簾縫裏邊,李參謀正在他(餘參謀)的辦公桌抽屜裏慌慌張張抽出一張什麼,跑到他(李參謀)自己的牀上揭起席子一角壓在下面。他不由得一怔的站了一會。他踏進門檻的時候,只見李參謀紅着臉望了他一望,就躲開臉去,並且立刻站起,走出去了。他趕忙拉開抽屜,取出卷宗,翻檢着分給自己待辦的公文,卻少了很重要的一件。他想,這是旅長今天就要要的!如果遺失,一認真起來是可以殺頭的!他的心卜卜卜地跳起來了。慌忙跑去揭開席子,那一份紅格紙的公文竟赫然地躺在那牀上。他把它取回卷宗的時候,忽然非常害怕起來了:

  ——哼,這東西簡直要殺掉我!

  他坐下去,拿兩手捧着頭。各種可怕的混亂思潮又在他腦裏不斷涌現出來了:吳參謀長,周團長,李參謀他們的眼睛,和旅長,張副官長,趙軍需官他們的眼睛,彷彿就在他的眼前擁擠着不斷地出現,每雙眼睛都對他射出輕蔑的光芒,那光芒裏還隱藏着敵意!……

  ——唉唉,好可怕呀!在旅長們的眼裏,我成了吳參謀長派;在吳參謀長們的眼裏,我竟又成了趙軍需官派!我就在這樣的中間,竟成了他們擠軋的犧牲,唉唉,這是多麼可怕的犧牲呵!……

  外邊天井裏一片黃光,反映在窗玻璃上。他於是想起了在那太陽照着的這廣闊的大地。

  ——唉,大地這樣廣闊,竟至沒有容我插腳的餘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在此刻看來,莊子的這些都不過是空話!……

  他在桌上一拍,幾乎要大聲叫出:

  “唉,我怎麼辦呀!”

  他焦灼地皺着眉頭站了起來,但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要站起來,立刻又坐下去。但隨即他又站起來了,走到自己牀邊,躺了上去。但又覺得全身不舒服,又一翻爬起,在地上踱了起來。他的心緒慌亂得很。

  忽然,他站住了。擡頭望着那窗外天井上一角帶憂鬱味的藍天,往常曾經起過的憧憬又在他腦子裏一閃出來了:

  ——那藍天下的遠極,也有山,也有水的彼方呵!……也許該有我託腳的地方吧?……

  他的胸脯彷彿有火燃燒了起來,起了鼓動,一種在往常還模糊的帶有詩意的詞句,好像就要從胸裏流了出來。他緊張了兩眼望着藍天,那詞句竟也明確地流出來了:

  “我無所歸棲,

  我只有飄泊,

  飄泊呵,飄泊呵,

  那海闊天空的遠極……”

  ——唉,“飄泊”,不也是人乾的麼?即使去孤獨地對了那遠極的海空,不也勝似此地的提心吊膽,卑躬屈節,污濁的人生?!……

  他記起那曾經和自己作過朋友,在這城外的江邊,一同踏了暮靄散過步的元亨久家大兒子李志華來。當旅長那次奪回此地,把他父親打了一頓的時候,他忽然憤憤的拋了他快要畢業的中學,跑向外邊飄泊去了。據他弟弟李志明說,他沒有錢的時候,曾在上海作了一次苦工,後來飄泊到了廣東,進了革命軍的軍事學校。來信上曾經這麼寫道:

  “……我揹着槍遠望着我那一片黑暗的家鄉呵!我詛咒你……”

  他彷彿就看見了在那遠天下的草場上,一個年青的帶了神祕意味的軍人,背了槍挺直的站住,還拿“詛咒的”的眼睛望着那遠遠的家鄉,而那家鄉的所在,則就是一片黑棉絮似的雲霧。他覺得這實在是多麼美麗的圖畫,而又是多麼令人神往的壯觀。

  但他由李志華所望着的“家鄉”,連想到自己的家鄉,又皺起眉頭了。他想起那在家裏,那滿額皺紋,兩眼深陷的父親,和那矮小的腮巴子打皺的母親。當那年因了一個親戚把自己薦到此地來作差遣,要離開家門的時候,父親那深陷的兩眼曾含了淚水,一手抓住他的肩頭說道:

  “小余,你這一去,要好好給長官效勞呵!什麼都要忍耐。做得一官半職回來,也給你爸爸爭這一口氣!你要時時想到你爸爸在從前爲你的讀書,到處去張羅,受了人家的多少惡氣!……”

  到了因爲長久的忍耐升到上尉參謀的時候,父親的來信上曾高興的說,母親是如何歡喜得常常一個人坐着獨笑,從前看不起他們的親戚也送禮物來了。……

  他的兩眼感到了無限的悵惘。但同時又覺得這樣的“忍耐”,在自己的肩上,好像一盤大磨石般,令人喘不過氣,直不起腰,是一個多麼重的負擔呵!

  他心裏覺得非常的沉重,覺得這負擔,他實在忍受不住了。他想:

  ——像李志華是多麼舒服!有父親在開生意,而且還有一個弟弟,一說聲飄泊,就漂泊去了!而且他還讀了中學的!可是,像自己窮到連中學都讀不起,一無所有,又一無所長的人,怎樣去法,去了又怎麼辦?唉唉,即使真的到了不得已時,就算咬住牙去做苦工吧?……

  他把自己的一雙精瘦的手拿起來看看,就搖搖頭,嘆一口氣,他感到前途又像霧海一般的渺茫,而且虛無,……


  忽然,窗外邊一陣腳步亂響,他又大吃一驚,豎起耳朵,只聽見一羣勤務兵在氣喘的向副官處跑,之後,就聽見一陣嘈雜的說話的聲音。

  “報告副官長,那鼎泰同元亨久都抓來了!”

  “那他們關起來!”張副官長嚴厲的聲音。

  “已經關到衛兵室了!副官長!”

  “去把大堂立刻準備好!叫派一排兵站堂,旅長馬上就要來問案!”

  “傳令兵!副官長叫你馬上去叫連上派一排兵站堂,快!……”

  接着,又是一陣腳步亂響,又是一個氣喘的聲音:

  “報告副官長!那宋保羅也抓來了!一抓住他的時候,他就慌張的說,他就是要來見旅長的,要來報告鄉下人反對煙苗捐的事情的。他說他正騙了兩個佃戶在他家裏。他請我們放了他,把那兩個交給我們。可是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們通通都帶來了!”

  “還有兩個鄉下人?”

  “是的,兩個鄉下人,副官長!那老的一個叫阿發,他兒子叫老大。一抓他們的時候,那老的嚇得直髮抖,跪在地上,直哭,他說,‘大老爺,冤枉呀!’他兒子也嚇得發抖,人剛一轉眼,他就向着後門飛跑,幾個弟兄趕去抓住他,他還很兇的一奔,奔脫了又跑了,有一個弟兄向他開了一槍,打着了他的腿,他還跑了幾步,可是終於把他抓住了!副官長!”

  “勤務兵!”張副官長粗大的喊聲。“拿幾條鐵鏈子出去,通通把他們鎖起來!”接着,他還喃喃了一句:“哼,看你們這些東西還敢造反!”

  一陣洗哩嘩啦的金屬聲,鐵鏈子響着出去了。接着就聽見人們跑進跑出,忙亂了起來。

  餘參謀的心又卜騰騰直跳起來,着急地想:

  ——唉,元亨久又抓來了!他家李志明不曉得怎樣呵!

  忽然,一個馬弁大喊了一聲:

  “旅長下來啦!”

  只聽見那羣洋狗汪汪地直叫着跑了出去。接着,地板轟隆轟隆響了起來。打門簾縫望出去,只見那十幾個武裝弁兵簇擁着滿臉怒氣的旅長在門外經過,向外面走去。他立刻想象着那大堂上的光景:旅長威武的坐在公案上,案兩旁八字形地站着持槍的三十個兵,雪亮的刺刀在槍頭閃爍,那些帶了鐵鏈的犯人,連元亨久一起,就跪在階下……這一種森嚴的景象,使他全身緊了一下。

  一會兒,就聽見旅長粗暴的咆哮聲,傳了進來,在咆哮聲裏,非常清楚地響着“驚堂木”敲拍着公案的聲音。接着,咵咵咵……的響起來了,是柴棍打屁股的聲音,隨着那聲音,一個像被拖進殺房的豬一般,嘶聲哭叫起來;

  “旅長呀……!我們不敢呀……!哎呀哎呀……!”

  那聲音,尖銳,顫抖,衝破空氣,震盪了全房子的角落,餘參謀感到一種陰慘,汗毛都根根倒豎。

  忽然,有兩個人,一面說着一面向窗外的天井走來了:

  “……那鼎泰家說他還債以外,他願意出多少錢?”

  “哪,這樣多。”

  “那麼,軍需官,我們就去給旅長說了吧,是吧?”

  “我想不忙,副官長。等他家裏人再來求我們添一點再說,……”

  旅長咆哮的吼聲,“驚堂木”的敲聲更響了,那打屁股的聲音也更響,但哭叫聲卻漸漸嘶啞,漸漸微弱下去了,但接着,卻又一個新的哭叫聲突的傳了進來。這前後兩個聲音比較起來,先一個像豬叫,這一個卻像狼嚎。聲音越嚎越大,像一把鋒利的直刺人心窩的尖刀……

  餘參謀的呼吸都好像停了似的,每根神經都緊張的繃了起來。忽然,門簾縫那兒什麼東西一晃,他吃驚的掉頭一看,是李參謀,可是一下子又不見了。他發怔的看着門簾好一會。

  ——唉,這李參謀這兩天老在我面前鬼鬼祟祟,他簡直要害掉我!

  他聽着外邊旅長的打人的威風,想到自己的危險,就深深的倒抽一口冷氣。

  ——唉!這樣的地方,我還住得下去麼?!

  立刻,他又回到他剛纔正在想着,忽然一下子被打斷了的問題上來了。他責備着自己:

  ——你就這麼懦弱麼?你就這麼因循麼?你就這麼無能麼?你還留戀些什麼呢,在別人這樣陰險的窺伺下?唉唉,在前面,雖然是漫漫的長途,也許你將只得到虛無,可是究竟得到的是虛無,不也勝過了這含垢忍辱的偷生!……

  他一下子捏緊拳頭,牙關咬緊,好像感到了自己將要咬嚼着那遠極的,雖然苦,但卻帶了誘惑性的蜜味的酸辛。他非常感動了,眼眶邊起了溼潤,一摸,竟粘了一手指的淚水。他更感動了,鼻翼鼓脹着,索性讓眼角的淚水滾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沒有這樣大膽飛躍的想象過。只覺得往常是多麼卑劣,軟弱與無聊!而現在則是明朗而清新的靈魂展布在自己的面前。他於是橫了蔑視一切的眼睛,堅決的想道:

  ——是的,我得趕快辭職!離開!


  一陳急促的腳音又響到外面的天井邊了,只聽見一個說道:

  “報告副官長!旅長叫拿一隻洋油桶來,給那個傢伙上火背兜!……”

  “現在上刑的是哪一個?”張副官長的聲音。

  “就是那叫做什麼老大的,這傢伙打了他,他死不肯招,嚇,好彆扭的傢伙!”

  “來拿去!”

  於是,一個洋油桶乒乒乓乓響起來了。

  “還要點鐵絲!”

  “炭呢?”

  “炭到後面拿去!”

  “走!去燒他媽一盆紅火來!”

  一會兒,一羣錄事慌忙的從裏邊走出來了,一面七嘴八舌的議論着——

  “這火背兜我還沒有看見過。”

  “嚇,你連這都不懂麼?這在古時候,就叫做‘炮烙’呀!”

  門簾一響,一個錄事伸進光頭來喊道:

  “餘參謀!你不去看麼?上火背兜呢!”

  餘參謀呆呆地看他一眼,就搖搖頭。那錄事也很匆忙,放下簾子就跟了那一羣出去了。

  接着,就看見幾個勤務兵擡了一盆炭火,說着話,打門簾外經過,他的心忽然一動,不由自主地,立刻鎖了公文抽屜,跟着跑了出來。到了大堂背後,只見那兒圍了一羣同事,沈軍醫官和李參謀也都擠在裏邊,張着嘴巴,滿臉緊張的向外看;有一個矮子還特別點起腳尖,把頸子長伸起來。他走近人堆,打頭縫中望出去,就看見在咆哮的旅長坐着的長公案外,兩排衛兵森然直立,閃亮着密密層層刺刀的尖;和他剛纔的想象完全一樣。那下面階沿邊一字兒跪着五個人,一看就認出那左邊的頭一個就是元亨久的老闆,右邊的頭兩個是鼎泰和宋保羅,都在啼哭着,一面側目看着跪在當中的,在一個啼哭的老農民旁邊的,一個年青強壯的農民;幾個兵正在七手八腳的剝下那年青農民的土布衣,裸露出黑紅寬厚的上體,兩個兵繃直他的兩手,別的兵就把洋油桶給他綁貼在背上;他臉上變成土色,口裏嘶啞地哭喊着:

  “大人呀!我不曉得呀……!”

  “快招!”旅長拿起“驚堂木”在公案上亂拍。

  “大人呀!我沒有呀……!”

  “燒起來!”

  一盆紅火放在他面前了,火焰尖熊熊地亂跳,張着它那吃人的嘴巴。一個兵鏟了一鏟紅炭就向他背上的洋油桶倒進去,接着,二鏟,三鏟,……只見那農民哇的一聲大喊起來了,身子向前亂躲,掙扎,可是兩手卻被緊繃着。在一陣焦臭味兒揚溢出來,夾着皮肉的吱吱聲,那農民已哭不出來了,把變成烏白的嘴脣咬緊,臉就成了死灰色,……

  餘參謀兩手把臉一蒙,就轉身,瘋狂般地向裏面跑來了。到了自己的房間,發癡地坐在自己的牀沿上,淚水沿着他的手指流了下來。


  到了聽見人們轟隆轟隆進來——大概退了堂了——各歸自己房間的時候,他的一個勤務兵悄悄跑到他身邊,說道:

  “參謀官,元亨久家二少爺在營門對面,在那兒哭,他看見了我,他就請我來請請參謀官。”

  餘參謀發呆地把他望一望,立刻站起來。但隨即他又躊躇起來了:

  ——我好不好去呢?在旅長剛剛打了他父親之後,而我卻跑去和他會面,是不是會犯嫌疑?假使李參謀趁這時機弄我一下,我怎麼辦呢?

  他感到了非常大的苦惱,頭腦都脹了起來。

  “參謀官,他先前在營門口的時候,衛兵拿槍把他趕開,他就只哭,哭得眼睛都紅了!”

  他又彷彿看見那二十歲光景的年青的李志明,那悲痛的一張滿是淚水的臉,他心裏又覺得難受起來,感到一種石頭壓住似的沉重。他覺得:當朋友正在受難的時候,自己還這麼多的顧慮,還能是一個人麼?他於是咬牙下了決心,喃喃道:

  “管他媽的!去看他吧!”

  他看看抽屜,是鎖得好好的,就鼓起勇氣一直跑出來了。剛出營門,就看見街兩旁店家的櫃檯外邊站了無數在呆看着旅部的市民。李志明的身上穿着青布學生裝,和幾個同學站在斜對面的一家店外的階沿上,正拿着手巾在擦着他那白淨面皮的圓臉上的眼睛。餘參謀一氣跑過去;李志明一把就抓住他的手喊道:

  “呵,參謀官!”眉梢上就帶着悽慘的神色。

  “你受驚了!”

  “參謀官!我父親不曉得怎樣了!唉,我怎麼看得見他呵!”他一說,眼眶裏又進出淚水來了。“我們今天學校正沒有課,我家學徒跑去喊我,說我父親抓來了!我馬上趕回家去一次,馬上又趕了來,跑到營門口,可是那幾個衛兵卻拿槍指着我,要打我,不准我進去。唉,參謀官,我那時真想,算了!就這麼閉住眼睛給你們殺死算了!可是,恰巧這幾個同學從學校裏趕來看我,拚命把我拖過來了!唉,參謀官,我父親這回可完了!……”

  “志明!這不是說話的地方!”

  他們兩個把那幾個同學留在那裏,於是走了起來,剛剛拐彎進一個巷口的時候,李志明又張着一雙淚水模糊的眼睛,掉過臉來說道:

  “唉,參謀官,我們怎麼辦呀!我剛纔跑回家的時候,我們全家都亂了,我母親哭得死去活來的,撞着壁頭。說是我父親沒有了!唉,參謀官,我真痛苦,我真恨,我真叫也叫不出來,……”他說着,一面握起了拳頭。

  餘參謀提醒他說:

  “當心,面前一灘水!”

  他只是無意識的看了看,很快又掉過頭來說道:

  “唉,我們真是弄到家破人亡了!我哥哥早已跑到廣東去了,現在就剩下我們兩母子,唉,我們怎麼辦呀!我想算了,死了算了!我真想撞到那衛兵的槍上去!”

  餘參謀一把拉住他:

  “你踩在水裏去了!”

  李志明的兩腳都在水窪裏,但他沒有看,只是踏着水走,仍然繼續不斷的興奮的說下去:

  “唉,參謀官!我父親不曉得打得怎樣了!他那樣的年紀,怎麼還再捱得起那樣的柴棍呵!”他說着,就拿起手巾擦着眼睛,又抽搐着肩頭哭起來了。

  餘參謀的心裏也感到非常的難過,而且覺得人家那麼悲憤的忘了一切在向自己說訴,而自己還光只擔心人家的鞋子!他又感到了一種慚愧,耳根微微發紅,蔓延到臉上來。他拍着他的肩頭道:

  “老弟,不要太傷心了!”但他又覺得除此以外也無話可說。

  “參謀官,”李志明忽然站住。“我現在拜託你幫忙看看我父親吧!看看他打得怎樣了!”

  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難題,餘參謀看着他,張開口沉吟起來了。

  ——當旅長正在大發雷霆之後,是不是好去看他所打的人?而況自已也同樣的隨時有被打可能的人物!

  李志明見他不說話,臉上就現出了一點失望的神色,但喊道:

  “參謀官!唉,……”

  餘參謀又覺得非常痛苦起來了:

  ——也許他鄙視我了!他在這樣危急患難中來找我,而我還只念念着自己的安全,這還算得夠朋友麼?還算得一個人麼?……可是,也難呀!我怎麼好去呢?……

  當他聽見他又喊了一聲:“參謀官!”的時候,他就痛苦的痙攣了臉,抓住他的肩頭道:

  “老弟,請你不必喊我參謀官吧!我也是要離開此地的人了!你的事情……”

  “怎麼,你要走了麼?”李志明完全吃驚了,失望的臉色非常明顯了起來。

  餘參謀的心裏慌亂了,於是又趕快改口道:

  “老弟,你放心!我雖然要走,你的父親我一定要去幫你看的,你就不託我,我也應該……管他媽的,反正一走完事!”他這麼滑口說出,倒覺得心裏豁然開朗起來了。

  李志明立刻又興奮起來,閃着淚水的眼瞳示以感激的光,抱歉而又認真的問道:

  “參謀官!怎麼你爲這事就要離開麼?”

  “唉,一言難盡!總之這樣的地方我是過不下去了!不過,你放心,我現在就去好了!”

  李志明馬上拉住他的手,從袋子裏拿出一紙包銀元來塞進他的手去:

  “參謀官,這個……裏邊要買上告下的用錢,請參謀官帶去吧!”

  餘參謀一下子張開嘴巴看着他,腦子裏忽然這麼一閃:

  ——這是錢!也許倒可以幫助我的路費吧?——但立刻他又責備自己。你還有人氣麼?貪人家這樣的錢!

  他馬上把紙包塞還李志明手上,帶了責備的口氣說道:

  “老弟,你這算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看我還是‘這樣的’人麼?算了吧,裏邊也用不着‘買上告下’!”

  李志明非常感動了,一手接了紙包,一手拖住他的手,眼眶裏又涌出來了淚水。他覺得餘參謀竟是這樣的義氣。

  餘參謀說道:

  “好,我去吧!”

  他快走出巷口的時候,忽然聽見李志明在耳邊說道:

  “唉,參謀官!我真痛苦呵!我真恨不得有一支手槍——”

  餘參謀吃驚的站住,把他望着,端詳他的臉色:

  “怎麼?你竟想要自殺麼?”

  “不,不是!唉,我想呀!我把這條命去拚了算了!”

  餘參謀立刻伸手拍拍他的肩頭,道:

  “老弟!別這樣瞎想吧!你還年青,還有遠大事業在你前面!不要單憑一時的氣性,凡事要看清楚些!”


  他走出巷來,心裏感到一種酸澀的痛苦,但也感到一種酸澀的愉悅。他覺得此刻雖然要爲李志明冒着很大的危險去看他的父親,但同時又覺得自己今天真正做一個人了。他向自己大大的下了一個決心道:

  “是的!我一定把這責任負起來!”

  他走到營門裏邊的衛兵室門外,卻看見門邊守着幾個持槍的兵,而在大天井後面的公堂一帶有幾個馬弁的影子在那兒晃動,他又遲疑起來了:

  ——那些馬弁會不會看見我?我好不好冒險進衛兵室去?

  就在這當兒,那些馬弁的影子卻一晃就不見了,他抓緊機會,再下了決心,硬着頭皮踏進衛兵室來。一看見那滿目淒涼的情形,他全身都打了一個寒噤,只見滿是灰塵的地上,橫橫直直的爬伏着五個人在呻吟。一眼就認識的三個是:元亨久,鼎泰,宋保羅;另兩個不認識的是:一個老農民,一個年青的農民。大概大腿和屁股都打爛了,不能坐,也不能躺,只能爬伏着,此起彼落地呻吟着,把整個陰暗而狹小的房間形成了非常陰慘的氣象。最觸目的,是那個滿臉死灰色,咬牙呻吟着的年青農民,他那赤裸着的背上的皮膚全變成鍋粑似的焦黑,也鍋粑似的破爛,像燒烤壞了的豬皮,裂開幾條縫,綻出變紫了的血跡,在那焦黑的邊緣,則紅腫起來,光亮地非常可怕地突起。那老農民則爬伏在他的旁邊嗚嗚啜泣,下巴下的鬍鬚掃着地面。餘參謀趕快把眼睛躲開去,心裏感到非常的難受和憐憫,隱隱這麼感到:

  ——他們也是人呀!唉,好悲慘的世界!

  他的眼光和元亨久的淚眼碰着的時候,只見元亨久把頭翹起,呆呆望了他一會,才搖搖頭,深沉地嘆了一聲,道:

  “唉……!參謀官!”

  那好像是一個深埋在土地裏,一下子從一個裂縫泄漏出來的嘆聲,顫抖,低沉,而又非常沉痛,哀傷。餘參謀的眼眶忍不住起了潮潤,一時說不出話來。

  接着,又來了第二聲的嘆息:

  “唉……!參謀官!”

  “李先生!”他竭力壓抑住自己的情感,輕聲地說道。“你的少爺我已看見了!”

  元亨久輕輕搖一搖頭,鬍鬚也跟着抖動。

  “唉……!參謀官!”他又哽咽住,說不出話來了。

  “李先生!你不必太傷心吧!”

  元亨久伸手摸着自己的屁股邊:

  “我……這兒打爛了!”

  餘參謀皺起眉頭,真不知道要說什麼話纔好。呆了一會兒,又才說道:

  “你好好將息着吧!”

  “唉,我這回是完了!”說着,就嗚嗚的哭了起來;同時很吃力地一手撐住地,一手抹着眼睛。

  餘參謀皺起眉頭看着他,竭力搜尋着安慰他的話,終於,他好容易才搜到一句:

  “你不要這樣想吧!”但除此以外,也無別話可說。於是彷彿覺得爲要彌補這缺憾,就該索性蹲下去,扶住他那一手在地上撐得很吃力的身體。但他又覺得衛兵在門口邊看着,是很不妥當的。他就只得痛苦地痙攣着臉看着。

  元亨久又嘆一口氣說起來了:

  “參謀官!我請你……”他忽然咬緊牙關。“唉,好痛呵!嘖嘖嘖嘖嘖……我請你,參謀官,叫他們,想法,弄錢來……買我這條命……回去…y…”

  “你放心,李先生!我一定去說得到的!”餘參謀一說完,實在忍耐不住了,把臉掉了開去,但視線卻又碰着了那焦黑鍋粑似的背皮,他更感到非常的難受,喉癢癢的,彷彿要嘔出什麼來,他又只得把臉掉了回來。他不知道就這麼走開的好,還是不忙走的好。

  就在這裏時候,營門口的衛兵忽然騷擾起來了,好像在和誰吵架似的。他嚇了一跳,想到自己不能在這久留,便慌忙的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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